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元家祭之奠
文/王玉权
中元节,俗称七月半,鬼节,中国人祭祖的传统节日。"早烧清明晚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中"。是日,除了家祭,曩昔地方上一大公益活动是举行盛大的盂兰法会,和尚道士放焰口,善男信女放河灯,超度孤魂野鬼。我小时见过的,现在的人已无缘得见。
一晃,我已八十三了,家祭之事已交棒儿子。祭桌上三代亡灵老个,按他的名义是曾祖父母、祖父母、母亲。按我的名义,即祖父母、父母、亡妻。老伴是六年前去世的,墓碑上留有我的位置。百年后,我的名字也会涂黑的,不必忌讳,人人早晚都要走这一遭。
面对祭桌上的五位亡灵,他们的音容笑貌,一如生前的亲密、亲切,在眼前一一跃动了起来。

祖父,是我心目中的神。上世纪1945年,在您五十岁上,一场瘟疫夺去了26岁的儿子和24岁的女儿年轻的生命。家中折了顶梁柱。祸不单行,1947年,又遭天火,多年辛苦经营盖起的前五后七的四合院烧个精光。二不过三,1948年,又倒了牛,失去了农家的命根子。
接二连三的横祸,没有击垮"六爷″。(我家在王氏家族中属六房)历尽千辛万苦,赤手空拳从头起,在原址重新盖起了四合院,买了牛。享了几年清福的祖父重操犁耙,再执牛鞭。秋收打场时,成宿地在空旷寂静的打谷场上赶着牛转圈,"来、来、来、来、来......"的一字打场号子,单调似悲鸣。披星戴月,洒下了数不尽的泪水,汗水。您常说,我不怕!罱子(父亲乳名)留有两棵弱苗,有薪火在,还怕烧不开一壶水!六房不败,六爷不倒。依然昂起了头,直面不幸的命运。硬气,刚气,豪迈地诠释了什么叫男人!
于我这个长孙来说,没有祖父便没有我的今天。您大字不识一个,却是农人中少有的明白人。笃信古谚"养儿不读书,赛如养窝猪"。即使卖光了家产,也咬牙供两个孙子读书。即使累断了筋骨,吃死了苦,也从不叫一声屈。61年,我成了团转四乡八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不是孙儿无能,不能升大学,而是时代的悲剧而致,(受当时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极左思潮影响,我《一张红票子》的作文,引起了一场风波,葬送了我的大学梦),这也是我一生的遗憾。
祖父,您对逆境的顽强抗争,是‘‘刑天"式的英勇。您给了我无比的坚强!
祖母,我的奶奶啊!整个童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祖父、母亲,他们的泪,他们的汗,落在心里,洒在田里。您的慈爱呵护着失去父爱的幼孙。我们小时不懂事啊,不顾人,您总是最后一个吃,喝点剩下的枵饮汤。"宁饿竹子不饿笋"是您的口头禅。您象老燕喂乳燕,竭尽所有所能。幼时,您把我拥在怀中。长大了,我为您捂脚。穷生蝨子富生疮,虽然您浑身长了许多蝨子,我不离不弃。失去"金童玉女"似的一双儿女,您已哭瞎了双眼,两个幼孙就是您活在世上的唯一动力。
难忘60年春黄肿病房的一幕。垂危之际,您从怀中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块皮糠饼: "乖乖,奶奶不能吃了,......"望着瘦骨伶仃而又黄皮发亮,仅存一丝游气的奶奶,孙儿霍地跪下,止不住号啕大哭。
皮糠饼,这就是当年黄肿病人的高级营养品?我永世不忘!
奶奶,您一生吃斋念佛,惜老怜贫,菩萨心肠,亲见您做了数不尽的善事,您给了我善良!

