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绝响》淡雅空灵
刘万成
著名作家方英文的长篇小说《群山绝响》(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8年2月版),写的是人民公社时代的山乡生态。作品背景于1976年,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年份之一:毛泽东逝世年。
故事发生的前后时间不过九个月,却高度艺术地复活了那个时代。五十岁以上的中国人记忆犹新:贫瘠土地插不稳旗杆,大寨田亩产不足二百斤,人人吃不饱肚子,经济到了崩溃边缘……读了《群山绝响》你便知道,中国为什么要改革?不改革实在是不行了!
但是小说写得并不过于沉重,反倒从容达观、优美抒情,力求客观再现,所有的思考一概交由读者自己去联想。故事从元尚婴课堂上起头歌唱“毛主席语录歌”开始,到元尚婴见了大伯家“给毛主席烧香”止,幽默生动地将那段无数人经历过的峥嵘岁月,搦管挥毫勾勒成一幅充满理趣的山野风韵水墨画。笔墨灵动,意境淡雅,游目骋怀,风轻云舒。纵使曾经万般无奈,愁肠百结,乃至性命堪忧,到了《群山绝响》里,也是一颦一笑间,尽皆烟消云散于历史纵深。
敝人有感而发须得申明,题中所说“淡雅”是一种审美体验,而非文艺理论界硬要从“雅文化”与“俗文化”区别上划分雅类与俗类,且判断标准向来莫衷一是。除了拿“雅文化”与“俗文化”产生的源头来划分雅俗,也有人以“艺术”与“非艺术”来区分雅和俗、精英和大众、高级和低俗。其实,艺术作品雅与俗的分别,说到底还是作者“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创作目的对作品审美境界所产生的不同影响。一般“功利性”较强的艺术作品,往往难以逃脱“俗”的困扰;惟有“非功利性”的艺术作品,才可能、也才会“雅”,乃至达到“空灵”的境界。
《群山绝响》里虽然没有具体状写古体诗词、水墨画幅、古琴乐曲,但是语言修辞所营造的画面、音响、气味,处处给人以幽默淡雅、空灵无俦的古典美感,同时充满现代气息。
开篇写的最后一课,三首歌曲,八个大字,毕业流眼泪,笑来喜洋洋……一幅宏大历史背景的典型细节描写,不动声色地拉近了读者的心理距离。农民挣工分,一天几分钱,“人对不起地,地就辜负人”。夏秋忙假,参加生产。开门办学,学工学农。上学不考试,一律是推荐。那时电影《决裂》走红,讽刺教授不该讲“马尾巴的功能”,走的是“白专道路”。山里跟着倡导,要造就新型农民的初衷很好,只是学生们常把推车填土、砍苞谷杆等农活当作玩游戏,大不了“铺盖一卷,回家生产;书本一卖,买支烟袋”。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耕读传家”过来的。大家操心的事情,还是将来如何生活。
由此反观少年学子们前途堪忧,顿时让人哭笑不得。此际席不暇暖、人皆恓惶,已然全都不在话下了,惟有那“呃嗳呃嗳呃”的歌声无比嘹亮。而将这种淳朴民风与当时主观改变人性的做法挂起钩来,一句“只有识文断字的农民,才能成为机械化的农民”的轻描淡写,成了一个时代的浪漫笑话。
楚子川里也同样搞过多年“破四旧,立四新”的大运动,结果却是烧香拜佛终究未能被根除。直到毛主席逝世,惊恐万状的元尚婴“边跑边将农具胡乱抛扔”,脸上泪水和着雨水,嘴里重复唠叨:“咋得了哦!天塌了啊!咋得了哦!”可是“到了大伯家,见中堂的毛主席像前,一个黑碗里插了三根香”,他却很吃惊:“给毛主席烧香?”于是问道:“封建迷信,不合适吧!”“合适!”爷爷语气肯定地说,“自古以来,人老了都要烧香。”如此通篇庄谐适度、婉而含讽的微妙笔法,决非一般作家之可为。
平心而论,好久没有读到如此淡雅空灵的长篇作品了,深为感佩作者高人一筹的人生修炼与艺术造诣。
(原载2018年11月8日《重庆时报·文化》,《松原日报·读书周刊》12月12日转发,《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01月02日转载,后有《湖北文学》等刊物选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