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乡盖房(一)
文/刘志中
近年来,我本家的一位叔叔总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悟制作成精美的小视频发与朋友圈让大家分享。那天,我倏然又在微信里看到他编制的名为《家乡的老屋》一段点击率超高的小视频,特别是他在视频里提到,1976年他的父母把上百年的老瓦房改造成了平房。1988年又经他手再次翻盖成了更为样式新颖的屋舍。两则信息,就像有股强大的力量把我记忆的闸门猛一下打开,往日家乡那种“一家盖房,众人帮忙”极为喧腾热闹的场面,就像时光电影般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闪现。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就像刚飞出笼子里的小鸟,开始睁着一双充满好奇与纯真的眼睛,懵懂地审视初来乍到的世界。印象里,我们这个坐落在冀中平原拥有3000多口人的大村,同周围的村落一样,在绿树的掩映下,过得都是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似极为平常而又缓慢的日子。那时总感觉整个村庄很静穆,好似一潭看不见涟漪的沉净的湖水,也好像人人都在自己的四合院里亘古不变一天接着一天操守着自己的家业,繁衍生息着血脉相承的不同故事。好像谁都不愿自己会成为一枚从空中飘落到湖水里的石子来打破整个村子如安睡一样的沉静。
长大后,读过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才得知,我刚出生不久,正是发疯一样的“狂热风”使人们昏噩般勒紧裤腰带大吹牛皮的年代。而杨显惠所著的《夹边沟记事》又让我看到,就在我刚认知世界时所感到的村里的寂静,实际是被表象所掩盖的一种无奈和隐痛的沉寂。那时,“三年自然灾害”就如瘟疫般正在全国蔓延。作为中国的农民,往往并没有过高的追求,能填饱肚子就是他们精神上最大的富足。可这样极为简单又非常实际的需求,换来的却是连野草和树皮都难以填饱充饥的日子,让种粮食而吃不到粮食的农民,就像蜷缩在墙角一隅的树叶一样在饥荒中挣扎。
后来,当我能在看到的世界里有了自己的独立思维,庄户人的日子也都有了稍许的安慰时,突如其来的“四清四不清,干部说不清”,以及紧接着席卷全国的“激情燃烧的年代”,又让人们在是非难辨、丑恶难分、灵魂扭曲的种种怪相里,每天都在惶惶中度日,老实巴交的农民很少敢有非分的念想。
也就在这个当口,一些上岁数的老人就像突然打了个激灵愰然觉察到,那些整天守在他们身旁的孩子们,就像小树苗一样,一夜之间突然长高长壮,那茂盛的枝条就要扑楞楞地伸展到小院墙头外面,他们浑身的力气都往外冒的强健肌体在告诉这些老人,谈婚论嫁已是他们绕不开的使命。可回头再看那些居住的老屋,都已在经年的风雨中寂寞地老去,特别是被风雨剥蚀掉泥皮而裸露着斑斑土坯的墙面,很像是堆满皱褶的老脸上长满了片片老茧。村里仅有的几处青砖黛瓦的老瓦房,也仿佛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光,变为沉寂在时光岁月里的一个陈旧的符号。那些一排排摞列的瓦片,如同镀着一层淡淡的白霜,斜坡的瓦片间钻出好多不知名的小草,不时被微风吹得东倒西歪。如再不把老屋旧舍彻底翻翻新,不但会使手下的孩子降低谈对象的砝码,在父老乡亲面前也很有失尊严。于是,这些人家就跟春天唤醒的小草般有了萌动,心里开始悄悄地筹划起翻盖新房的美好设想,可真要摆开架式让设想变为现实,那可不是仨瓜俩枣吹吹气的小事。那时,人们的生活都还很拮据,物质也非常匮乏。要盖房子就得把多少年积攒的积蓄全部掏空,还得厚着脸皮靠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到处“腾饥荒”“打窟窿”(借外债),努筋暴力咬牙拼,看着秤盘星过日子。既是家里有在外上班吃“退皮粮”的“半农户”,也得紧紧巴巴强劲儿撑。况且盖房子是一项非常繁琐系统的工程,盖房前先得拉石头、拉砖、拉石灰、打土坯、拉沙子、拉土,像是燕子筑巢般一趟又一趟把料备足。
