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健鹰首创三千行长诗《青铜平原》,叙述古蜀国平原千年的神秘文化,从三星堆的金杖到金沙遗址的出土文物,从太阳鸟的传说到大禹治水,那些山水,那些黄天厚土,那些喊魂的巫歌,那些土群共舞的神秘,演绎着远古人类的文明。从每一行诗里,感悟着川西平原一种独特的自然空灵和历史神性的穿透感,让我们认真去研读,去欣赏……一部史诗般的作品,我们将陆续连载刊登……

三千行长诗《青铜平原》
作者:健 鹰
我行走在神话的边缘
我看见古老的传说
正一层一层地风化剥落
我行走在宇宙的边缘
我看见天空中的星
正在刺穿夜色,成为
头顶,光芒四射的文字
这些脚印之下的泥土
在一个个灵魂的浇铸下
沉厚得像青铜一般
被抚摸出了精神的光亮
一、平原葬礼
我的神,住在树上
天空中玄鸟飞翔
西边有若木
东边有扶桑
建木居中央
蜀犬吠都广
……
—— 《巫歌》
青铜,透出光亮的时候
一只大红公鸡,站立在
没有上漆的棺木上
棺木里,是已经死去的平原
无边的视野,裹上了白布
刚伴过婚礼的唢呐
又吹起葬礼的曲子
每一个吹奏者,都指法娴熟
生命在同一个音孔中
被压制成高低不同的音阶
时间的眼神拉长
希望在天上,薄如窗纸
孩子啊,你要记住
坟头的香火,是不能断
你要在香火之中
传宗接代,繁衍子嗣
孩子啊,你要记住
敬神的刀头
一定要切割得方方正正
一生只能为死人用一次
墓坑,在昨天已经挖好
新土中,能看见前人的骨头
每一个生命,都随了五谷的根性
在这平原之上铺陈开来
都金黄火红如麦地高粱
都是稻草人一般地站立
最后,又都以入土为安
抬着棺木的人们
披着白色的孝布
像清浅的河水,淌过阴阳的界河
引路的钱,已经烧过了
坑底的坟土现在有了温度
通天的钱,已经撒过了
鬼神的脸上有了笑意
招魂幡,要举得高高的
要让天上的灵魂能够看见
要让棺里的逝者灵魂周全
墓门即家门,必须开得正正的
灵位即身位,必须捧得正正的
阴间的行走也不能邪门歪道
阳间没有的生活在阴间补上
纸牛、纸车、纸人、纸马
纸衣、纸裤、纸鞋、纸柜
纸屋、纸灶、纸锅、纸盆
一切生产该有的用度
一切生活该有的用度
都要考虑齐备,都要配置周全
要人丁兴旺,要六畜兴旺,要荣华富贵
每一座坟墓,都是地下的家庙
每一个亡人,都是福祐子孙的神祇
天空以从来没有的富足和豪横
让亡灵过处,纸钱纷飞
而那些飘坠的树叶,也驮着树上的季节
一层一层地,叠加着泥土的厚度
天与地的迭换,在悄然行进中
恸哭,一次一次地
将这个平原,削得低矮空旷
坟地上的小路
将每一双脚印,像印章那样
一寸一寸地,刻记于心
也记下每个亡灵回程的时间
如同老人,在木门之后
记下孩子们鞋样的尺码
有一场葬礼,一直
在我的体内,行进着
如同收割后的稻麦、玉米和高粱的秸秆上
那随着太阳移动的光亮
在接近泥土的根部
隐藏着我内心的刀痕
从我的童年开始
我看见我的平原透明如玻璃
上面的影子都在来回穿梭
我看见亲人的面孔,善良而木讷
我看见神鬼的面孔,狡黠而阴森
他们在同一个院门出入
又在同一片坟地上隐身
所有的记忆,都带着倒影
就像树冠,生在树根之上
家门,是由媒婆叩开的
墓门,是由哭丧婆关闭
这些竹根连着竹根的亲人啊
都以草本植物的方式
住在这泥土的正面和反面
青铜,透出光亮的时候
一只大红公鸡,站立在
没有上漆的棺木上
棺木里,是仍旧活着的灵魂
孩子啊,你要记住
在这个平原,死者为大
孩子啊,你要记住
在平原,坟头才是高度
才是谁也翻不过的,最高的峰峦
现在,你要在哭丧婆的带领下
