好景一时观不尽,天缘有份再来游。
一、骆驼之憾
煌煌夕阳,把戈壁滩染成一片金色。我看到了清晰的地平线,落日几乎和我平行,落日射来的光辉,将每一颗沙粒,都照成了立体的。
远处走来了一队骆驼,大约十五六头,许比这多。也披着金黄色的霞光,一步一步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缓缓地踟蹰着。
暮色、黄沙、驼队。这不就是那些西部摄影作品里常常呈现的画面吗?高大的骆驼几乎成了咖啡色的剪影,我可以看到他们高傲的头,而他们稳稳的步伐却使我几乎看不出它们在走动,也许是瀚海里再没有别的参照物的缘故。
主调是金黄色的,高贵,甚至奢华。
安静的让人想落泪。我也想东施效颦地拍上一张。正犹豫,车子就开过去了。一瞬间,那景色就丢得老远老远。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溜骆驼渐渐淡化,我给自己宽心,这样无边无岸的沙漠,一定还有机缘,遇到比这更入画的骆驼。
夜色就慢慢地深了。
清晨过去了,正午也过去了,几个黄昏也过去了,我终于没有再见到我心仪的驼队和黄昏。
骆驼总是有的。祁连山下,一汪水池,青草丰美,三十多头骆驼零散着。朗朗阳光里,我清楚地看到它们沐浴着晨光,啃草,饮水,反刍,幼驼憨憨地打闹,几头苍老的,一动不动地发呆,我几乎走近了它们,看到他们的毛色,有的发黄,有的泛白,有的色重,有的轻浅。
骆驼也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们的时候 ,骆驼并不重视我们的穿着和颜色,也不看我们的相机。
没有牧人。
我们做着各种努力,希望它们排成一队,无论如何示意,它们不肯搭理。
即使排成了一队,失去了黄昏那种令人惆怅的光影,也拍不出它们天边的样子。看得太清楚了,未必是好事情。
可我们还是希望骆驼们站起来,排个队,至于远远近近的毛病,相机似乎是可以修正的。
我们终于是徒劳,它们不理不睬的态度,使我们一筹莫展。——倘若面对的是人,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开导,再不然破费点搞个小动作什么的,想必是会买账的。面对安详的骆驼,我们只能解嘲,骆驼总归不如人的。但又想,还是人不如骆驼呢?是人高看了自己?还是骆驼小看了人?罢罢罢,不必怨,更不必怒,天下万物,各行其道,骆驼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们要走了,骆驼依旧高昂着它的头。它们没有弯腿,虽然它们驼着背。
二、壁画之颜
那一年,道士王圆箓打开了敦煌的一扇门。
一声重重的门响,没有惊动沉睡着的国人,却叫来了英国的斯坦因。于是,敦煌成了世界的敦煌。不知这扇门,是打开好,还是不打开好。
暑热里,我偈拜了莫高窟。
王道士好像成了笑料,成了笑料的还有咱们那些旧时的官员。
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巧取也罢,豪夺也罢,劫走我敦煌文物的外国的探险家、考古家、古董家,是怎么被外国的民众看待的,我不可得知。
只有眼前这亘古不变的风沙、骄阳,见证了热闹的掠夺。
现在的敦煌,也充盈着异样的热闹。在导游清脆的吆喝声里,在密集的游人的拥挤里,想要细细地听一听看一看,还真不是易事。
那繁体的毛笔字,或许就是张大千的墨迹,那烟熏过的神龛,确实是俄国人的劣迹,据说还有一些伤痕,来自文革小兵小将之手。
为数不少的洞窟,关闭者。
在每个洞窟,我们仰视。
佛祖慈祥地布道,罗汉忠诚地护法,负罪的囚徒等待审判,大象保持着端庄,牲畜们矫健着,仙女们衣袂飘飘,永远地在飞天。
这一飞,就是几千年。
有个问题,我正要请教导游,导游就讲了。此地真有灵气。
导游让我们看壁画,说,菩萨脸上的黑色,是因用了含铅的颜料,经过长久的氧化,形成的。我正要认同这观点,忽然发现,同样的画中,有的人物的颜面,姣好如初,难道给菩萨用的颜料,还次于給其他人物的颜料吗?
