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长江心
我迷恋将我推远的力,暂别
惯性却变得陌生。他乡的高处
有初秋的小冰晶,我跃起
却只是完成一次失败的擒拿。
像坠落的一截树枝,被江水
卷入十一个省的倦怠。我
顺流而下,感受河床里淤积的
秘事,它们爬上岸,又跌落。
它们做好入海的准备了吗?
当边禁线外的远洋灯摆出蛇形,
挣扎能否被救起,即使江南
搁浅不住,陵墓的轰鸣声
已把士子的风度挖得太空?
太过于豁达是我们的时令。
在返乡途中,如果潮势变得
狡猾,我不在乎错过更多。
穷寿
在现场,我们逼近火焰的内核。在多余的
烟雾中寻找源头。
春光式微。我们吃着尘土,
等一件具体的事物终结。
父亲站在大火中,
用青竹竿烧化最后一箱纸。
彻暗的影子镀在大地上,
如同当年乱陈在院子中的新瓦堆。
我们守约寡言,各自沉在对她和自己的
绝望里,细数了去时的年数。
此时此地,整座天空的灰烬都在梦中见过,
黑暗正向人间大吐纯金,并比人间欢愉。
梧桐殓
燃烧,总是潮湿又干燥,静又脏。
——《潮汐经》
一
这是一座潮汐的国,到处落着碎银。夜色
极尽温柔地杀死我们,甜美的梦,
独脚雀,与水花。像与我们敏感的精神做爱,
像委屈,坠入海透明地褪成虚空。
二
认出一种悲伤,想去到幻色里成佛,也就
不管那性善恶,不管那劫数,不管
死去的神尸。但在人间,我们却会爱上更俗的事物。
河流之后,有泥土,有蚁虫。其中养出新爱。
三
芥,我不再对潮汐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
希冀虚置的幸福。春梦如今厄。幻觉
必须归还给海洋,即使神秘永在。
即使一切已融入我无望的超越性中。
四
你为我引来一条河流,更加潮湿的水,比水
更加潮湿的,是怎样占有了我。
在不易察觉的幽深处,我不会愤怒地游泳,
也不会张望。感到冷时,不会好奇。
五
两岸深绿之间吹起坚硬的风。
蓝格草在我身下疯涨。水声在燃烧。在呼吸。
湿润。且轻。——雨从此下了起来,
尘埃飞舞,万物都还留有反悔的余地。
六
事情一直在发生,如此轮回不已,
是我们痛苦与美的精神。
这处虚空太高,但终于不是无病呻吟,
在结束为你的飞行之后。
畏佛者说
一
走近寺院高墙下的竹林,
竹的性格中蕴含着雨水的性格。
幼年或更早以前,
泥土和僧人的性格也曾改变过它。
一些夜晚因此赋予而归于寂静,
另一些时候它心无恐怖地捅破知觉之网
进入佛法的性格,
照见摇晃的金身沉默又谦卑,
它旋转的竹叶枯萎如一丛火焰。
二
水井曾经是山鬼蛰居的水井,
被方形的铁印镇压天月。
井中月或许是无限性里最初始的一环,
透过僧人之心化作众世界的光明。
佛堂内流淌着更多光明的性格,
诱惑人们施行供奉。
这不可抵达的月色附着在世界的假象上,
若闭上眼,
黑暗中将涌出更多的黑暗。
三
夜色里依然有顽僧撞钟,惊扰了
一众虔诚的施主。
此时精魅早已入了洞房,沾灰的
经书正翻动香火。
仅过片刻,诗的性格便撞向声音源头的颤动,
石子跪在琉璃顶下牺牲自身
挤出愈来愈浓的墨汁。
于是万象的飓风在屋梁间旋起,
每一粒尘土,都化成了一座哭泣的须弥山。
四
香气扑鼻,纯净的红蜡香气扑鼻,
在眉心划开地狱的裙裾。
其中放出的情欲是本性?抑或是
香气无解的毒?
