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峰书院,与赵晓耕、白焕然、余钊飞教授茶叙
此时的寿山,已过了鸡鸣的时间。
晌午以后,桃花仍然开在石上。
元晦的兜率台筑在石洞里,
模糊的手迹隐忍而沧桑。
重楼之上是固厚,是万仞山,
躲得过枪炮,却早与龙川有了一场论战。
天墨池里收藏的笔法,尖锐而超迈,
洗过手的,都已成了同甫的弟子。
而龙湫之瀑今日干涸,看不见壮怀激烈。
覆釜之下,可还有思想的宝藏?
几杯水洇开的喉舌,在洞内传音。
我们仿佛与古人隔空茶叙。
五峰环绕的书院,空寂孤清。
那些已过千年的学说,可曾有所散佚?
仰望可见的高天,我亦想学豪放。
可没有事功的人生,何能空谷长啸!
附:
五峰指鸡鸣峰、桃花峰、覆釜峰、瀑布峰、固厚峰,自东至西皆以形状特征得名。
与德明诸兄重游黄岩殿
多少故地,尘封在转瞬即逝的光阴里。
启开二十多年岁月酿成的这壶老酒,
总不免有些隔世的醉意。
依然谈笑风生,过去的一切云淡风轻。
挽着裤腿耕种之人,此时
坐在书斋,衣袖里藏有淡淡的墨香。
乡野可种竹和梅,门扉关不住季节的颜色。
月下闲倚清寂的日子,手执诗书,
云卷云舒与我何干?
再度拾级而上,并非临时有求而礼佛。
青山黄殿,一个时光印鉴,
曾将我们的青春烙上绿水丹岩。
往则往矣,今又重来。
浮生总有一些无用而有义的牵挂。
天不负我,自当竹杖芒鞋游戏于人间。
2021.7.4
明招寺与汤汤、常法琳滨小座
递龙川之拜帖,入明招寺。
初夏的宋风已在曲廊,透露访客的消息,
竹林的冠盖递来巨大的阴凉。
此时,东莱兄正午眠在石碑上,
一盏茶,尚留乾道年间的余温与氤氲。
山雀开门,犹见昨夜讲习而未收的书卷。
圆门之内,有轩有窗,有谈笑之声。
久已睽违的高朋,不期而遇。
做揖,寒暄,品茶,座中皆真性情。
达摩据于青瓷之上,护住古老的寺庙。
常法笔端写出禅意的山水。
汤汤用童话预设人之初的纯粹与天真。
而此时,我听见晦翁的道德性命之论,
叶水心捧起经世哲学不停地讲贯,
陈龙川慷慨激昂,政论入词而热血复活。
远离众生之地,说一些孤僻的词,
似乎更应了空寂千年的山中景?
心若不回去,我们便当肉身也驻下了。
诗为语言的寺庙。
我们都是爬涉在群书与方格间的出家人。
书院笔冢,何曾埋葬得了生命的热忱。
2021.6.6
田庐遇雨,与江离、雪鹰诸友茶叙
早秋若夏。
隔着一条田畻,可以分出晴雨。
一个院子的落地窗,分岀喧哗与静寂。
王维在辋川,而我在田庐,
在簑笠下湿滑的村巷,
在可以避雨的阿锋茶馆。
江离自省城来,带来诗的讯息。
徽派诗人雪鹰终止了流浪。
星光的苦逼写作显然与奶茶格格不入。
而我达观的想法也没引起集体的共鸣。
每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却不吝付岀难能可贵的友谊。
握手、话别都在雨中,
别来无恙否,后会可有期?
风送柳枝,又黄了岁月几许。
普明禅寺读梅,想起陈亮梅花诗句
初五日,面见梅花,我是俗了。
左手的诗书仅是一种习惯的装饰。
腹有多少文字,才能铺开人间春色?
疏枝瘦成的文人风骨,
在细雨与春阳之间横斜。
小萼珠光依次闪亮着
冬与春交接的凛冽光芒。
走到树下,想起龙川先生的一首诗。
落英缤纷处,是南宋的那段飘摇往事?
