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暑假过后,秋季新生入学,作为一种教育制度,有了若干年。
到一九七八年上半年高中肄业,中间没有间断,我一共读了八年半书,这是没错的。那个时期的初、高中都是两年制,而我高中只上一年,说明我小学上了五年半,第一次上学的时间,时间就落在一九七零年上半年。这种往前推的算法,乡下叫“剐皮算”。
第一次上学,背着母亲用一块旧罩衣缝成的书包,脖子上围条毛面巾,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翦翦嫩寒中,那个一蹦一跳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记忆深处。如果是秋季上学,九月份天气尚热,我围条毛面巾干什么?综上得出结论,一是当年小学学制为五年,二是新生为春季入学。至于这多出来的小学半年,因某种已无法考证的原因,我们这一届的学生无疑读了“现书”。一个口语化表示重复的“现”字,在这个叫龚家洞的村子里,至今使用频率都是较高的。
家里离学校,只有三四百米,父亲送我去报到。走没多远,听到狗伢子的爸爸喊等,父亲叫我等狗伢子,他先去学校。等着了狗伢子,我们一起来到学校,父亲在校门口和人闲聊,看到我来了,眼里满是怜爱。父亲领着我跨进校门,他向老师怎样介绍我的,说了些什么,已没有印象。
未上学之前,哥哥去上学,我跟着去学校玩。哥哥上课了,我坐在天井里沁凉的青石板上,看着那些小学生哗哗翻动书页,心里好生羡慕。我们习惯上把学校称为学堂,现在还是。
学堂原来是一座城隍庙,叫宝山庙。在城隍庙设学堂,古已有之。解放前,宝山庙一直设有私塾,照壁间原有一块“怕不怕,想一想”的横匾,据说为一个遇仙的塾师所遗。在我上学之前,大破“四旧”的时候,被大队支书取下来,连同好多烟熏火烤的神像,作为封建残渣挑回家去,送进灶膛炆猪食。
学堂两个老师,四个班,教中间两个年级的张老师,名文奇,高高瘦瘦的,说话和吃东西的时候,脖子上的喉结一上一下,特别打眼。张老师是小长沙人,说话带下路口音。教我们和高年级的老师陈长春,本地人,我们叫他长老师。长老师留着一个上梳头,一条瘸腿,一高一低的走路。他原来不瘸,很英俊的一青年。有一天,他夜半起床撒尿,看到扶楼梯底下一道绿光,走过去用脚捺着,脚尖一碾,绿光散得满屋子都是,同时臀部痛了一下,像是蚂蚁“疖”了一口。不久臀部就越来越痛,百般延医服药不见好转,直到取出一节烂骨,不痛了,成了瘸腿。乡人说,长老师被“射”射了。“射”是一种促狭小鬼,常暗中放箭,万一被射中,不死脱层皮。如今知道,长老师这病,医学上叫股骨头坏死症。
第一次上学,我们不说上学,也不说启蒙,叫发蒙。发了蒙,表示上了学;没有发蒙,表示还未上学。有不识字的,便说父母发懵,不送他发蒙。长老师是我的发蒙老师,后来他改行行医,我还是叫他长老师,一生都未改变。
张老师教的两个中年级,学生坐在大殿里,课桌是长条形的,配上几条可以搬动的板凳,一排可坐好几个学生。大殿一角横梁上,吊着一口紫褐色大钟,钟身刻满阳文,没见谁敲响过,钟里面结着凌乱的蜘蛛网。长老师教高低两个年级,教室是大殿东边的一间偏房,偏房和大殿之间,还隔着一间搁着一只茶灶的小厨房。偏房的位置比大殿和小厨房低,门口垫一块大石头,权作一步台阶。长老师进来教室上课,恰好张文奇老师在茶灶上烧火煮饭,小厨房和教室门口浓烟滚滚,长老师从垫脚石上下来,像是铁拐李从云端降落,动作形象夸张。 
长老师走到讲桌前,放下书和竹教鞭,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长老师的字写得真好看,后来知道他一手行楷字,村里几十年无人能出其右。写完了,他放下粉笔,拿起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念,毛、主、席、万、岁。这句口号,我三岁就会了,便大声跟着念,很溜的样子。长老师教读了几遍,叫我们翻开书的第一页第一课,对照书上的字念,他转身去给高年级同学上课。