人流的速度不允许我问,也不允许我想下去。
后来听到一种说法,说壁画中的菩萨当初就是画成黑色的了,因为佛教源自蕃苯,菩萨的脸色画成黑的,是古老的苯教习俗的一种延续。
我信这个说法,因为,我更相信画师们对佛的敬重。看一看同一幅画上其余人等脸的颜色,大抵就明白了,即使黑色,也有深浅之分,尊贵的菩萨,颜色更深,再往下看,常人、罪人,颜色反而正常了。那些画师,绝不会把次等颜料用于菩萨的。
一位搞彩绘泥塑的朋友讲,先前的画师和塑像师的, 给寺庙做活,都极虔诚的,有的甚至要沐浴、吃素,还有一种说法,画师在绘制壁画时,还要诵经、念佛号。
先前人的礼佛,是发自内心的,无有丝毫怠慢,以致那些石佛壁画,经几千年风雨,倒是越来越有生命力,据说某美院师生参观永乐宫,仅画中人物长袖的线条就使他们唏嘘半天。
朋友说,现在快多了,一些地方制造了玻璃钢的神像,轻巧便捷,成本更低。只要有钱,快递,利索的很,不必像过去一样,事主小心地将画师塑匠作上等客待,每日里好茶好菜,但求来日神灵保佑。我问,那现在还“装脏”吗?“装脏”是用五宝、五金,五谷、铃、镜诸物装在神像腹内,以求灵验,他笑了笑说,可能也装,玻璃钢神的腹里全是空的,应该是也好装的。
我舒了口气。我更相信,敦煌壁画的佛脸原本就绘成了黑的。敦煌的历史深处,那些僧侣、画师、工匠,耐得住了寂寞和孤独,接受了风沙的洗礼,将自己的心身和技艺都铸在了信仰里,成就了这永恒的辉煌。难怪,王道士、斯坦因之类能和敦煌紧紧连在一块,因为他们折腾的那方沙漠的一笔一墨一沙一尘,都依附着神圣。
我记得,老人们曾说,天旱久了,十里八村的乡绅和农人,披发跣足,有时候竟能祈几滴雨。现在呢,不知道玻璃钢的龙王还能不能赐来甘霖。
谁也忽悠不了谁,如果斯坦因遇到玻璃钢的佛像,肯定是不会盗走的。
三、风的力道
“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短短几天,是不会体验到这么天长日久的风的,却见识了风的厉害。
在三十里风区,我们下了车。天气响晴,没有飞沙走石,没有日月无光,但感受到了坚硬的风是这里的主宰。风无视太阳,无视沙砾,无视莽山,如同一个不可理喻的无形的庞然大物,毫无节奏的呼啸而来,却不呼啸而去。迎着风,得倾了身子,用力逆行,似乎一跳起来,就会被风挟裹而去,说话,得亮着嗓门,声音小了,声音就被风吞噬,身处劲风,你会对“横扫”这个词有质的认识。
面对这无影无踪的巨人,人皆如蝼蚁。
难怪那山,是光溜溜的,那沙,在公路上一波一波地顺从地涌动,黄黄的,看着极像流淌的水。
这里还有避风港,只不过避风港,也充满着风。
在去往航天城的路上,再次遇见风。暴雨之后,厚重的云仍堆积着,锋利的阳光刺穿了厚云,箭一般从云缝射来,天地动容,如同一幅油画,路上零乱着残枝落叶,只有坚韧的枝杈,抗住了风的暴虐,更加郁郁葱葱。
纯粹是为了体验风,我钻进了风里,自觉地接受了风的巨掌的撕扯,几个趔趄 ,有晕头转向的感觉,零星的雨点,重重地砸在身上、头上。黑的、灰的或重灰的云,沉沉地堆在眼前。平素棉絮一样的云,压在风里,如此稳重,这得多大的定力呢?