一骑绝尘,半生风雪。
普明寺内,一枝梅花透露的消息,
足以佐酒三杯。
而寺外,马踏飞雪溅起的红泥,
模糊了北望的泪眼。
且拈花弹指,向天宣示心中的豪情,
梅园里,婉约之章沦陷,
布下堂堂之阵,祭起正正之旗。
这个春天,东君正主宰着亿万朵梅花,
犹如复国的兵马,
只待东风吹动,便化为坚锐力量,
太平湖畔,百花响应,一夜飘香。
羲之鹅
羲之鹅,守着兰亭。
自东晋至今,它们的长脖一直摆岀
二十个“之”字的不同形态。
先是《兰亭序》摹仿它们,成了经典。
而后,它们奉“之”的笔法为圭臬,
每一个动作皆有出处。
很多年前,我来池里喂食过它们。
右军不在,柴扉是开着的。
我的行囊里装着书法的要诀,
因此,岸上观鹅显得有些如饥似渴。
我的手指在空中临写,
鹅群一齐挥翅,有如热烈的掌声。
其实,羲之与鹅在千古的章法里
计黑守白地活着,被我们称为“书圣”。
我们总喜欢把彩色的世界颠覆,
用一管竹笔,还原为简古的黑白,
并把我们臆想中度过的最好时代,
确定在永和九年。
2020.5.30
沈园遣怀
半壁亭冷寂,刚好可栖一只孤鹤。
远游至此,我歇下了中年疲惫的行囊。
读《钗头凤》那年,我情窦初开。
而悲切的词,差点掩闭青春勃郁的大门。
多情应笑放翁,一生的“错”都在情上。
一生的情都宿命于“莫”字。
纵然词好,挽不回命运的安排。
山阴道上的崎岖,需要扶杖彳亍而行。
当我转至题诗壁,诧见欢闹无比。
情侣忙着秀恩爱,末及细读壁上的泪痕。
2020.5.29
历山:生活在高处
一场暴雨后,珠坑树叶上的雨珠
都已跳落到坑底的涧流。
桃花水母悠游于水面,闲庭信步。
石蛙呑吐着潮湿的空气,
捕捉被雨淋湿翅膀而显得笨拙的小虫。
珠坑往上是历山。是竹的海,云的海。
舜帝的耕牛在坡上咀嚼着青草,
千年等一回,等着主人的耕作口令。
云上的梯田,种着无根的白云。
随风一吹,飘飘忽忽,象蒲公英。
我想乘着犁铧巡视天上田园,
历山,是生活在高处的现实样本。
不与俗世接壤,不与尘埃为邻,
种诗得酒,煮茶成癖。
即便孤寂也有一种旷世之美。
2020.7.8
夏日,静庵访马兄
静庵朴淳。
杂草与卧石共生,山林与旧木同栖。
云停山岗,霭绕屋脊。
一个不善于扫院的人,在落叶里挥毫,
在轩窗前写蕉。
且沏一壶茶,把些许的闲情与无奈泡开。
一碟小楷,一碟收藏的老宅,供以佐茶。
饮下三言两语,仍然人世清醒的况味。
没有世外桃园,亦不是方外之人,
女儿的琴声,是最醉你中年的好酒。
忍不住握一握告别的手,山门关上之后,
你的背影是隐入芸芸众生之中,
还是隐入清寂的林泉?
2020.6.13
根雕大师:致敬黄宽宏
舟山秀耸:诺亚方舟泊在村北。
长年弥漫的飘渺云雾,是史前的乘客。
村民惯用炊烟点燃家家户户的烽火,
通报山川草木、飞禽走兽是否平安。
小溪弯弯绕过迷宫般的老宅,
与一路拦截的众多拱桥碰个满怀。
我愿我的想象,一夜成为古老的遗存。
愿大师坐在门前,一天天聆听流水的斧凿,
把岁月雕琢成不败的传闻。
一截木头说着呓语,说着千年的文言,
并散发腐朽的清香。
我跟着大师随形赋意,点木成金。
遇上一个瘤疤,就是遇上一段奇缘。
杜甫的诗意很瘦,鲤鱼的理想丰满。
树上的龙门涌动凝固的鲸波,
姿意的天马跃上屋顶的天空。
我凝视一种晃惚的艺术,写意与逼真
都陷入情境,陷入一个村庄异样的眼神。
在群山与溪涧之间,
大师的孤独是幽兰的孤独,
众多的花苞,不因赏识而盛开。
2021.5.1
辛丑二月十四日,无为.舍
与汉龙、巴菲诸友饮
月圆之夜,鹤溪水晃动白色鳞光。
古樟八百年岁月,
蜿蜒在半枯半绿的枝桠上。
一片叶子掉下,仿佛旧时光中
散佚的某个日子,
砸中几位关于婺源朱子的谈客。
皱起的树皮与宋版线装书一样古老,
读岀我们肃穆而平和的表情。
现实的生活难以真的“无为”,
舍是巴菲的民宿,
也是她意欲放下的已有姿态。
自闽而赣,她的行囊里装载静心与修行。
乐观与睿智的立身之本,
与耕心堂的匾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崇德尚贤、义利双行的思想之光,
引领她招待客人,忙里忙外。
拜完了树神,我们是否就接近圣明?
汉龙兄的传奇人生,
波澜壮阔、跌宕起伏而无怨无悔。
纯粹、真诚、乐观是击不破的盔甲,
一袭长发甩岀的诗句,
落在挚爱的乡村田园上,
相信总有一天会被乡亲们捡拾、读懂。
一年后的胜利邀约,我定能虔诚地记下。
过了午夜的春色已是微凉,
火炉需要续火,茶壶需要续水。
轩窗的灯光温暖地投射众人斑驳的脸。
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自己的精彩。
今夜,放任心情的沸腾,
我们听见彼此心灵中共同的鸟鸣。
岩茶盛开在桌上,风吹着不散的醇香。
如果明日我们再聚再饮,
是否会是一场雨后的洗礼?