人,都是靠有了梦想,才能激发出奋斗的力量。那些就是舍着老命也要盖新房的农户,就像雨地里浇出的蘑菇开始零零星星的冒了出来,他们好像已忘却日子的窘迫,梦境里多次出现的新房,就像一束耀眼的光环在他们头顶上闪烁,吸引着他们打起万般精神,率先把拆下来的老墙旧土拉向村外,在左邻右舍的帮忙下,打根基的地槽也很快挖挑出来,村子的上空就像石击湖水打破了往日的寂静,飘荡起此起彼伏的打夯声。当时打夯,大都用的是一截儿腰来粗、一米多高笨槐树桩子做成的木头夯,在夯的上面有镂空后的四个抓手,两个壮汉子面对面站着,两手抓住抓手一起用力举起,再一起用力夯下,边打夯边喊着给劲儿的号子:“哼——夯!”“哼——夯!”。打过一遍后,再往沟槽里抡上一层按比例掺着石灰面的三合土继续打。几遍过后,地基打得又硬梆又防潮,一个夯印接着一个夯印,就像乡亲们的话头子实实在在。地基打好后,先要在上面垒上两层从山上拉回来的有棱有角的料石,然后才开始砌墙。那时所盖的房屋大都用原来的房樑旧檩盖成四樑八柱的砖坯房,前墙门脸、窗台上下、前后墙角,才会用少量的蓝砖。凡是地里的技术活儿比较拿手的老农大都是当时的瓦工,他们砌墙一般只用一把瓦刀就全部搞定。要说盖房最吃香的是还得数木匠,我们家乡叫“待承木匠”。“推刨一响,黄金万两。凿子一歪,吃穿都来。”“吃香的,喝辣的,抽烟要抽带把的。”这是当时村里人炫耀木匠最流行的口头禅。康登祥算是当时村内木匠群里的“一大拿”,尤其挌房樑最为拿手。可他大拿并不拿,待人非常随和,宽宽的身板,挺高的个头,走路一晃一晃的挺带劲儿,白里透红的脸膛上总是笑模悠悠,肩头上也总挎着装满了斧锯凿刨的大木箱子。不管到谁家做活儿,他一不讲价钱,二不挑饭水,有时干活累了,还坐在阴凉处,边喝茶边讲出许多令人捧腹大笑的幽默小段子。我曾见过他为户里盖房做门窗、挌房樑的场境,特别是当他在一条大长木凳上,带着一种天然的美感,躬着身子挥汗如雨,吭哧吭哧地刨着木料的那种情景让我看到了一种劳作的美丽。刨花海浪般翻卷,似柳枝样舞动,我在旁边深深地吸一口气,感觉每一粒微尘都布满鹅黄的木香。挌房樑也非常有讲究,每个樑檩在房子框里摆放时先得按顺序标上号,而且檩条要做到晒梢不晒根,檩口不咬日,细头为梢,粗头为根。以北房来看,梢要朝东,根要朝西。主樑上还要贴上红表写就的“上樑大吉”字样。等真的到了黄道吉日这天,人们才在嘣叭震响的鞭炮声中把樑檩順好在新砌的墙上,没多少日子,在乡邻亲戚齐搭伙的帮忙下,一座新展展、亮堂堂的房屋,在阳光的映照下出现在人们惊喜的目光里,虽说只是砖坯房,虽说还很可能欠下了一屁股债,可东家脸上的笑靥仍像春日里绽放的鲜花一样往外溢,紧接着水葱葱的儿媳妇便在人们的欢声笑语里迎取在了新房内。
(二)
