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在若干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等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十八)
两天一夜的船上生活,让马诚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天晚上总算到了汉口。
马诚是从汉口集家嘴码头上岸的,集家嘴是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也是汉正街东北边的出口,自然是汉口最繁华的码头之一,这里交通便利,商贾云集,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积家嘴是大有来头的地方,一段皇室历史就让它辉煌永驻。明正德年间,兴献王朱祐杬封地于安陆府钟祥县,(现湖北钟祥市)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驾崩,因其无子,弥留之际,遗言朱祐杬之子朱厚熜继位。朱厚熜奉旨前往京城继位,他是从汉江乘船到汉口在此上岸的。所以,人们把接驾皇帝的地方叫接驾嘴,不知哪朝哪代把接驾嘴变成了集家嘴。好一个接驾嘴,却因口误成了集家嘴,这味却淡了许多。如今汉口人说起积家嘴,都有几分自豪和遗憾,徜若接驾嘴之名流传至今,这汉口又多了一处游玩的去处。
马诚一登上码头,简直让他惊呆了,“天哪,老说沙湖大,沙湖和汉口一比,沙湖算个屁,连汉口的一条巷子都不如。”
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城市,仿佛在云里雾里,他没见过马路,没见过楼房,没见过电灯,没见过汽车,也没见过轮船,更没见过洋人……今天全见到了。他有点眼花缭乱,兴奋不已,简单不知所措,这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
马诚看到街上灯火通明,车来车往,路上行人的穿着与乡下人全然不同。他见过乡下的地主老财都戴瓜皮帽,而城里的男人都戴礼帽,看上去帅气很多。特别是那些女人穿的什么衣服,他都叫不上名字来,那衣服穿在身上把腰束得细细的,屁股绷得紧紧的,两条大腿半露不露,白得像筒藕,他膘了一眼,立马便把头扭过去了,生怕别人说他心怵不正。女人们的脸粉红粉红的,鞋子又尖又高,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好风骚,马诚心里嘀咕着“城里的女人真不守妇道,弄得像戏子一样,成何体统,真是伤风败俗。”其实,马诚的心挺矛盾的,既看不惯这风骚的打扮,却又想偷偷地多看一眼,这花花世界真是撩人。
还有那些碧眼金发的洋人,在马诚眼里都像猴子一样,不敢多看一眼。他怎么也没想到汉口居然还有外国人。马诚哪里知道,汉口的洋人多着呢,美国人、俄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东洋人,到处都是,他们在沿江一带都设有领事馆,高高的灰色洋楼,威风得很。当时在中国,除了上海,汉口就是中国的第二大城市,早在咸丰十一年(1861年)汉口便对外开埠了。在中国能称得上大的,只有大上海、大汉口了。
街道两边的高楼,一栋接一栋,马诚望着一栋楼房默默地数着,一层、二层、三层……七层,他想,就这栋楼就可以把整个余家场的人都装进去。街上除了汽车外,跑的最多的还是三轮车,即便是这三轮车,马诚也是头一次看到,汽车更不用说了,连名字都叫不上。三轮车是人拉的,他一看那车夫,心想,他们大概和我一样也是穷人,不免对他们有了一种亲近感。
一家商铺接着一家商铺,电灯有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把店铺照得通亮。原来在沙湖只听说电灯很亮,闪闪发着白光,却没听说过电灯光还有彩色的。在油灯下生活了十几年的马诚,第一次看到彩色的电灯,深深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奇妙,他似乎有点爱上了这座城市。
店铺里面卖的东西,摆放得琳琅满目,流光溢彩,马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自然连名也叫不上来。他在想,就是把他全家的所有家当都卖掉,也买不起这店里的一件东西,他感叹城里人的灯红酒绿、花天酒地,他不知道城里的人是怎么赚钱的,更不理解城里的穷人是怎么生存的。