身体被淬炼的圆满,欢乐却好似恶鬼:
剥离外壳纹饰的遗址,洁净
如一尊新砌的神像。
这痒处究竟从何而来?媚态了一整夜的
雨水将整座寺院的气味变得潮湿。
雨水吞食了雨水的性格。
五
总有人像我一样,热爱着这种
极致又危险的生活。
总在绝望中饱尝羞耻的食粮,
期待着那瞬间鸟飞的时刻。
朝阳升起,露水滴落,我忽然感到疲倦,
昨夜追溯的精神消失不见。
小松林的褶皱只是褶皱,
小河水的语言我实际上听不太懂。
过山风口
隐秘的景物灼于变幻,又
松懈在中途。在山风口。
晒谷场里的虚空被山麓填满。
白鹭飞去,野草苦等。
无需什么爱,糟糕的事物便
不再痛苦。小怪兽们吞吃着忧愁,
将余下的送给人们,藏入谷仓。
到春天被烧成鸡犬声相闻。
景物褪色成和谐。这一次,
野地深处的神祗复活,
取消了悖逆者无辜的罪孽。
无欲,无人能再败坏。
如此总好过进入悲哀之所。
放弃一个人的身份,如神无情,
就能在绝望中苟活下去。
记忆早邮
醒来,尚早,再度醒来时
季节已悄然更替。
陌生的巷子正替客人收集信件
放到树枝上。十月的雀
推开因雨水侵袭而疲倦的
窗户,整座小镇的水汽
便沁满了房间。
于是我想起昨夜的欢醉。
回过头,我看见的
是比昨夜更为疲倦的空无。
哦,我忘了回忆如蚁,
早已将痒缀满了
这株孤寂的梧桐树。无数
宇宙心头的小亮片似乎
与昨日不同。其实
整座街道的光都与昨日
相异。我想这是繁殖。
一种力吞噬另一种——
于是要再一次销毁吗?
那就请我的邮差歇一阵儿吧,
剩余的消息收信地址缺,
但我必须递送。
小亮片已薄如初秋的抿唇,
在水面上旋得没了影。
在井口,最后一枚
藏入冰,与早年另外
几枚一齐埋葬在黑暗中:
神明曾说我们不该如此孤寂。
埋葬于此的,究竟是我
多年来寄送出去的爱,
还是多年后他人来吊唁时
遗忘的墓志铭:神的
帮凶不允许爱记忆。
潮汐经
1
潮汐,谶语之始
岁末,我抱着一只水罐,缓行向冬夜的
河流。一注素红雨水,洗净街灯的
昏黄和广告牌微微闪烁的蓝晕,回到湖岛
右心室。我的怀中,是被低温黏化的雪,
藕连着我与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比如刚才,一队人马在我舌苔避雨时,
四周的天空旋转着净澈之鸟,向丛密的
枝海而飞。我抓住什么而不惧怕灼痛?
又是何时我放过了一个偷窃冰块的人?
抱着一只,由雾气凝结的水罐,我的缓刑
在榛子林:雀在水西,枝头裸露着火。
雨水,流去给岩石上的根茎之须,森寒
滋生,颜色褪去。远处,转折而下的深处
之更深,有铁声打亮冬夜里的珊瑚树。
忽然,我预感到一阵雨汛的过境,风暴下
阵列的旗帜舒展自身,渐次无由地燃烧:
燃烧,总是潮湿又干燥,静又脏。我
为何沉没了疲惫的语言?又却是在胸腔中
怀孕潮汐?一句玩笑般的谶语,吞灭我,
探视我,像一场仪式——岁末的湿气拧干
一把噪郁的鼓,直至敲定这最后的尾音。
2
逐渐冰封,噤声
湿,依然是雨天用以愈合伤口的咒。
前调松懈,正音却能拖曳坏的事物入穴。
今晨,一人的死亡推倒了装满抑郁格致的
井,海水倒灌的沙土地上,有人说:禁止
死亡。禁止浪费修辞。禁止虚伪的礼节。
禁止禁止本身。哀痛的情绪早已就位,
但罪人在何处?罪状上是否还飘着美好的
理想国?刀具是否用以敲碎言者的牙口,
再用碎屑造新的城邦?——荒诞的历史
正在发生,我看一座倾斜的石碑,有人的
怒火煮着泪汤告诉我真相,却也不能返回
整段日子。日子,遥远的宽恕期限和信任
一齐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只欢愉了片刻,
便要回到误解的时间中。所谓等待,就是
伤害一件事的时间完了,这件事仍在发生。
我们相互安慰,明天。却知道这陡然间
升起的群山,对我们提出了更高要求——
这些话我没有想要说给谁听,只是觉得
湿,也许是降温了。一年中最寒冷的几天,
隔壁一位年轻人死于心肌梗塞,没捱过。
我探头看时,才发现死亡像仍没有被允可。
我想说,冷,又想到你与我说。不可说。
3
干燥的尾声
从一道干燥的纹,走进另一道,冬季
压紧的雪线,将肺部的沸点降低。潮汐:
爱的死部,从去年冬出现,春季成灾,
入夏时被永远移入身体。雀台的水声和
羞耻陪我度过了整个温暖的秋季。一年的
劫数到头,冬又深处,我已筋疲力尽。
想象着另外的能够抗御冰冷和死亡的事物,
另外的,爱,与心性,未知,与美德——
只是当我浑身湿漉漉的从河水中淌出,
我的胃,心肝脾肺,还会有余留的机能
去吞吃一种新鲜的力吗?这爱的幻觉,
曾经的道路,会像教导那群普通而自信的
男孩一样,教我记住危险的无警告吗?