我勉强走了几步,便不能再顶下去了。
风造就了沙丘、沙漠。
风成就了这里的民居,低矮的黄土房屋,四四方方,几乎没有露出来的房檐,这样的建筑,尽量回避着受风面和受风点,反而与深厚的黄沙浑然一体。若是建成雕栏画栋,倒是不伦不类了,其实即使修成了雕栏画栋,在这里也不伦不类不了几天的。
一些车的挡风玻璃,被飞沙轰击成了毛纹,还有的为走石彻底击碎。
看不到车中人的沮丧。远行,体验是最为珍贵的。风平浪静惯了,飞沙走石也是一种享受。而经常在风中,就顾不得什么雕栏画栋了。据说,有经验的司机,遇到大风暴,只得将车开成顺风的,哪怕多走一截路,也免得出事故。旅游好像就不同了,车上的刮痕,正是一种经历和自豪。
离开了风区,我知道,风仍在持续着。突然就想到水,“水滴石穿”,说的是水的坚韧和力量,那么风呢,无影无踪的风,掀动了一切,改变着一切,较之于有形的水,其力更强。
大象无形。
四、魔鬼城
风任性地冲击着,一冲就是亿万年。
在风的眼里,所有障碍物都是自己的敌人。山石当然是最大的敌人,风要把山石摧毁。
那些山石则因质量的不同,走向各异的归宿。弱者风化为沙,半弱者,无数个日日夜夜了,仍在抵抗,尽量使自己的形象保持的长一些,更坚强的,始终昂扬着,看看周边懦弱者的消亡,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俗物不断被剥蚀、被支解。
沙,越聚越多。
白日,蓝天,黄沙。无语的风。
再就是旷漠上兀立印象派的雕塑。一段御敌的城墙,一匹安详的狮,一群涌动的犀牛,一头巨龟,几位庞然的巨人。
还有一尊慈悲的佛。
还有三五个跋涉的旅行者,穿行在哈密的魔鬼城。我徜徉在亿万年前的汪洋大海,远古时,这里生活着恐龙,始祖鸟,风起沙沉,沧海桑田成了眼前这寂静的沙海奇观,也许是因为曾经有过生命的缘故,穿行在这些奇形怪状的自然雕塑里,仿佛可以感到,那阴面的风洞里,会有一些非人类的眼光在注视着这些同样孤独的行者。在这里走上一阵,由荒无人烟造成的焦躁甚至方向感的失常,使人感到时时会有一些灵异出现,更不用说,一到夜晚,风的力量和石的力量在对抗在摩擦,呼啸着莫名尖叫。
如果是人力,得多少人多少代,才能完成这浩大的工程呢?这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才是魔鬼城!我想,这地方即使有魔鬼,亦当是厉鬼,而不会有狐仙。
日晒、风蚀、厚重的躯体终将单薄,柔软的沙粒终将吞没这些。不过是,挺立着的,总在坚信挺立的久远。
再去克拉玛依的魔鬼城,就如同进了一个童话国,规模是有了,而一有规模,便要露出装腔作势的毛病。排长队,坐观光车,纪念物,游乐,热闹并滑稽着。导游们强调着没有十分必要的所谓人文故事的时候,古化石真真切切演绎着自己的前身前世,骆驼上的倩男俊女开心地愉悦。唯缺失了摄魂夺魄的寂静,没有了心无所依的空旷甚至是轻度的恐惧……
魔鬼城里,应该有魔鬼,起码应该有魔鬼的样子。
我保存着薄薄的一纸“哈密雅尔当风景旅游区安全提示”的说明,上面有“阿拉伯石堆”的代表意义。向往着再去一次,甚至迷一回路。
五、黑水城
去黑水城之前,大致了解了一下黑水城。