高年级学生坐在门口,身高比我们高一截,坐的课桌也高,也是大殿上那种条桌。我们跟高年级同处一室,彼此各上各的课,各玩各的。打扫卫生时,高年级的同学,扛着讲桌在过道里耍狮,耍掉了讲桌一条腿。缺了一条腿的讲桌,长老师喊来住在城隍庙隔壁的锡春,锡春摇了摇讲桌,歪着头看了看,说,有办法。他挑来四口草砖,摞好,垫上。长老师也摇了摇讲桌,点点头,继续上课。还有一次,我看到高年级的进福,低着头站在长老师面前,长老师用一支竹笛敲进福的头,嘴里说,敲你的砂罐。原来幸根上学要从进福门前过,进福拦着不让上学,“砂罐”上挨了长老师两竹笛,舒服了,两人结伴一蹦一跳的回家。
父亲花六毛四分钱,刚好卖的一担柴钱,从街上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支自来水笔,给我和哥哥共用。早上去上学,自来水笔哥哥拿着,我抢着要,哥哥不给。跟哥哥一个年级的站秋,将我拉至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得下昼,下昼日子长,划得来些。上昼下昼,上午下午的意思。自来水笔的作用主要是用来做算术、写小字,课程安排在上午。到了下午,这些课上完了,学写毛笔字,自来水笔用不上,气得我骂站秋是地主。地主是站秋的家庭成份。
写大字用的毛笔,写到笔头掉了,母亲将笔头重新安回笔杆,找来一根缝衣线扎紧,交给我继续用。笔套同样是竹制成,烂成了一个响鸡叉,只好丢掉,用一绺废纸裹上笔头,放书包里怕污了书本,手握着毛笔去学校。墨是一支一支的,有圆有扁,扁的多,上面有几个金色的字。写字时,同学们从书包里掏出各种样式的墨盘,揭开盖子,倒水在墨盘里,三个指头攥着磨墨。磨至墨浓时,不磨了,开始写字。我家有一个青石大墨盘,盘边上刻着一条鲤鱼,背后有“咸丰元年刘长盛”的字样,太沉,我搬不动,更不知刘长盛是谁。
很多人去上学,背上除了书包,还背一块“水牌”,一块油过漆的木板子,走路和后背相碰,嚯嚯的响。毛笔字写在水牌上,用抹布沾水一抹,又可重写,既环保又耐用,主要还省纸。“水牌上的字,可以抹的”,这句表示不当真、不作数的俗话,说明水牌作为一种写记工具,曾经在我们的生活中真实地出现。有一天放学,还未发蒙的耒根,躲在路墈上扔一个石头下来,“卜”的一声响,打在我身后的水牌上。水牌不但可以写字,某个时候还可作盾牌防身,令我记忆犹新。
写字的本子,六分钱一个,不是经常有用。一个本子正面写完了,再写反面,一本写完了,带回去交给母亲剪鞋样。我写在本子上的字,长老师用红笔画了很多圈,表扬我的字写得好。我跟梭华打麻将,这个五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提到走了十多年的长老师,提到长老师画在我本子上的红圈,说没三句,她的眼圈先自红了。
偏房旁边,长有两株大槠树,像两个经历丰富的老人,并排站立在那里。槠树的树根露出地面,盘互交错,粗如水桶。树身需数人合抱,树冠亭亭如盖,树上结着层层叠叠的苦珠子。初冬时分,天气很冷了,粗皮疙瘩的苦珠壳裂开着,一阵寒风刮过,苦珠子簌簌而落,打在屋瓦上啪啪作响,又哗哗溜溜地顺着瓦沟滚落地下。我们一边上课,一边竖耳听着,像欣赏一曲悦耳的音乐。
下课了,我们一窝蜂地跑向树下,一双小手就像是小鸡仔啄米,捡拾掉落地上的苦珠子,塞得口袋满满的。苦珠子味道苦涩,不能生吃,我们就着烤火的小火炉煨烤苦珠子。有时长老师正在讲课,谁的小火炉里“呯”的一声,这声刚停那声又起,桌子底下腾起一片灰雾,苦珠子的香味随即飘散开来。长老师瞪眼看着,将教鞭高高地举起来,临了拍在讲桌上,一截粉笔跳起来,滚到了地下。