父亲,无情的瘟疫夺去了您26岁的生命,我才6岁,实在忆不起您的形象。人虽去,江湖上仍留有您的传说。老辈人常对我说,你diadia(我地方言,指父亲)太能干了,庄稼活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来,识文断字,大仁大义!人家到你家大草垛上偷草,他怕惊动人家,悄悄地闪到一旁,等人家走了才出来。他说为捆把草坏人名誉,太损德!这种仁义之人,世上难找啊!
父亲,您忠厚仁义,胸怀博大,给了我做人的榜样。
母亲,我的妈妈!您十八岁嫁到王家,夫妻恩爱。父亲因瘟疫不幸罹难后,留下了两个遗孤。我六岁,弟弟才两岁。您26岁就守寡,91岁病逝,一守就守了65年,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生!美丽的妈妈不是没想过改嫁,可曾经沧海,世上像父亲那样的好男人,遍觅不见,哪儿去寻一片巫山云呢?死了心,铁了心,守着两棵弱苗,寄托着一生一世的希望。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整个童年,是伴着妈妈嘤嘤的哭声入梦的。
家中没有壮男,挑担挖墑,掇风车叉木,给风车扯帆等等粗重农活,没办法,都是母亲来。每年栽秧薅草,手脚都沤烂了,搽点明矾水,醃得眼泪掉掉的,疼得嘴里咝咝的直跳脚,不敢歇。忙了自家帮人家,早早换工,图人家男劳力来干挑把、罱泥的重活。
五十年代初,还没合作化。我才十岁左右,陪妈妈去东圩高田车水。月明星稀夜,处处蛙声鸣,大地更显一片死寂。我们母子俩踏着沉重的车拐,吱嘎吱嘎地用力踩踏。我太小,妈妈带我来,只不过是借点胆,借点力。田头西北角就是父亲的坟。踩不动了,妈妈就伏在父亲坟上伤心地哭,捶着大地,哭诉着自己的苦命。孤儿寡母,吱吱嘎嘎的欸乃声,似从太古洪荒中传来的天籁,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类似事,写不尽。随着我们弟兄的成长,工作了,成家了,美丽的妈妈也渐渐老了。笑容始呈现在她的脸上。这就是一嫠妇六十五年的守望!多少悲苦辛酸,多少人世炎凉,都写进了一个孤苦女人的白发和皱纹里。
妈妈,您牺牲了青春年华,茹苦含辛,把我们弟兄领大,我们永远报不了这高天恩,厚地情。妈妈,您以一生的践行,诠释了什么叫守望!

亡妻,我们是上代人给结的娃娃亲。当年,如果我上了大学,我们今生不可能聚首。也许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两个苦命人走到了一起。你从小没娘,家境贫苦,五个姊妹中,数你最小,小五成了你一辈子的名字。我长年在外教书,家里家外都是你一手料理。三个孩子也是你千辛万苦一手领大的。即使调到武宁,离家仅几里之遥,也常常几个星期不回,沉湎于教学自修之中。我愧为人父、人夫!
我们61年结婚,到你2016年去世,有55年婚龄。尽管我们没有感情基础,但半个多世纪的相处,金婚之贵,钻婚之坚,即使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何况血肉之躯的人?
老伴,你去世即将六周年了,房中一切陈设如昨。恍惚中,我总觉得你还困在床上压低了声音痛苦地呻吟。梦得最多的是你好像还躺在身边。醒来才知南柯一梦,这种反差,对生者是极大的精神折磨。
看着你卧床数年的痛苦,我的心也在煎熬。你总是说对不住我,拖累了我。说什么呢,我只不过服伺了你五年,而你服伺了我五十年。当你明白自己的病已不可逆,不管怎么说,也不肯住院。你说过,吃喝倒也罢了,拉撒也全要人帮,做人还有什么颜面?一两天倒也罢了,长久下去,不如死!几次绝食,以求速死,以求做人的尊严!儿子以跳楼威胁,要你复食,你就是横下一条心,不为所动。世上真有这样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解脱自己的至勇至性至坚之人?有,李小五算一个!
滴水不沾到第八天晚上,见你胸部大动,大口喘息不止,颧骨尽突毫无血色的脸上眼睛大睁。我明白,人的大限已至。我大声对你说,我服伺你几年,学会了生活自理。三个孩子家庭都好。三个孙辈都是大学生。你放心去吧!我觉得你仿佛头点了下,眼睛闭上,挤出了最后一滴泪水。
据说,人死前,最后丧失功能的器官是听力,我相信你听见了。
老伴,你的所作所为,怎不叫人痴想!我能受到省市县的多次表彰,建功立业,小有成绩,没你解我后顾之忧,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
老伴,你是我的坚强后盾,是你给了我进取的力量。

"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我宁愿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到了另一个世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妻子,我们三代还是一家亲,共叙天伦乐。
作为孙子,作为儿子,作为丈夫,我也过八了,余生无多,我会不断检点自己,教育后人:不负祖宗不负天!
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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