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蔡老师
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梗,让我三年多没有动笔了。原先打算就此打住,从今往后永世不再写作。然而,今天却不由地寻翻出生了锈的钢笔,重新在书桌旁边坐稳。
因为今天是二零二二年七月二十九日,北京知青蔡玉珠的悼念追思仪式在昌平王府中西医结合医院举行。新冠防控形势依然严峻,追思仪式控制在极小范围。蔡玉珠是我的初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本应亲临现场,无奈不能前往。我只好追忆一些往事,向蔡老师遥寄哀思。
我的中小学一共念了九年,其实都在同一所小学。校舍是由一座名叫“药师殿”的旧庙改建的。那座庙坐落在十丰塬的半山腰上,早就没有围墙了,最外边的窑面子上挂着一个木牌——“文安驿小学”。小学刚毕业,牌子上的“小”就改成了“中”,学校变成一所“戴帽初中”。这学校是由公社筹办的,并不是正式的县办中学。后来初中毕业,学校又变成了“带帽高中”,我就接着在这里念。我当然想去县城念书,无奈家庭困难,一直摆脱不了这个“药师殿”,心情曾经十分郁闷。
可是,初中语文的第一节课,却让我眼前突然一亮,老师竟是一个北京知青!她叫蔡玉珠,扎着两个小刷刷,穿着一件白衬衫,满脸阳光灿烂,浑身朝气蓬勃。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神采飞扬,手里没拿课本,好像就根本不需要课本。当时的老师,好些都是延川中学毕业的,延安师范毕业的屈指可数,从北京来的简直是绝无仅有。蔡玉珠是北京五十七中高六八的优等生,上学时就以作文见长。她给我们这些和土疙瘩一样的娃娃上课,当然绰绰有余。当时确实没见过什么世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觉得这老师就和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蔡老师不光是课讲得好,还经常组织一些课外活动。她曾经领着全班同学爬到十丰塬顶上,翻过山去参观著名的太相寺会议旧址。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毛泽东主席在太相寺主持召开了红军团以上干部会议,总结东征部署西征。一路上,蔡老师和同学们猜谜语,做游戏,说说笑笑地走到太相寺,就像去跟集、赶会、逛大街。
蔡老师还带领我们去过延安。就和解放军徒步拉练一样,大家打起背包,排成纵队,从文安驿出发,翻过佘顶山,下到甘谷驿,路过姚店,去延安参观。过了姚店,马路又宽又平,蔡老师就领着我们学唱毛主席的《复电》,“延安和陕甘宁边区,从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四八年,曾经是中共中央的所在地,曾经是中国革命解放斗争的总后方......”。这记录着历史脚步的歌声,让我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快到延安东关大桥的时候,蔡老师遥望着对面的宝塔,激情飞扬地朗诵出这样的诗句,“巍巍宝塔山,迎我远来人。滔滔延河水,洗我征途尘。”
在大桥周围转了一圈,蔡老师和全班同学在延河畔上照了一张像。这是我第一次去延安,在这之前,我到过最大的、大地方就是延川。当时崭新的延河饭店刚刚盖成,蔡老师和大家每人在那里吃了一碗钢丝饸饹。钢丝饸饹是玉米面加工成的,本来不算什么稀罕东西,但这可是在延河饭店吃的啊!另外,一路上水米没沾牙,肚子里确实太空了,那碗饸饹是我小时候最难忘记的一顿美餐。当时我觉得延安特别大,大桥特别高,延河饭店特别有气派。要是能住到延安,那就美得不能再美了。
实在意想不到,六年以后我真的就住到延安了。一九七六年初冬时节,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我被推荐到“延安五·七师范大学”了。说是“延安五·七师范大学”,实际上就是原先的延安师范。我成了“延安五·七师范大学”的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生。
在延安师范上学期间,我偶尔发表过几首浅薄幼稚的小诗,竟有幸参加了一九七七召开的延安地区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并且见到名字如雷贯耳的高红十。座谈会在南关的延安饭店召开,延安地委和地区行署也在南关。我借开会的机会,专门拜访了蔡玉珠老师。
当时蔡老师担任延安地区知青办副主任,在我眼里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大官了,平时根本不敢随便打扰。能参加全地区召开的会议,当时的我觉得很有面子,就在开会的当天下午,壮着胆子去找蔡玉珠老师。敲门的时候,还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乱跳。进门后,蔡老师吃惊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问道:“你是梁发璋吧?”那时候正在长身体,几年不见,变化肯定很大。快到下班时间了,蔡老师把我领到家里,介绍给她的丈夫赵玉田,然后就开始打火做饭,还和过去一样,没有一点架子。这让我非常高兴,一高兴竟然忘了告诉她前来开会的事情。蔡老师两口子硬要留我吃饭,我一看正是自己平常爱喝的小米稀饭,也就没有推辞端起饭碗。这饭虽然是用高压锅煮的,但是却让我喝出了我妈烧柴禾熬出来的味道。
后来,我到西安去念书。后来,我到新乡去工作。再后来,就断了音讯,再也没有听到蔡老师的消息。直到三十多年以后,不知道是二零零几年的哪一天,我突然在电视上看到了蔡老师。那是和晶主持的一个系列节目,蔡老师作为嘉宾回忆了自己的知青岁月。荧屏上的蔡老师虽然略显沧桑,但机敏睿智依旧不减当年,立马让我回想起她当年讲课的风采。于是就到处打听她的下落,可惜没有任何结果。最后托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朋友到中央电视台去打听,他们毕竟在一个系统。朋友反馈回来的消息是,和晶已经离开央视。从此线索中断,我也就死了心了,觉得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蔡老师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二零一五年秋天,一个风轻云淡的夜晚,我和一位朋友正在公园散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是我的发小袁小荣打来的。袁小荣和我是初中同学,一九七七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最后从郑煤集团电解铝厂总工程师的岗位上退休。他是我在河南唯一的陕北老乡,我们始终保持着亲密联系。他给我打电话本来十分正常,可是这一回却神神秘秘地说:“有人想和你拉话,你猜她是谁?”紧接着电话里传来蔡老师亲切的问候:“发璋你好!”