偏房里读了两年,三年级时,转到大殿里接受张老师的教育。这时,长老师走了,接替他的是一个叫刘荷香的女教师,她是长老师的妻妹,三星大队人。秋季开学的第一天,年轻的刘老师,头发扎成两根羊尾巴,上穿一件白底小兰花的衬衣,下身一条蓝色的裤子,躬身开学校大门挂锁的情景,我至今记得。
刘老师虽然不教我们主课,但教我们唱歌。全校师生搞校外宣传,一定是她带着我们喊口号,她的本地口音,社员更能接受。有时吃过晚饭了,刘老师提着一个洋铁皮卷制的喇叭筒,带着学校附近的一帮学生,站到琪瑞老子坟前,向着大塅里喊“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一类的口号,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出好远。琪瑞老子是村里一位著名烈士,大队上将他的坟墓移葬在山头上,居高临下供人瞻仰。喊完了口号,我们在坟前一字排开,向着长眠地下的烈士恭恭敬敬鞠上一躬,然后下山,溶入苍茫的暮色中,各自归家。
较之低矮的偏房,冬天读书,坐在大殿更冷。大殿除了多几张门,正门还是两片木栅门,关着也是漏风的。大殿中间一口天井,冷风打着旋儿,卷起槠树上的枯叶,扑簌簌一起拥入天井,冷得人直打哆嗦。我的座位刚好临近天井,我一边听课,一边乜眼数着天井里纷飞而下的落叶,心中想象一片树叶和一只小鸟的差别。因为冷,张老师的下路口音,令我心不在焉。
三年级下学期,城隍庙旁边的槠树,无端地枯死了一株,住在庙旁的锡春说,不是好兆。果然不久,就有了消息,读完这一期书,学堂将搬至东风生产队的保管室,这个封建迷信的老巢要拆除了。这一期,我居然选上了班长。我的班长生涯,以我的踌躇满志开始,又以我的黯然下台结束。我前几年当村长,下台的原因,跟我十来岁当班长多有类似,真是造化弄人。
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来了三星中学的一位老师,男的,教大家学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唱段,同学们都很兴奋。
男老师出现在讲台前,他摇头摆手,作着开唱前的热身。刘老师带领大家鼓过掌,作为班长的我,率先站起来喊了一声:起立,然后去取头上的毛褡帽,准备喊向伟大领袖敬礼。我瞟了一眼讲台前的男老师,他的嘴巴张成了O型,手也举起来了,一副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样子。我的心里一紧张,脖子下系着毛褡帽双耳的带子,活结拉成了死结,向领袖的画像敬礼,帽子不取下来,那可是大罪啊。我胡乱撕扯着,嘴里哼唧哼唧,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脸上急出了黑汗,神色惊恐万状。最后我崩溃了,急得高举双手大哭起来,危急之时,还是刘老师果断喊礼救场。唱词中的“鸠山设宴”,随着音调一转,后来有人唱成了“鸠山傻B”。“鸠山傻B”从小唱到大,地方土音确实比较接近,这场音乐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城隍庙的西面,我们去上学的侧门旁边,有一男一女两间厕所,里面臭气熏天、屎尿横流。音乐课的第二天,我不当班长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新当选的班长狗伢子,他双手提着裤头从厕所出来,要我帮他打个晒簟结。我帮狗伢子系好裤子,他脸红了一下,走开了。
那时大家都小。我帮狗伢子打的晒簟结,就是将裤带拉紧,挽个松放自如的活结。而我毛褡帽上的带子,关键时刻,活结拉成了死结。说到这事,长大杀猪营生的狗伢子,望着几年前重新修建、规模比之过去更加宏大的宝山庙,嘴里嘿嘿地笑着,声音满是时光的味道。
作者简介:龚春林,平江县人,岳阳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