去为它展开你颂歌一般的哭声
要像风,掠过原野
要像雨,淌过瓦脊
像麦哨,掠过手中的麦管
要让文字,有了真实的溶化
让号啕与呜咽,都带上金属的光斑
回旋在,今生每一处草节上
去焊接一个人,永恒的痛点
现在,要从一个人的出生开始
现在,要从一个人的生儿育女开始
在瓦檐、树枝、竹梢和鸟巢的支撑点上
让声音,像麻雀飞过
让声音,像喜鹊飞过
让声音,像乌鸦飞过
去驮负生命的每一个艰辛和善良
要让所有的听者为之动容
要让云的眼眶,降下阵雨
只有青铜的平原知道
所有的逝者,都是活着的
它们都在泥土之下,是泥土的金属
它们都在金属之上,是钟鼎的回声
只有青铜的平原知道
这红鸡刀头,是活着的
它会在明天的草垛上,引吭高歌
再一次鸣啼出,气势磅礴的太阳
我的手是草木根须
它能在泥土的背面
抚摸到命运的底图
—— 《和歌》

二、遥远喊魂
我的神,住在树上
天空中玄鸟飞翔
西边有若木
东边有扶桑
建木居中央
蜀犬吠都广
……
—— 《巫歌》
在大雾弥漫的原野上
是谁,在发出长长的呼唤
是谁,在反复着我最初的名字
将我撕破的魂魄一一唤回
又像珠链那样,一针一线地
串起我散落于地的骸骨
在一个个挖开的坟地上
我试着面对自己的心灵说话
我试着面对满地的瓷片说话
在那些锋利的刃角上
感受着泥土深处承受的疼痛
捡金人的手指,已被推土机取代
被辗压成齑粉的灵魂,无家可归
我看见我的灵魂,坐在坟地边
它在木然地望着那些挖出的棺木
我看见我的灵魂,坐在王陵前
它在木然地望着神道上游人如织
我看见我的灵魂,坐在寺庙中
它在木然地看着那些割去的佛头
我看见地狱,人满为患
我看见人间,鬼影幢幢
时间反复以盗墓贼的形象
将大地洞穿得千疮百孔
在神鬼都守不住安宁的地方
谁的身体,在流离失所
谁的灵魂,在无家可归
在大雾弥漫的原野上
是谁,在发出长长的呼唤
是谁,在反复着我最初的名字
将我撕破的魂魄一一唤回
又像珠链那样,一针一线
串起我散落于地的骸骨
是谁捣毁了这些青铜
让我的世界,礼崩乐坏
是谁捣毁了这些神树
让我的灵魂,无枝可依
我看见千年的村庄,比月亮更空
我看见千年的月亮,比巢穴更空
我看见千年的巢穴,比墓穴更空
而墓穴,在灵魂的深处
已经找不到主人的尸骨
谁让灵魂作了祭品
谁让躯体作了祭坑
谁在将自己下葬
谁在为自己守灵
我看见天空的脊梁坍塌了
碎落树影在割伤城市的脚踝
我看见大地的脊梁坍塌了
有六月飞雪在掉下它的粉末
那些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
在承受了文明的光芒之后
怎么又狼奔豕突一般
奔向了茹毛饮血的丛林
思想早已被撕咬得血肉模糊
那些行走着的尸体
那些站立着的尸体
那些狂欢着的尸体
那些痛哭着的尸体
那些神化着的尸体
都行色匆匆,都形象岸然
独孤的老人,依杖而立
在大雾弥漫的原野上
是谁在发出长长的呼唤
是谁在反复着我最初的名字
将我撕破的魂魄一一唤回
又像珠链那样,一针一线
串起我散落于地的骸骨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地上游荡
它们如一群,院中觅食的鸡鸭猫狗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天空游荡
它们如同母亲投在白墙的手影画
清明的苕田上,我看见我的魂魄是紫色的
五月的粽叶上,我看见我的魂魄是绿色的
七月的河岸上,我看见我的魂魄是白色的
九月的林子里,我的魂魄是树上的蝉蜕
无色、透明、剔碎,像只玻璃瓶子