“这是我生活的地方吗?”马诚不敢想,心里发虚,甚至有点胆怯。他怀里只有二两碎银,他又感觉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这不是他生活的地方。他一想就后怕,他想回沙湖,回到培爹身边,培爹才是他的大树,沙湖才是他的家。
“轮船局在哪里?”马诚很聪明,只向拉黄包车的人打听,一来他们是到处跑的,二来他们也是穷人,好接近。果然很快找到了轮船局的地方。
马诚看着那座高大雄伟的灰色楼房,心里一阵下沉,他踌躇了,似乎一个无形的手拽着他的身子,他不想进去了。“舅舅会理睬我吗?晚上舅舅还在这栋楼里吗?守门的人能让我进去吗?”马诚下意识地走下了轮船局的台阶,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长江发呆。
长江上灯火通明,停泊的轮船一条挨着一条,好多搬运工人上货卸货。江面上不时转来各种汽笛声,与搬运工人的吆喝声,在长江上空廻荡,一片繁忙景象,让马诚震撼。他想,要是在沙湖,此时己是夜声人静,灯火阑珊了。
马诚又站起身来走到沿江大道上,毫无目标地溜达,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该怎么办?他感到从来没有的茫然、孤独与沉重,他心烦意乱,不知所措。他后悔了,又想沙湖了,想培爹了,想培爹的粮行了。想到那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声音,让马诚更加感到汉口的陌生与恐惧。
纵然马路上的景色依然和先一样的美,可此时的马诚再看,它们都像一块块压在他的身上沉重的大石。灰色的马路,灰色的房子,灰色的车辆,灰色的天空,整个城市都笼罩在凝重的灰色中。马诚再次意识到,这不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走在马路上想了很多,心仿佛沉入了深深的江底,一片茫然。可他又转念一想,此时不去找舅舅,又能去哪?不能再回沙湖,倘若回去父母埋怨不说,那先生、凌老板、培爹怎么看?不能回去,决不能回去,就是在汉口讨饭也不能回去!
他又回到了轮船局大楼门口,这时从大楼里走出一个洋人来,提着两个包,沉沉的,他看了洋人一眼,是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梁,金黄的卷发,深陷的大眼,好精神。洋人也看了他一眼,很有礼冒地向他微微点头。当洋人上了一轮三轮车时,他发现洋人从车上掉下来一个包,洋人没有发现,车拉走了,他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把包捡起来去追洋人,他边跑边喊,可洋人没听见,还是车夫发现有人在后面追赶,才把车停了下来。马诚把包递给洋人,洋人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公文包。连忙向他致谢。洋人竟然说的是中国话,让马诚吃惊。洋人说:
“先生,你帮了我大忙,公文包里有文件,有银票,我得谢你。”马诚听得似懂非懂,转身要走,又被洋人叫住了:“先生,别走,我得感谢你。”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两银子递给马诚。马诚把洋人的手推开:“先生,不必谢了,举手之劳。”
马诚拒绝洋人谢后,洋人只好收回银子,又递给他一张名片,便挥手告辞了。
马诚拿起名片一看,不知道名片是什么东西,随手扔了。他目送洋人渐渐远去,消失在人流里。又看了一眼丢在地上的名片,心想,既然洋人送我这个东西,丢在地上不太礼貌,又把名片拣起来装进了荷包。

此时,马诚又看到了码头上的一些穷人,与自己的穿着一样,有的在背货,有的在抬货,有的用车在拖货。他想,我有力气,我也能干这些活,找不找舅舅也无所谓。想到这他的那颗快要灰死的心,又蓦然开朗了许多。
马诚心里有了底气,再次返回轮船局,脚下踏实了很多,到了门口,直径朝楼里走去,却被门卫拦住了,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找他舅舅王洪盛的,门卫一听是找王洪盛的,口气马上变得温和起来,要他稍候。经过通报,他被人带进了王洪盛的办公室。
“舅舅。”马诚忐忑不安地望着王洪盛轻轻的叫了一声。
王洪盛看着眼前的这位小伙子,几乎认不出来,他拍着马诚的肩膀说:“孩子,长大了,你娘还好吗?”