岁月更迭,时光如梭。转眼间人们度入到了七十年代。那些解放前后出生的孩子,就像大田里绿油油的玉米棵子,咔嚓咔嚓地拔着节,齐刷刷地盯着个窜长了起来。家里院小孩多的的农户,就像得了“恐慌症”让拥挤逼仄的居住堵的越来越透不过气来。1972年我高中毕业时,村里开始正式在村西发放宅基地,村内村外盖房的户就像水波般开始激荡起来。村里盖房一般都选在乍暖还寒少雨的春季。惊蜇节刚过,几声清脆的布谷鸟啼鸣为盖房的农户发来了全家老少齐上阵的动员令。那时,人们的日子还并不富足,大都以粗粮饼子为主食,锅里煮的山药萝卜粥几乎把人都喝成了草包肚。可一想到盖房,立马如打了鸡血一样显示出超人的精神头儿,一天到晚难睡上个囫囵觉。但是,即便你干得再欢实,一个人浑身是铁又能捻几个钉?于是,乡亲们自动帮忙的越来越多,我们当地称帮忙为“撺忙。”随着劳动工具的不断改进,挑地基打夯也改为用一块大石头墩子,在石头墩子两面各绑一个如小孩胳臂粗的油光的木棍,周围再用固定好的铁丝栓牢两根结实的绳子,四个壮小伙子一起用力把石夯举起到半空后让它自由下落砸在地基上。这一举一落间得有人喊号子唱夯歌。我那时特别欣赏领唱夯歌的人,此人不但要思维敏捷,而且随想随编,即兴发挥,那戏腔一样的嗓门儿,宽厚、嘹亮、有滋有味儿、有盐有醋,有时还带点荤,让盖房的人们一个个都听得提神带劲儿,打夯的汉子更是越打越振奋,砸下来的夯印一个比一个瓷实,咚咚的声响儿惊得树枝上的麻雀唿啦啦成群的飞走。为了撵时兴,房樑房檩大都改为水泥浇筑,传统的砖坯房也全部改为卧砖到顶的红砖房。

盖房户在正式砌大墙前,一般先要找上几个固定的瓦工和小工,可真到了这一天,好多没打招呼的众邻乡亲也都早早的赶过来“窜忙”。为应付这种人呼马喊、眼花缭乱的场面,还得必须挑选出一位有威望和号召力且安排有方的老道经验人来“掌做”。我们第三生产队大都让身高马壮的李双银来担此重任。面对来来往往拉砖搬砖、推泥舀泥的众多小工,他俨然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员一样,嘴里一个劲儿的只喊:“快快快,越快也不嫌快!”木架上的瓦工,都是那个年代为了挣脱土里刨食过日子的束缚,而靠潜心学得瓦匠手艺来换取更多收入的青壮劳力,当时,他们就像蛰伏在城市里的一只游击队,手艺越练越娴熟。如果在村里敛巴敛巴,瓦匠能编为一个连。因此,这些手艺人不用“掌做”管,谁的技术更高超就是他们默认的领班。瓦匠领班都专管最显眼的墙角,时不时得用吊线锥丈量直不直,这些瓦工所用的主要工具也都换成了大铲。“泥瓦工,泥瓦工,月月见钱能分红”。是对当时瓦工最形象的描述。
看吧,那些小工被“掌做”招呼得一个个就跟欢快的小马驹一样;瓦工熟练地旋转着墙砖,用大铲麻利的把泥均匀的一铺,然后砖对砖一挤,随即再把挤出的余泥一刮,整个过程就像变魔术般让人眼晕。工地上摆放着东家预备的香烟和茶水,好让人们随时来取。干活的人们,一会儿喊东家拿这个,一会儿又喊找那个,使东家就像游鱼一样活泛的颠来跑去,有一种顾脑袋顾不上屁股的感觉。一些住在一块的妇女还系上围腰主动前来帮灶。人们都掏着劲儿的不惜力气往前上,又说又笑放开怀,暖暖的春光伴着淳朴的乡音和欢乐的笑语,整个工地就像把饭做熟掀开大锅帽后所蒸腾出的袅袅的热气,沸沸扬扬,一片喧腾,真像一幅充满乡土风情的田园画卷。

作者简介:
刘志中,1954年石家庄市生人。河北省教育学院大专中文班、中央党校经济管理学专业毕业。曾在市级以上新闻单位发表稿件800余篇,多次获省、市好新闻一二三等奖,撰稿、编导的两部专题片获市级一等奖,三部专题片获市级二等奖、一部专题片歌词荣获国家优秀奖,多篇报告文学收集于农村读物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红旗出版社报告文学集。自80年代初,在中国乡村杂志、河北省散文风杂志、太行文学杂志、中国中医药报、河北经济报、河北日报、河北农民报、石家庄日报、燕赵晚报、燕赵老年报等市级以上报刊、杂志、众多网络平台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篇。出版散文专集《敬畏迎春花》。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