是谁在夏天的夜里
用一首童谣,穿透了我的心——
亮火亮火虫虫
上天去,雷打你
下地来,鸡喙你
钻洞洞,蛇咬你
快来、快来,我救你
那些捕捉萤火虫的孩子
带着内心的光亮
他们,在上天入地
老人啊
您,就为我喊魂吧
喊这川西的魂
喊这平原的魂
喊这城市的魂
喊那骡骡马马吓掉的魂,回来了
喊那过桥赶船吓掉的魂,回来了
喊那打雷放炮吓掉的魂,回来了
喊那泉水河水勾掉的魂,回来了
喊那河湾的林子里的魂,回来了
喊那竹林的小路上的魂,回来了
喊那水塘的草叶间的魂,回来了
……
所有的魂魂,都将回来
它们,会像死后的猫那样
一只一只,挂在树枝上
它们长长的尾巴,会在风中晃动
它们僵硬的脖子,挂有七条性命
它们每一个尸体,有招魂幡的神性
它们一旦落地,就会变成厉鬼
只有老人知道
这青铜的平原,会有魂飞魄散
只有老人知道
这青铜的平原,可以借尸还魂
只有老人知道
这河湾里的呼唤,是不能应答的
这林子里的呼唤,是不能应答的
这水塘里的呼唤,是不能应答的
这片埋有礼器、祭器、神器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摄人魂魄的东西
就像空空荡荡的房子里,有时
会传来女人的哭声
只有老人知道
这青铜的平原
屋梁上挂着太多的怨鬼
只有老人知道
这青铜的平原
就是一个喜欢夜哭的孩子
需要随时随地为他喊魂
就像三月的风筝
或者,六月的瓜豆那样
需要一根长长的棉线
需要一根长长的藤蔓
去系住他们的名字
谁让我灵魂出窍
谁让我魂不守舍
我在谁的躯壳上还魂
我在谁的灵魂中点灯
—— 《和歌》

三、泥土老家
我的神,住在树上
天空中百鸟鸣和
西边有若木
东边有扶桑
建木居中央
蜀犬吠都广
……
—— 《巫歌》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大平原的孤寂和温暖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油灯隐约于犬吠之间
听出半夜野猫偷鸡的惊悚
听出晨雾铁锄磕石的脆响
听出黄昏里的炉火,舔过了灶门
舔过了,开水暴溅的铁锅边缘
那只一直剁砍着猪草的砧板
能将夜色敲打出木铎的神性
那方洗衣洗菜、淘猪草的桥石
能被菜刀、弯刀磨成了一勾新月
日子像硬币一样,投放在清凉的水面
就会回荡出,一个接着一个的旋涡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这大平原的孤寂和温暖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梨花开了、桃花开了、杏花开了、菜花开了
听出放蜂人踩着三月的花期
甜蜜的心事中藏着隐隐的蛰痛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梅子黄了、麦田黄了、稻田黄了
听出丁丁雀,像音符一样
一只一只,跳过稻浪铺出的海面
听出新米跳动锅中那独有的快乐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声中
听出布谷叫了、斑鸠叫了、鸦雀叫了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声中
听出麻雀吵醒的川西,水田中满是母亲的倒影
听出穿红袄的姐姐,嫁到云朵之外了
听出谷熟雨绵绵,听出老人抚摸谷穗的眼神
听出我放鸭的哥哥,在雨中一身斗笠蓑衣
听出一管旱烟的沉默,听出水牛犁地的喘息
