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乡盖房(二)
文/刘志中

(三)
傍晚收工后,房屋大墙全部砌起,事先木匠做好的门窗口也伫立在墙框内。这时,东家会在院子内摆放一长溜儿小饭桌犒劳“撺忙”的乡亲们。紧张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好像并不觉得劳累,他们坐在小饭桌旁,都无拘无束毫不掩饰自己,个个显得放浪形骸。酒饭的香味儿在空气中飘荡,挑逗着在那个年代人们很少见丁点腥荤的味儿蕾。虽然喝的都是被称为“九毛懵”的高粱大曲,嗜酒者却像喝蜜一样,频频端杯,仰脖一灌,然后双眼微闭,一幅相当享受和陶醉的神情。抽烟者,也把只有两三毛钱的“荷花”牌烟卷斜叼在嘴上,大口大口地深吸,喷云吐雾般吹出,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呛得旁人直像流泪。没多会儿,一些年幼小伙在微醉半醺中梗起脖子瞪着眼,伸出手掌用几个手指变化着各种数字,扯着嗓门儿大声地划起拳来,而且声调越来越高,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当输拳者不得不罚杯强喝时,立马引来一片放荡的笑声。这时,忙前跑后的东家不但不闹,心里反而更加高兴,因为越是热闹,越显得你家人气旺盛。当“撺忙”的乡亲要走时,东家还会一个劲儿地往人手里递烟卷,嘴上连声说着谢谢。一些带着满嘴酒气的人,边接烟卷边一本正经地回道:“哪有那么多客气,谁家没有修房盖屋的时候!”东家听后,心里那种热乎劲儿比喝高了酒的人还觉着舒帖。
(四)
当时光的足迹如闪电般跨入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农村成为最火热的场地。率先推行的联产承包责任制,释放了农民身上的所有的激情,每个家庭都飘洒起粮食和汗水的芳香。冒出来的万元户好似明星一样,闪烁着漫天光彩。为更大满足村民住房的需求,村委会接连在村子周围的空地里发放了新的宅基地,使村里盖房子的热潮更像翻滚的浪花打着旋儿的往上卷。
这时候盖房打地基已换成电动蛤蟆夯。只见闸门一推,电动夯真像一只桀骜不训、往前蹦跳、令人心惊肉跳的庞大的蛤蟆,捉夯的小伙子被震得像抽筋一样浑身颤抖,那咚咚的电夯声儿好像砸的半个村子的地皮儿都在乱颤。急遽变化的改革年代,使农民的身份也在不断地更换。当年还在厂房密集的城市里以打工仔的身份而混迹天涯的瓦工木匠,曾几何时摇身一变罩上了建筑队老板的光环。盖房户为不再使众多的“撺忙”者搅得慌神张心,都开始找建筑队的“包工头”来承包盖房。可还有两样最咬牙费劲的活儿,就得靠乡里乡亲齐搭伙一起前来“撺忙。”一是上“柴茬泥”抹房子;二是上灰渣砸房子。“柴茬泥”是用土拌上麦秸加上水,在新盖房子前用三齿和粪叉连捣带挖,最后合成一个大泥堆。因房子太高,还得用木杠木板搭成两层木架,第一层再放上一个如超大锅帽的铁锅,专等近两天上“柴茬泥”使用。而砸房子更是不容忽视的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盖房前你得先找好炉渣溜,然后用石杵一点点砸碎,砸房前加上粉好的石灰伴着水,并有懂技术的人掌握好渣浆的适度,再同样用三齿把房渣提前和好。两道工序也要赶在雨季前。在这个时候,凡能搭上手的劳力就得事先准备一套不用更换的脏衣服,因为三天两头就有盖房户不是上“柴茬泥”就是上房渣。谁家啥时候上什么,早被那些在街头巷尾蹭墙根儿晒日头的“小广播”们传到了家里,所以来“撺忙的人”大部分不用叫就自觉而来。要说这两道工序,那可真跟奋不顾身打攻坚战一个样。特别是上“柴茬泥”,手里拿着粪叉攒着劲儿扔上一叉,缓缓劲儿再咬着牙扔下一叉。最为费劲儿的是在一架跟儿下和二架上的人,这些人必须是个顶个的壮汉子,那种阵势真比出猪粪要费劲多少倍,好歹人们都非常知情,一班干会儿,另一班很快主动替换,凡是替换下来的人,心里咚咚跳的就跟快跳出嗓子眼儿一样。上房渣好像重量稍轻些,可速度快了许多,架上架下人们挥动着铁锹一阵儿风一样,只听见“唰唰唰”扔动房渣时像带着一股韵律一样的不间断的声儿响。
其实,上好灰渣砸起房子来,别看会溅满一身泥浆点,可这时都感到非常放松和愉悦,那些乡村草根口头文学家和大家站成一排,边用三齿墩着灰浆,边津津乐道、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村里那些带花带荤的生动段子,引得人们不断的仰天大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快乐的音符。这种有说有笑乐乐呵呵的场面,不知不觉中把乡亲们的心拉得更加近乎。砸房子起码得用三齿墩三遍,把灰浆墩出来之后就等着“歇浆”。可是把前沿的人一刻也不能歇,因为前沿是最露脸的地方,没有一定的技术可不敢往那种地方蹲。
等灰浆快吸收好后,人们便带上墨镜分成两头对着脸轮起砸房子木棒用劲儿敲打起来。敲打的木棒“噼噼啪啪”响成一团,好像带着节奏的清脆震耳的欢庆鼓点,一波接一波的回荡在村子上空,使整个村子如同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敲打三遍之后,人们再用瓶子或光滑的石头磨擦房顶,直到把房顶磨得跟镜子一样发明,整个房子才算基本大功告成。