2021.3.26夜
与翟兄弟鹏城饮茶
鹏城的夜是茶水泡制的。
于我而言,鲜爽度是对这个城市的初感,
罗湖与龙华如同岩韵,妙不可言。
翟兄弟让我从另一个通道了解自已。
一个外省人的行囊,装着许多的提问,
却与城市很少关联。
你知道滇北的大雪山是否下雪,
临沧的茶为何有好的回甘。
三十万株古茶树累积了多少岁月。
坐拥浮嚣而心寂远,繁华只是城市的外衣。
翟兄弟,今天把人生的景深拉长,
透过一杯茶,我隐约看懂了山水中的你。
2020.9.17
下梅之韵
想象中,下梅是一个落梅缤纷如雨的村庄。
梅溪浮花如霞,流水铮淙似琴。
一个古代的士子凭栏读书,
抬头时,偶遇一绝尘女子。
这个情节是否真实存在?
我的行囊里装着侥幸的遐想。
我在清晨漫步,这个村庄一寸寸渐次醒来。
梅溪与当溪静静流淌,如任督两脉,
打通了一个村庄的气穴。
早餐店的香诱,早早填满勤勉游客的胃囊。
未上锁的大夫第,以儒雅而恢宏的建构,
在朝霞初升时,展露旧时代匠艺的光芒。
七十二幢古建,一把散落或蒙尘的珍珠,
或楼,或堂,或阁,或院,百废待兴。
岁月浪迹在倾颓的瓦砾中,面目沧桑,
是一个步履蹒跚的世纪老人。
我在清代,见过它的风华,它的昌隆,
万里茶路,从此处,迈岀第一步。
遥山并不遥远,晦翁来过,
五兴亭就在村外。一个茶叶的集散地
除了茶香还有书香。
我在景隆老字号的招牌里,读千山万水,
读中欧最原始的贸易往来。
日行三百筏,
大红袍是水陆交通高举的旌幡。
白日茶余,与文化员小邹谈论规划,
我看到下梅人复兴的勇气、努力与图景。
晚间的霓虹,隐约可见一个茶帝国
没落的轩昂与追求时代感的浪漫。
好客的下梅,始终以铮亮的茶汤
与醇香的岩韵,遐迩闻名。
2020.8.8夜
随昆仑兄游双龙溪峡谷
七夕过后一日,我抑或没有从鹊桥下来。
我在鹿女湖,在双龙溪,
是迷了人间路,仍在天上、仙境。
昆仑兄分明是神仙导游,
叱石为景,指幻为真。
淨浄淙淙的涧水是他背负的一把无弦琴。
是《高山》,是《流水》,是《水龙吟》。
是散音,醇和厚重,
是泛音,空灵缥缈。
阳光的手指透过斑爛的树影,
从古到今的抚弄,三叠琴声不绝如缕。
一块块巉岩是大将军的剑、盾、比擂石?
古榆的虬枝上,应该还挂着徐霞客
万里寻旅磨破的芒鞋。
贯休来时,山上所有的鸟鸣都是唐诗。
而易安居士的宿醉,
自宋至今,仍未曾唤醒。
这是一片蓊郁之地。
一经走过,勃勃生机就生发于我们的脚踵。
野逸其表,文质其里,
亿万斯年的潺流,镌刻深邃的峡谷,
消逝的是时间,留下的是石头,
是一代代伟人、骚客同样不朽的魂灵。
2020.8.28
石馆拜石,访青灯不遇
访青灯先生不遇,馆童的周致解说
仍可见馆主云游姑苏传达的盛情。
瓯江边的石头馆:一个巨大的变焦镜头,
上下拉动千年,一切清晰可见。
我们置身其中,做了随意游动的景深。
目光停留,表情肃穆。
面对古旧的石头,我们只是瞬间,
只是现在,只是一个应该懂得谦卑的
玩物者,拜谒者。
刻石为记。谁能透过厚厚的包浆,
看穿历史的内核?
谁把漫长的时间具像地固化?
谁把朴实的匠作变成文明不可复制的遗存?
谁把零碎的、庞大的,
残损的、完整的故事一一呈现?
石头是禅,是灵魂,
是冥顽中的尊严与冥想,
是沉默中为我们说岀的黄金。
我们远道而来,携一程山山水水,
只为表达一份无比的景仰。

章锦水,字樵隐,号半壁山房,1966年1月出生,浙江永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诗,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江南》、《诗选刊》等二十多家报刊杂志。著有诗集《大和谐》、《大地游走》,现为《陈亮研究》学术刊物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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