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不务正业
刘万成
读诗早已成了习惯,可我因了早年在学习汉语言文学的过程中便被教授、讲师们灌了一脑子的“迷魂汤”——每言文学,必讲文史哲浑然一体,思想性和艺术性相得益彰,而所有这一切又须作者甘枯淡、做学问、勤观察、多思考,孜孜以求足够的共情体验的积累带来十分宝贵的一闪念的灵感。
因此,尽管时下各种诗论见仁见智,也都能自圆其说,可我从来不读那些闲得无聊的闲人的现代诗。因为诗文不分家,诗作的优劣高下诚如著名诗赋家、西安交大研究员孟建国先生所言:
诗固然主乎情,但没有思想内涵的诗篇,其“风力”难以强劲。我觉得所有艺术的至高境界,必然有哲学的内在支撑。哲学层面的认识融入感性生命体验,诗人才会有格物致知的追求、己立立人的情怀、民胞物与的境界,等等,作品才会既有深情又有深意。
但凡诗人,多少都会有点异于常人。杜甫壮游时代,“飞扬跋扈”却不知自己“为谁雄”,满以为单凭自己的才华,就能跟大官僚一样睥睨天下。然其参加科考,赶巧碰上李林甫极力排挤人才入仕,杜甫和同期考生一起全部落榜。此后,长安“事干谒”的结果呢?四处碰壁,高不成、低不就,做个库房保管员恐也心气不顺。还没等他在长安混出个啥眉眼来,安史之乱便爆发了。逃难奔波,自谋生路,前途一片渺茫,而念念不忘编外替人谋划战事,自个儿却莫知所终。随后携妻儿逃到陇南,四十八岁自秦州(今天水)入川,行状酷似《诗经·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似的狼狈。于是,他便总结了自己过的乞丐般的日子:“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可现实依然是残酷的。杜甫单靠朋友接济度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草堂清苦十一载,诗倒是写了一大堆,按说他也冇少咸吃萝卜淡操心,可自个儿却只能干瞅“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无奈“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至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单凭你个诗痴就有那么大个能耐呀?当然想法是好的,只可惜“诗圣”嘛只会写个诗,而放弃了人生先得齐家这一最基本的责任担当不说,还殃及家人受尽了人间悲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杜甫从来都不思考自己如何知行合一、求真务实地过好日子,这委实令人叹惋。而对于杜甫,还是人家欧阳修在《新唐书·杜甫传》里的评价颇为透彻:“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
人哪,务不务正业,这是有很大区别的。按理,能干国家大事就好好干,没有你的份儿了,更要过好自家的小日子。要我说,一个人只要不去作奸犯科祸害他人、民族乃至国家,也就算以君子情怀入世了。试想一下,若人人都像诗圣一样不干实事,成天写诗侉淡话,那包括文化复兴在内,恐怕最终都将是拿了坛子枕脑壳——空想。
汪曾祺有部文集叫《人间有味》,咋咀嚼都有一股顽童般的怡乐之味。当偶尔遇见苏轼《浣溪沙·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时,我忽然觉得书名《人间有味》也许出自该词:“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尚书·旅獒》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贵异物贱用物,人乃足。”刘炜评教授吃的是文学教授饭,即兴吟诗乃正业,于是清欢之余、兴之所至,开口成章的《京兆集》中大量旧体诗词不拘一格,勇于说真话、吐真情,也有真知灼见。今早又读了二十首,见其《读某红学论文集》“勘破世情”云:“粉红遗韵耀千年,演义身家有后篇。虚实底牌谁亮出,纷争岂是为貂蝉?”遂草成《和刘炜评教授别韵》曰:
媚俗亲流俗,红楼作青楼。
枉费寒窗苦,可怜雪芹羞。
何出此言?其实,从写作动机上说,学界肢解经典无非是要沽名钓誉。如此一来,学术论文便不“以本为本”而要适彼所好,以致复制、粘贴、转抄、穿凿附会、生造概念、强词夺理等等层出不穷,这才是学人最大的悲哀,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不务正业。
(原载2022年01月19日《松原日报·读书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