黑水城在内蒙古额济纳河附近的荒漠上。史载,这里过去森林茂密,美丽富饶,在新旧石器时代,就有大量人类繁衍。城建于西夏,设“黑水镇燕军司”西夏重要的边塞防线。据说那里曾经发生过两次毁灭性的屠城血战,再往后,为风沙所埋。
这一埋,就是六百年。
后来被人发现,又是被外国的探险家发现的,风雨飘摇的清末,一个叫科兹洛夫的俄国军人探险家来到了黑水城,他翻天覆地掘遍残城黄沙,整整拉了九车宝物,满载而归。我曾想,要不是这个探险家以军人冠名,或许黑水城不至于沦落的如此空荡。
我是在夏末的一个清晨,来到黑水城的。
黑水城外,被黄沙包围着。
远远望去,仍可见黑水城高大宏阔的轮廊,东西两面,不仅设城门,且加筑着瓮城,可见往日气派。我从西门走入的,进去的时候,城里空荡荡的,没游人,太阳也没有出来,东方的灰云泛白,鱼肚样的微光若有若无照到黑水城,这城里反而更显得空旷、寂静,黑水城里,也盛满黄沙,我轻轻走在人工修建的木板道上,旁边一条大路在沙中贯穿东西,这应该就是先前的街了,街两侧是建筑的遗存,已不具形状、颜色和黄沙浑然一体,茫然的样子,一段一段的土墙苍凉地横在那里,有的上面透着洞,过去不知是窗,还是门,豁豁凸凸,仿佛盯着人。
黄沙流进了寺庙、官署、商铺,战火和风雨造成了一堆一堆残垣断壁。只在城西北角,一座厚实古朴的覆钵式土塔,几乎是完整的,然而那是不可以接近的,稍稍越了防护线,不知什么地方的扩音器就高声喊话,让你走开。有一则故事,说俄国人盗掘这佛塔时,打开塔门,如山的佛像佛经中,端坐着一副人的骨架,据考证,骨架是西夏罗太后,推测的结果,非他杀,是那位贵夫人在佛塔中陪伴佛像佛经“圆寂”了。罗太后选择此处净地,远离凡尘,抛却政治,与佛灯为伴,走完了余生。
佛塔平稳、圆融、肃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黑水城里,四周静悄悄的,俨然几千年前的某个清晨,人们还在沉睡。我试图倾听到一丝远古回声,没有,我试图感觉到一点反常的暗示,一切都平平静静,即使站定,默默地冥思,这里也已没有毫然异常。那些消失的佛经、官吏、兵勇、商贾,就连灵魂,也许已经灰飞烟灭了。然而我还是固执地觉得,这里应该有一种特别的信息,存藏在黄沙下、断墙后,飘散在这几乎凝结的时空中,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什么。
或许,这就是遗址的力量。
太阳照进了黑水城,光影下,黑水城更显苍凉。
偶有残瓷碎瓦,眼睛一般,一闪一闪的。
没有寻觅到什么,但我分明感觉到了什么。
随着太阳的升高,游人陆续进来了,黑水城里又有了亮色和活气。我庆幸来在清晨,寂静的黑水城,让我在你这里独自寻觅。
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成片死去的胡杨的骨头,白森森,乱蓬蓬,让人惊悚、哀惋,“黄沙足千古,白骨乱蓬蒿”,是写人,仿佛也是说胡杨,这里应该有树魂,也应该有人的魂。
为了保护黑水城,附近要按同样大小建一座黑水城。不知新建成的是过去繁华的样子,还是现在废墟的样子。虽然没有了杀戮,黄沙总是有的。丢几片碎瓷,埋数卷经书,藏若干箭矢,大概,就成了新的遗址。
那么,让我们相约,六百年后,再来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