你,远远的,仍然站在阳光底下,像极
从前,甚至更高。但是我最近喜欢走进
阴影。从虚幻的想象,透亮的爱中
回到地面,黑暗的土地上覆盖着温柔的
雪,不会再有比此时更能感到伤痛的
美的时刻了——今年冬没有很强的水声,
图书馆后的湖也结了冰。前天,我去看了
黄昏下寂静的雪原,白色的线上有几道
黑色的闪电。如果虚无与浪漫是爱的
唯一必要,就让我们在爱中结束它。
小宇宙鱼缸
一片绿色玻璃像环扣敞开心扉
更多的绿色游了出来
或多一秒,过量的委屈就要倾覆这方水
你喉咙里的雷电
就该熄灭整夜的灯盏不再搅浑虚无
有人会抱着冰块涉水而来
寂静如鱼赤裸
拒绝水无疑是隐蔽你身上的短路,滋
滋。回到上一秒。那时
你的游记才写到一半,小司(一条鱼)
正从奇异果汁般的绿色里认出红
这凝缩成一粒的欣喜,是你今夜
吐出的核。警示灯,在临界的精神线上
一亮即破——
你把双手浸在咸水里,身体变得轻盈
焦味堆聚得很高,缠着湿气
像初生的小宇宙
鱼缸里,小宇宙逗留一尾被拘来的鱼
睡在了折叠的世界顶下
消时
晚六点,迟到三分,它痒痒地贴近,
轻轻煽灭我藏于隐蔽处的火焰。
投降的腰腹,软肉想以身试险,被揉成
一碗冒着热气的千层面。心脏拆除
点滴将金属桶里的浆果接次洗净,
渗出一滴透明的熟。摆盘,摆出要往
深处探究的架势。它从身下托起我,
准许我将自己散开到全部经过的时间。
没有确定的位置,躺在跳跃的房间。
热水澡、热食和热的睡眠搭起疗养舱,
空气正被拆解成鱼和水。我游动
从惬意的裂缝里进入循环的时间轴,
保守的城市堆在我的背上,只有
名字和连线,装点一般的枯燥。
这时,夏天在极远地方拥有过的适足,
在这片被褥里振动,我感到催促被
后摇的节奏加速。绒毛像一片粉红色海滩
袭来,“再下是丰草长林幽森迷路了”
如它适时给予我敏感的期待——
我是从一场自由中返回,在八点
这不会是溺水锻炼,从距离的概念里
脱越,身躯是流过心底的鹅卵石。
鱼尾谣
我认识这条鱼。那时候,我听见刀奚落鳞片的声音,院子里
是酒与花椒,是被捉住的猫,和一群试图冲出饥饿圈的飞虫。
这时,我想起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叫禁止:禁止鱼头向外,
漏财;禁止四分五裂,下箸如蝶。一小截鱼尾游进我的碗中。
一小截生长的迹,是错觉吗,它似乎在逃离。啊,可它的刺
天生就带有复仇的部分。痒,擦出胶质,像要进化属于我的尾鳍。
空明
灶前,你近乎失语。紧致的情绪
不准备与任何人交谈。你烧火,
搓手的仪式像不久前染上的冻病。
雾气溃散,而你在模糊中徒然
煮沸,再缓慢冷却。坍缩的时候
你不愿意用程式化的取暖方式,
目光一直移向窗外。昏暗的
屋子里,仅有两只既没有喊饿,
也没有伤害你的兽,困倦在一旁。
临近中午,你下地窖搬出一箱
稚嫩的可怜相,向炉火里抻了抻。
一团过重的哀喜愁很快便压住了
后塘的沉郁,你并不习惯,却
不在意,视线仍旧固执在规整的
窗框,一个标准答案格。或许
我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冬子,
你的幻觉太大,所爱的事物太少。
昨天,我见到你用青竹竿把
窗外的树叶全打落了,我知道
这与善意无关,涌入的阳光确实
冲淡了室内原有的氛围,只是
丰腴起来的温热也加速了腐殖质
的败烂。冬子,不要让劫数
轻易入侵你的诗国。其实一切事
都很美。今年冬天十分温暖,她
也适时降临,并爱你。窗外,
一爿湛明的纯正漫过整片原野,
你栖入,而后看到,而后听见。
雷声赋形
我听见她的鼓,压住鸟低飞
树木慌张地结网,笼住稍低处
因搅扰而蛰伏的虫。掠影渐浅似
白水一样寡淡。她等待,片刻
她轻叩淡青色门扉,坚实而冗长
我感到她的蓄势,丰盛了荒野
积云惫懒又无辜,白囊般的肚子
不吐不快,在山海,细小、却刺痛
的谱线堆起高亢的潮,喷涌而出
她作为力的赋形,纯粹,极美

王敛,浙江宁波人。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2018级本科生,现于同学院读博。偶尔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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