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在卡点上勤,离换班还有三分钟。三分钟,我并没有打算等着换班的人来,而是整装的站在岗位上认真检查着每一台进城车辆。车虽然不多,但仍不能有丝毫松懈,疫情的传播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风就来了,凉凉的,像是冰箱里制出来一样。一辆中型客货车开过来,车上的蓬布被吹的鼓鼓的,像躺着的孕妇。大概五十米距离时,我高举右手,目光却紧盯着车辆,给下一步工作做个提前量。
等车靠近时,迅速将手指向正前方,示意停车,而后一个标准的敬礼,还是部队上的那个姿势。“请出示健康码、行程卡,48小时核酸报告。”当时第二波疫情刚刚有所缓解。
那是一个外地车。车挺豪华,司机的做法却令人咂舌。草木有良莠不齐,人亦有。车都到卡点了,速度却没有减下来,好像还在高速公路,目中无卡。等我强行拦停后,他才如梦初醒。
拾起腰杆,腿脚却不听使唤,隐隐有些作疼。居家数日,除了卡口上勤,二点一线,其余时间不得出门,日子过得狭窄,心里积着烦躁,看窗外的凉雨都没了雅致,诗,自然是作不出来了。
然而,暑夏暮雨编织的风景,还是让我多少解脱了旷日长久的闷热,心里多余的精力让我有了强烈去想念幼年时东彭古寨夏日雨天景象的闲暇:椽头落燕,青瓦扶晨,雀飞檐牙,灶台炊烟。
夏雨垂落,雾色四起,小院多了嬉谑和叫声,光脚踩在泥水里,吧唧吧唧,水花飞溅,紫红色大冠子的公鸡站在讲台(屋檐下用砖砌的台子)上,眨巴眨巴的眼睛紧盯着从地上溅起的水花,左躲右闪。

猪低垂着肉肉的细细的眼,在墙角哼叽哼叽,朝外拱着干土,用力筑起一道垅坎,企图阻止粪土被雨水冲进窝里。
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改变着雨坠的方向。树下有了岁数的烟灰色羽毛良莠不齐的老来杭鸡定定的站在那里,像鸡雕。
母亲不忍,它可是家里的功臣,怎能让淋在雨地里?却跨不过淹了脚面的泥水,情急之下吆喝父亲用竹竿去捅“水眼子”(院子里用砖砌成的排水孔),却捅到一个老鼠窝。
几只蒜皮红毛还没有长出来的小老鼠在水中叽叽叽挣扎的叫着,我和姐姐相视阑珊地笑着跑到水里去逮,母亲不让,说那东西身上有病菌会传染的。姐姐说知道是鼠疫,我们是把它捞出来喂猫。
母亲这才会心的笑着点了点头。
老鼠极坏,吃庄稼吃粮食,咬衣物咬家具,胆大一点的都敢去扒炕头钻被窝,更可怕的是老鼠吃过后残留的赃物令人堪忧。
为了灭鼠,我用水对着老鼠窝灌,父亲说不行,那样把房子就焖坏了。我就下老鼠夹,用石灰和着玻璃渣子去堵,用老鼠药毒。

老鼠贼性,祸害的花样多,逮不着。
一猫治百鼠。母亲就养了虎斑猫。有了虎斑猫,家里消停多了。
细雨过后,北沟吹起的凉风带着远处传来的鸟声上天了,我们赶紧用目光去寻。爬上柿树拨开枝叶看蓝天白云,听北河潺潺流水撞到石头上发出的哗哗声。水声极脆,像被撞疼孩子哇哇的哭声。
那是我经历过最美好最亲切的一段回忆。
夜幕来临,寂静带着夏雨渐渐进入梦乡。小区好像搁在了荒野,雨点滴哒的声音格外明显,像夏夜里敲响的木鱼声。
晚上十一点半左右,一阵颤颤的歌声打破了夜里的单调,还有钢琴伴奏。是谁在幽静的夜晚使劲地唱歌,明显生疏,声音都不着调,不像在唱歌,倒像是在揶揄或者是在发泄心里烦闷的情绪。
封控多日,对谁都是一个不小的影响。
我坐在书桌前,手里攥着一本旧书,书皮虽然用牛皮纸包过三次,但书的内容却让我孜孜不倦。然而,我并没有心思去看书,尽管书里有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事情节。
反复无常的疫情,折腾的人们无心去做一件完整的事,只能用非常规的方式给自己解压。
大暑早上,东方露出漂白的光。夜里阵雨生成的雾气早已散去,厚重的云堆被曙光剥去一层一层外壳,慢慢地向远方飘走。
碧蓝的天空里,一道炙热的阳光洒过来,仿佛一面泊金的镜子。
又是一个大热天。
本来八点上勤,疫情期间错峰交接,十点上卡换班。而我七点就开始准备出门的事情,原因是要赶着在小区第十四轮核酸。
带兜兜在小区院子转了十分钟。兜兜很懂事,知道不能出去,转了一圈,办完事就匆匆跟我回家。
五分钟洗脸刷牙足够了,包括剃头刮须。
早餐时间拿不准,饭菜复杂自然吃的慢,休息时也会长一点。但像现在这样肯定得快。一袋牛奶、一个火罐柿子般大的花卷,笼热出锅,也就十分钟。
花卷皱巴巴的,像山梁夹着沟槽,姜黄、芝麻涂的让花卷失了面色,我并没有细看,要在平时,一定会认真考究一番,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做什么用,那有什么营养,为什么要这么搭配。