村庄如同巨大的鸟巢
都挂在小路的枝条上
有喜鹊叫喜,有乌鸦叫丧
有三姑六表,星罗棋布
连接村庄的是菜园
连接菜园的是田园
连接田园的是晒场
连接晒场的是竹林
连接竹林的是坟地
那些随季生长的稻粮,是生活
那些随风剥落的墓碑,是血脉
出门、下地、回家、上坟
打草、放牛、捕鸟、爬树
黄昏之后,一条条小路上结出的呼唤
会比菜地的竹竿上垂挂的瓜果还多
天上飞翔着好多的声音
地下生长着好多的名字
竹林中,被月光照过的亲情
有时会恐怖得,你不敢应答
农具,都挂在泥墙之上
种子,都挂在泥墙之上
神位,都挂在泥墙之上
祖上的画像,都挂在泥墙之上
天、地、君、亲、师,都挂在泥墙之上
灶王爷、灶王婆婆,都挂在泥墙之上
每一个农时节气,每一个红白喜事
每一个黄历、每一个为人处事的规矩
都挂在泥墙之上
那些蜜蜂打出的孔穴
那些蜘蛛产卵的卵房
那些毛毛虫嫁女的符咒
都在泥墙的墙面,坚守着各自的神性
有老鼠和野猫,穿行在鸡群之间
而晒过的粮食,都存放在谷仓里
穿过麦田和稻田的风
会带着栀子花或老桂树的气息
穿过瓦檐和草檐的烟
会让眼角多了一些泪水的痕迹
每一声母鸡啼叫,捧在手心
都会是暖暖呼呼的惊喜
童年在甘蔗林里,一节一节地生长
一节一节地,标注起了甜蜜的刻度
水缸里的水,从河里挑回就是甜的
那只补着铜钉的老瓷碗里
装着老人为我留下的半碗红糖
那一轮,再也不敢
用手指去指对的月亮啊
怎么就让一切都朦胧了,朦胧了
成为了睡眼惺忪的故事
这比陶片还薄,比瓷片还碎的时光
这比蝉翼还薄,比蛙声还碎的记忆
这比滚烫的生日,还容易磕破的童年
总是痴痴地坐在门槛上
总是望着田园,望着一篮红色的满月蛋
那个熟悉身影转过院墙
就只剩下木门的声音了
有谁,能在一声鸡啼中
听出这大平原的孤寂和温暖
雨过山前,只要一个呼唤
亲情,就会果子一般坠落泥地
那满满阳光和月光的晒场
晾晒的东西,好像一直都是湿的
九月的雨水,会渗透每一粒粮食和生活
谷子有些发霉了,烟叶有些发霉了
老鼠啃破了木仓,黄鼠狼叼走了鸡鸭
晒场上拄着谷耙的老人,总在迎风流泪
那些蒲葵扇下的梦呓,到秋天
就成了墙角无法捕捉的蟋蟀了
那些隐隐约约的竹林村落啊
柔软得,像一只只芦花做成的枕头
每一只,都能让人酣睡如泥
每一只,都能让人惊醒如呓
每一只,都能浸出泉水的凉意
一滴一滴,湿了母亲的针脚
总有蜻蜓,飞过白天
总有流萤,飞过夜晚
那金色的甲虫,就算是在梦中捕得
抓在手心中,也会清晰生痛
这泥作的平原啊
在我竿头的蛛网里
粘满了无边的惆怅
我在我的躯体之外行走
天空寂静得像块玻璃
一条路,会挂在鸽哨之上
每一个脚印,都有了回声
——《和歌》


杨健鹰,著名城市策划规划专家、作家、诗人、画家。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优秀和杰出人才发展委员会副主席、中国策划专家委员会副会长。先后获得“中国十大策划专家”荣誉称号、建设部和社会科学院联合授予唯一的“西部策划先生”称号。2018年,当选“改革开放40年,影响四川40人”。2020年,当选“中国城市策划行业品牌人物”。是成都名片工程“宽窄巷子”历史文化街区、5.12汶川特大地震灾后重建及震中映秀、敦煌国际旅游名城等总策划;“汶川县荣誉市民”“敦煌市荣誉市民”。出版《出卖客户》、《宽思窄想》、《汶川回答中国》、《鹰谋城市》等多部策划专著,是国内城市品牌与文旅商业策划、规划领袖级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