我突然热血沸腾,脱口就说“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比不上韶山冲的清泉美!”
身边的朋友十分诧异,扭过头瞪着眼问我:“接个电话,还要朗诵诗吗?”
这也难怪,朋友不知道这诗来自我的初中课本,更不知道电话那头是我的老师蔡玉珠。我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就冒出来两句诗,确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自己当然十分清楚,蔡老师讲课的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让人无法忘记的不光是抑扬顿挫的语调,更有那种深入简出的分析。正是蔡老师的那节课,让我明白了比喻和递进的叠加应用,也使我对比喻有了更深的理解。蔡老师把自己对比喻的解释延伸到对比,她的原话是:“有比较才有鉴别,有比较才有认识。对比是人们认识事物的基本途径和重要方法。所以,我们经常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正是蔡老师的精彩讲解,使我对语文产生了浓厚兴趣,并且养成咬文嚼字的长期习惯,后来考上西北大学中文系,使我一辈子能够以文字为生。毫不夸张地说,蔡老师的教诲恩泽让我终生受益。自从那次通罢电话,我们互相加了微信好友,我和蔡老师的联系一直保持到她的生命晚期。
二零一六年五月,我的传记体纪实作品《陕北七年——习近平的知青岁月》刚刚脱稿。由于书中几次提到蔡玉珠、陶海粟等当年的优秀知青,就专程到北京寻访蔡老师,进一步核实相关内容。原本打算住到外边,需要深入采访时,再去家里拜访。蔡老师从电话里知道我的意图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那得花多少钱啊!还不如住到我这儿,可以随时交谈,也不用来回往返,不是更方便吗?”
在蔡老师的盛情邀请下,我在万寿路的一个部队大院里,找到她的住处。那所房子确实不小,除了客厅还有六七间卧室。这让我十分意外,蔡老师就给我解释,“这是我弟弟的家,他们全家都在国外,我和老赵临时给他们看门。”
蔡老师把我安排到最好的主卧里,除过一日三餐的精心照料以外,还随时随地回答我的各种问题,并且提供了相关的原始物证,这给我带来极大的方便。不仅如此,五月八号是她们高中同学毕业四十八周年纪念日。蔡玉珠和老伴赵玉田自己掏钱,在“柳林烤鸭居”组织了一次庆祝活动。蔡老师不仅邀请我参加了他们的同学聚会,还把我介绍给和她一起在下驿插过队的石焕南、赵连生、丁绍祺等人,让我有了回到家的感觉。二零二零年一月,《陕北七年——习近平的知青岁月》在美国纽约出版,原先计划先送蔡老师一本。经过反复检查,发现书中存在不少瑕疵,需要继续切磋琢磨,就没好意思给她。一年多以后,修订版到了,我立即给她和赵玉田老师每人送了一本。专门在送给蔡老师的那本书上,写了几句感恩的话,“师恩难忘,受益终生;赠书一本,略表寸心。”
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蔡老师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刚刚作过第八次化疗。收到书后,身体虚弱的蔡老师,还专门发来两段语音留言表示感谢,让我瞬间热泪纵横,感情失控。蔡老师给我告诉了她的病情,还关切地反复叮咛,“你也岁数不小了,注意身体,好好保重吧!”蔡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时刻关心别人的人,一辈子都在替别人考虑,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
七月二十三日清晨,蔡老师的老伴赵玉田给我打来电话,哭泣着说“你的老师病危了......”。从此以后,他每天都来电通报相关情况,蔡老师的老伴也把我当成亲人了。他流着眼泪告诉我,早在十年以前,他和蔡老师就共同约定,将来两个人要一同把骨灰撒进黄河,最终一起魂归大海。
二零二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六时三十八分,蔡玉珠老师在北京昌平王府中西医结合医院安详离世。得到准确消息后,我噙着眼泪写了一副挽联:五十年人生楷模,今生谁继?半世纪教诲恩泽,来世再报!
蔡老师去世后,她的人生伴侣和亲密战友赵玉田,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回忆文章《我的老伴蔡玉珠》。赵老师在文章中说,“蔡玉珠的确是人如其名,她就像一颗绚丽夺目光芒四射的珍珠。”我十分赞同他对蔡老师的评价,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不同看法。我觉得蔡玉珠老师就像一条曲折蜿蜒奔腾不息的河流,有时汹涌澎湃,有时波澜不惊,始终一路向东。这条河目标坚定,任何困难都不能阻拦她的前进。山挡道,把山推开。水拦路,把水牵来。九经曲折不转向,最终扑向大海的胸怀。
赵玉田的老家是山西河曲,蔡玉珠的祖籍在山东荣成。君住河之头,我住河之尾。这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恩爱夫妻,他们的骨灰,将在黄河里交融,将在大海里相汇。有感于此,并重点切入蔡玉珠的插队经历,我用下边的这两句话来结束自己的回忆,寄托对老师的哀思:玉蕴山川,曾经泽润草木;珠沉大海,必将光系日月。
2022年7月29日
作者简介:
梁发璋,男,一九五七年出生,新乡广播电视总台退休人员。长期从事非虚构写作,曾有作品在美国纽约出版,被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永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