因为疫情,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了,就着油泼辣子草草完事。
油泼辣子也算一道菜!疫情期间,就是这样,饭菜都吃的简单。
花费时间长的就是做上班路上的防护准备。出了门,本能进了安全通道,虽然得走着下,因为安全,防备心少,空气也单调,人便走得轻松。
三楼拐弯处,碰到2202室的刘大头,刘大头人不坏,就是嘴碎,和妇人一样,爱拉个是非,说一些与己无关的事。因为头大,人们都叫他刘大头。
刘大头本名刘轶,私人小老板,封控后,开始居家。
“这个时候,还不消停呆在家里,在这瞎跑什么?”我并没有介意自己说话的语气过重。
“嗯呐,我,我,我在锻炼。”刘大头是黑龙江方城人。
“我知道你是锻炼,你都瘦成麻杆了,还锻炼,家里存货提供的能量恐怕还不够补充你锻炼消耗的卡路里,回去又要多吃。”我笑着边说边快走几步,与他错开了五六个台阶。
凉风,从窗的缝隙间钻进来,迎面沿着楼梯曲折地往上跑。弱黄色的朝阳透过玻璃照在墙面上,角落里有坨黑,却妨碍不了楼道里的阳光和和风。

说真的,我对新冠疫情还是有些惧怕。三年前,武汉突然爆发的新冠疫情仍然历历在目。虽然出门前,我已做了足够的防护措施,口罩、手套、护目镜一应俱全,但我还是觉得在外头应与人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这样心里会踏实些。
科学数据证明:距离1米,双方不戴口罩,感染病毒的几率为90%;一方戴口罩一方不戴口罩,感染病毒的几率30%;双方都戴口罩,感染病毒的几率1.5%;如果双方都戴口罩,且距离在1.8米以上,感染病毒的几率为零。
我不想给新冠病毒任何传播的途径和机会。
刘大头人瘦的像猴,精力却充沛的很,在楼梯里跑上跑下,如履平地,不带换气的,完全不像四十岁的人,脸色也很配合,面相显小。看到我异样的举止后,瞬间觉得不好意思,尴尬的表情搁在脸上,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我善意的一笑,并没有为自己显而易见的警惕行为而羞愧,反而为他视而不见的行为有些理直气壮,因为安全防护是疫情期间每个人都应该遵守的自觉行动。
虽然我们这个单元这栋楼整个小区都是安全的,但这种防护意识还是应该有的,不能抱一丁点侥幸心理。
刘大头自觉的停下来,与我保持着安全距离。刘大头给我讲:他的一个朋友,在小区封控后,突然被接到定点医院隔离起来。

据说是在流调中发现的与一个阳性密接者有过接触,按照7+3的管控模式,他得在家呆十天,好在经过多轮核酸检测,结果显阴,昨天被排除了。
刘大头说的轻松,我的心却很沉重。
疫情期间真的不要外出,不要扎堆吃喝,更不要去疫情风险区。
院子里一片寂静,连平日雀叫鸽鸣的声音都跑的无影无踪。
夏雨,带来一地的清凉。远处一层清薄的水波摇动着院里的楼根,倒影成形。
晨光照在楼半腰,灰暗笼罩着整个小区。
门口的防疫帐篷简约到极致,四根铁柱一撑,像夏天河边的凉棚,却给人一种安全感。
帐篷前,摆着一条桌子,椅子不远处站着的工作人员拿手机扫我们的健康码,右边坐在椅子上给我们做核酸的那个身材娇小的女的我认识,我是从她的身高和形态中得出的结论。
昨天晚上7点,群里突然通知全员做核酸。还没穿好衣服,雨就来了,等我下去的时候,雨大了一圈,并不比那天的小。
黄豆大的雨珠子打的树枝沙沙响,打的车棚砰砰砰,而后,像麻钱一样掉在地上,叮叮当当卷出无数个短命的气泡。
队伍成了U形,雨伞撑的和长开的花骨朵一样,长长的连成一个花环。
轮到我做核酸,她坐在椅子上,让我弯下腰,我没吱声,仍然站着。
见我没动,她起来了,动作有点异样,像困倦站在夏日午后的静寂中,刷刷的雨声都没能让她精神,显得有些弱力无声。
旁边站着一个防护服上写着“警察”字样的小伙子。
同行!看着他投过来的狠光,我不好意思地躹下身子。