王洪盛首先问的就是妹妹王洪兰,他最牵挂的就是妹妹,就是江家。这些年他在外闯荡,寄人篱下,小心侍候主人,家是一点也没管的。从马诚的衣着看,妹妹的日子过得一定不宽裕,一种自责让王洪盛几乎有些哽咽。
“你机会真好,正好我今天有事,回家晚了点,要不然你今晚怎么过?”王洪盛笑着说。
“我已经想好了,今天万一找不到您,我就去船码头上过夜,那里好多长椅子。”
“哈哈,主意倒不少。一个人来汉口,有骨气。”王洪盛拍着马诚的肩膀,接着说:“孩子,快坐,饿了吧?要不先吃点东西?”
此时马诚还真是有点饿了,看舅舅这么亲切,胆子大了一点,说:“有点饿,今天还没吃饭呢。”
王洪盛笑着说:“走,我俩上馆子去。”说着带马诚出了办公室。
门外有车候着,王洪盛要马诚上车,马诚没有动,王洪盛知道马诚的心思,哈哈大笑:“腿先进,头后进,坐两次就习惯了。”
上车后王洪盛一个劲地问这问那,马诚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在想,舅舅好像对他很好。

在一个华丽的酒店门口下了车,马诚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老大兴园酒楼”六个大字。
王洪盛说:“老大兴园的鱼做得很有名,没吃过吧?”
马诚没说话,心想:余家场是湖区,鱼吃得多呢。
“这个酒店创建于道光十八年,创始人是汉阳人刘木堂。”王洪盛向马诚介绍。马诚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他现在还没到这个层次,以后他会渐渐明白的,吃也要吃出文化来。
“老大兴园出了三代鱼王,做鱼很有特色,如白烧鱼、清炖鱼、什锦魚羹,是他的招牌菜,我们今天就尝尝。”王洪盛不厌其烦地给马诚介绍。
他们进了一间雅室,桌上早以放好了一盘清炖鱼,一盘什锦鱼羮,一盘黄焖元子,一盘红烧肉,一碗虾米肉丝汤。这些菜马诚过年都是吃不上的。
马诚看着那盘红烧肉,金黄发亮,油光溢溢,与他娘做的青椒炒肉完全不同,他夹了一块尝尝,极其爽口。马诚想,家里人一年上头吃不上几次肉,肉怎么做,在他们口中都是美味佳肴,没必要讲究。他觉得舅舅点的菜,盘盘都好吃,开心极了。
“好吃就多吃点,吃,吃。”王洪盛不停地要马诚尝这尝那,可他自己并没怎么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马诚。
吃得差不多了,王洪盛才开始问马诚:“这次是来找事干的吧?想干点什么?”
马诚答道:“听舅舅的。”
王洪盛左手托着下巴,沉思片刻,说道:“先从底层干起吧,上船当水手可以吗?”
马诚还是那句话:“听舅舅的。”
“好,先当水手,一步步来,别急,从底层干起,对日后有好处。”王洪盛看着马诚的反映。
“舅舅想的周到,谢过舅舅。”

马诚见舅舅这么和谒,胆子也大了,就把刚才遇到洋人的事说给王洪盛听,王洪盛夸马诚做得对。马诚就把洋人送给他的名片给王洪盛看。王洪盛对马诚说:“这叫名片,是身份介绍,一面是俄文,一面是中文。这人是俄国人。马诚这才明白,原来名片是两面都印有字的,怪自己粗心,没翻过来看。他看了一下名片,问舅舅:“这名字怎么有四个字?”
“洋人的名字五个字、六个字,七个字的都有。”王洪盛笑着说。马诚心想,名字不就是一个称呼吗,搞得这么复杂。
王洪盛告诉马诚,这个洋人叫一万诺夫,是俄国圣陂得堡人,他随父亲在汉口做茶叶生意,父亲叫马可耶夫,早年就从俄国来了汉口,生意做得很大,与轮船局常有业务往来。马诚对这个洋人有了一些了解。
找到舅舅这关总算过了,还算顺利,马诚感到自己好福气,总碰到好人。
那一夜睡在舅舅安排的房间里,一切都是温馨的,宽敞的房间,宽大的床铺,柔软华丽的被子,木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第一次看到的,似乎房间所有的物件都散发着柔情与温香。马诚感叹,为什么我总是碰到那么多的第一次,他哪里知道,就是这些不断遇到的第一次,让他逐渐成长。
这一天马诚如梦如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个全新的、属于他的时代正在向他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