有人曾形象地把当时盖房子比喻为“快速生长法。”那些人盖房前还跟嫩闪闪、水灵灵的菠菜叶似的,房子盖好后,整个人变得灰头土脸、焦毛裹乱、胡子拉碴,瘦下去的脸盘像一颗刚刚摘下来挂着绒儿的小青冬瓜。可当他们从新房里走出来时,都显得格外得瑟起来,感到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的两只脚一颠一颠像飘起来。
(五)
我们家乡常说:“谁这一辈子不修房盖屋就是命。”可那时村里的年轻人,哪个至少没有两次盖房的经历。更何况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一些赶时髦的年轻人敢于打破旧有的传统居住模式,盖起了像鹤立鸡群并足以在全村人面前引以自豪的那种只有城里人才有的单元式的二层新楼房。
我们家经我亲手张罗曾盖过两次新房。记得,1978年我23岁时,家里那两间半老北屋已远不能满足我和哥哥结婚的需要。于是,便着手在院西边空地内要盖两间新西屋。让我记得最清的是,在打地基前,公社建筑队队长王永刚,亲自拉着一辆小拉车,累得满头大汗把电动蛤蟆夯送到我家里,车子一挌,连口水也没顾得喝就转身要往其它工地赶,感激的我真不知说什么好。砌大墙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暖堂堂的,空气中能依稀感觉到酥酥的春意。我真没想到,来“撺忙”的人挤满了院子,有几个根本没打招呼的外生产队的瓦工,不知啥时候也站在木架上抡起了大铲。最为上心的是在市二建公司当工程设计的元哥,他在盖房前就来家里左量右丈仔细的画好了一张设计图,施工时他和瓦工头拴哥、本家的河哥,一会儿看看设计图,一会儿又放着嗓的指挥大伙如何干。由于人多出活儿,红融融的大太阳还没沾山,有棱有角的红砖墙全部砌起,水泥檩条也放在了墙上。
没有想到的是,我和哥哥前后结婚所住的西屋刚刚两年,村里为解决我家居住紧张的困难,在村北为我家发放了宅基地。要在新宅基地上盖房,首先得从生产队制定的地块拉土垫地基。记得那天晚上,新放地基的工地上,都用临时电线安装着发出幽幽青光的大灯泡,就像深沉的夜间睁着一只只怪怪的大眼睛,在观察着灯光笼罩下急匆匆干活的人们。刚发放宅基地农户都如大跃进年代搞大会战一般,车拉人卸,人声鼎沸,一片纷繁热闹的景象。虽然我和来“撺忙”的人拼命一样干得斜乎,可那些有小拖拉机拉土的人家眼看着比我家所垫的土层越来越厚。头一天我凭着还算是公社“衙门”里的人所建的人脉,曾给几个村里的头头打过借用小拖拉机的招呼,可到底能不能来心里直敲鼓。谁知,刚过夜里九点,六辆小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从不同方向包围过来,空气里立刻散发出浓浓的柴油气味儿,那种阵式儿真跟坦克车攻碉堡差不多!当时的我,既感到兴奋又被焦灼牵扯得一下子发了懵。猛然间来这么多铁家伙,就是找人装车恐怕也得跑半道街。正在我里走外转手足无措时,好多乡亲不知从哪儿听得信儿,陆陆续续都拿着铁锹赶了过来。感动的我拿着烟卷一个劲儿的往乡亲们手里递。一旁的爱人突然两手又像搓肥皂一样着急的对我说:“来这一大帮人,收工后到哪预备那么多饭呀!”她这么一提醒,让我刚松下来的心又猛的一揪。是啊,三更半夜到哪买材料下锅呀。干脆,家里有挂面鸡蛋,再简单炒几个热菜,来个挂面鸡蛋就菜吃,让乡亲们凑合凑合担待担待吧。谁知,夜色也越来越深,眼看地基就要垫好时,人们都悄没声儿的回了家。我望着人们回家的方向,像个树桩一样怔怔地站立着,心里那种不落意劲头一股一股地往上泛。
由于我把盖房的主要工序都承包了出去,很快新盖起来的三间半新北屋便矗立在我的眼前。当时把我累成了什么状态,不曾有人告诉过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天净如洗,凉风习习。我和爱人坐在新院内的一辆小拉车上,虽然很是感到有些心力交瘁,感到令人又困又乏的那个春天总算一天天捱了过去,可眼望着曾经的梦想真的已变为活生生的现实,心里那种开心幸福的滋味儿,好像一下子迈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如今,村里人都已搬进样式新颖的楼房。加快城市化进程的步伐,已让昔日用心血和汗水拼搏奋斗出来的新房变为遥远的记忆。但是,随着旧村房屋从人们视线里逐渐的淡出,往日乡亲们一个个质朴的如泥土,热忱的似温火,化也化不开的亲情如同罩着粥油的小米粥一样那种善良纯朴、互帮互助、直性豪爽、敦厚实在的暖暖的乡风民情,是否也会渐行渐远呢?

作者简介:
刘志中,1954年石家庄市生人。河北省教育学院大专中文班、中央党校经济管理学专业毕业。曾在市级以上新闻单位发表稿件800余篇,多次获省、市好新闻一二三等奖,撰稿、编导的两部专题片获市级一等奖,三部专题片获市级二等奖、一部专题片歌词荣获国家优秀奖,多篇报告文学收集于农村读物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红旗出版社报告文学集。自80年代初,在中国乡村杂志、河北省散文风杂志、太行文学杂志、中国中医药报、河北经济报、河北日报、河北农民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燕赵老年报等市级以上报刊、杂志、众多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篇。出版散文专集《敬畏迎春花》。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