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总是想起夏天的往事。
我念过的高中门前,两条河流交汇处,冲撞漩涡了一个大水潭。潭深大约两三米,水面积相当于大半个教室。那时不通车,同学里少有人去过百里外,没见过大江大海;因此那个水潭,在我们眼里无异于大泽阔湖了。
水潭是看不见的,被丛密的柳树荫蔽着。越是接近,便越觉得风清气凉,嘎嘎的鸭子叫声也就越响了。走到跟前发一声喊,鸭们吓跑了,要么跑上游,要么滑下游。阳光从柳树的枝丫叶片间漏下,水面晃悠着金片朵朵。大家呼啸着脱衣褪裤,弯腰撩水拍胸,啪啪拍着,嘴巴嗬嗬着两脚弹跳着。因为水太凉,大热天不能猛汆,否则激出病来,所以先得局部刺激刺激。
当年号称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实则多半时间体力劳动。帮附近的农人夏收,或是玉米地锄草回来,胳膊被庄稼叶子划拉了道道血痕,太阳又晒得先红后黑一身臭汗。此时扑进水潭里如同进了战地医院,那温柔浮摆的水藻黏胳膊缠腿,一如白衣天使的小手滑溜肌肤。
某一天,去十几里外的地方挖渠排水,为增产粮食,将水田变作旱地。大家干得起劲,因为要管饭。忽然传来噩耗,说多年不用的大铁锅刚抬出来,竟被一个顽童丢石块砸透了锅底,没法管饭了!大家顿时蔫塌塌了,没人说笑了。领队老师觉得失信于学生,心里惭愧;就说忘了一件大事,说县上教学局要来检查吃忆苦饭,宣布立即解散,全都上坡找野菜吧!
掌声响起,丢了铁锨镢头,河里洗去两腿泥,呼啸着上了山坡。每人都找了野菜,两手捧着,或是前襟撩着。返校快到时,先下小河里洗净野菜,一并交给烧饭的胖子。一大牛头锅包谷糁稀饭照见人影,倒入野菜,就稠了。撒一碗盐,擀面杖来回搅拌十几圈,师生们一人撸一碗,校园里转着吃、走着咥,声如雷阵雨夹带了冰雹,纷纷赞扬新社会好——旧社会虽然也吃的这个,但是旧社会吃不安宁呀,饭刚煮好兵匪来了,赶紧草绳缚了饭锅拎起就跑,满山架岭的躲啊藏啊。
见大家吃得声如群鸭打架,伙头军笑道:“吃饭跟喂猪一样噢!一头猪不好喂,胡拨乱拱挑食咧。一群猪你再看吧,猪食一倒槽里,哪管好坏,抢哩争哩互咬哩——大锅饭好啊香啊!”
话说得这么难听,居然也没谁生气,这不仅因为伙夫是区委主任的小舅子,更因为大家想着只要能吃上,你爱咋说咋说好了。况且笼统说的,也没点名具体人。作贱众人,个人不必激动反弹。
吃得大汗淋漓,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了,有人喊叫打江水(洗澡)去啰!可是黑板报上出现两行粗体粉笔字布告:
今夜天朗月色好,女生都洗革命澡!
完了,肯定是新来的女副校长出的主意。我们只好拿上毛巾,河里擦个上半身了事。
女副校长带领女老师女学生,好几位腋夹脸盆,没夹脸盆的项上环条毛巾,或手捏梳子香皂,叽叽喳喳一长溜,月光下扭捏蜿蜒着去向大水潭。
男生不能洗澡,月色总可以欣赏吧。学校后面有个小山梁,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桦栎树,五六人合围不严。大家不约而同地,三三两两的带着二胡笛子口琴,说是演奏歌曲,不如说看女生洗澡——其实哪能看得清呢,一两百米外哟,只看见树影婆婆娑娑摇摇曳曳恍兮惚兮,夜鸟飞过头顶的同时,传来戏水声嬉笑声。
大家调了调乐器,合了合调子,刚演奏了一句,那边的女生就唱上了——
敬爱的毛主席~
又演奏一句,对方接唱:
敬爱的毛主席~咦~
大家亢奋了,使劲演奏了第三句,女生齐唱:
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昂昂……
就这么着,男生演奏一句,停下,待那水潭里的女生齐唱一句,男生再演奏下一句。如此你演奏时我不歌唱、我歌唱时你不演奏,不知是音乐诱导了歌词呢还是歌词号令了音乐……几十年过去,时忆彼情彼景,迷离幽隐不可言状,天上几缕白手帕似的云,轮流着把月亮擦拭得愈发皎洁娟丽。夜风凉爽袭人,月亮一如香囊,香囊被夜风挑破了,于是那芬芳的香气,也许是草木香气也许是妙体香气弥漫了整个夏夜,尽管谁也看不见谁也握不着。
2022年8月5日 • 采南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