当她迎面给我做核酸时,她用酒精来回搓了几下骨节撑起的戴着手套的手,全神贯注的眼神把流露出来的疲惫瞬间淹没了。
当她额头上的皱褶进入我的视线时,才发现她并不年轻。
警察同行告诉我:从早上六点开始,她已连续在六个小区做了十几个小时的核酸检测。
然而,当她把棉签棒举起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微笑,声音像播音员一样委婉动听。
疫情让这位白衣天使把苦累埋在心里,把希望写在脸上,她的影子至今让我始终难以忘记。
街上冷清的很
沿街店铺的门面上都贴着疫情期间的有关提示、规定和要求:出示健康码,保持安全距离,自觉戴口罩,和我出门时做的大致相同。

门口虽然摆着饮料矿泉水,方便面、快餐食品,上门者却聊聊无几。
非必要不外出。
晴朗的天,冲散了雨后的清凉,不多的积水,却把并不宽敞的街道弄的杯盘狼藉,几个环卫工人在使劲清理着。
暑天,太阳毒。闷热的天气和烦躁的心情又搅在一起。
从家到执勤点,两华里的柏油马路,有一段是沿着城区的主干道,若不是拐两个弯,一眼就能看穿。
让人直观感觉疫情蔓延的是昔日的车水马龙变得万人空巷。
偶尔驶过的物资保障车,救护车和警车让宽敞的马路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让人瘆得慌,仿佛到了戈壁旷野,要不是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笔直的公路。
路边林带上挂满了水珠,不知道是林带因水珠而闪光呢,还是水珠因林带而炫耀。

天气热起来了。我把墨镜往上掀了一下,蝇子又不让我的安宁,一堆一堆在我眼前盘旋。一只蝴蝶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上。
我稍微留心了一下,炙热的阳光就晒在我脸上,觉得愈热了,我戴上执勤用的蓝色防护帽,却觉得闷得慌。
雀儿躲在蔷薇树的深处。
一只雀儿跳在我面前的地上,离我一尺多远,假装使劲啄地,一会儿又啾啾叫着,向远处飞云;还有一只雀儿也忽扇着尾巴,跳到地上来,一会儿也似箭一样跟着飞走了。
空旷的街道,虽不见人影,却能感受到防疫的力量。
快到卡点时,天空中又飘过来几朵乌云,像是刚刚远走的那几坨,轻车熟路。
我站的第九道卡点。
疫情发生后,高速路上车辆稀稀落落。看到我的指挥手势,过来的司机摇下车窗,虽然我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N95口罩,面罩,仿佛站在高速路上的太空人,完全辨不出面目表情,但标准的站姿和力气十足的手势还是引起了司机的尊敬。

风,使劲的吹着,仿佛带着哨子,从我们之间的缝隙中匆匆钻过。
疫情让他焦虑,像刚生过一场大病经不得风吹雨淋酷暑严寒一样,感觉被病毒包围,把自己裹在套子里。
口罩遮了他半张脸,车窗摇下三分之一,只有声音通过,而后又摇到只有手臂出来大小,因为测温,最后才不得不勉强把头伸出来。
这一点,我看的真真切切。
在做了一个标准的敬礼之后,挺了挺胸,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显得更加充满自信和面对疫情毫不惧怕的勇气。
我之所以这样,就是想让他感觉到他表现出的焦虑和恐惧在我面前的渺小。
车窗聚风,司机被呛了一下,一对杏仁眼眯的更细,像睡着一样,却十分聚光。
看得出我是他见过的最光彩夺目的卡警,他是从我标准的站姿,宏亮的声音,礼貌的语言和轻松的表情上得出的这个结论。
脚面上又有了凉风,风凉必有雨,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警察同志,辛苦了。”
又有一辆车停在我面前,司机将手机健康码举在头顶,示意绿码,24小时。
我目光掠了一下,举起左手将测温枪放在司机手腕上,还没等读出度数,司机便将脑袋缩进车里,他以为体温和健康码的结果相符。当我再次示意他摇下车窗,司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
“别怕,我只是重新测一下你的体温。”我面带微笑的说,“36.1度,正常”。
风更大了,仿佛运动健将,与风赛跑的还有天上黑压压的一片乌云。
“谢谢,这我相信,我是疫情让而不爽,就像现在的你,如果没有疫情……”“当然,警察同志,你别误会,你们的工作很辛苦,很缜密。”司机觉出话说的不妥急着圆场。

“没关系,阻疫,本来就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请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在,就绝不会让疫情从这里溜走。”“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承诺。”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自己的承诺意味着什么。
7月8日,这轮疫情到来之前,我正和几个同学逛“兰洽会”,头条新闻播出第一例新冠确诊病人后,我就隐隐约约有点预感,并不是主观臆想,而是三年多防疫工作中得来的教训。
我劝同学们散了,也劝大家回去后没事不要外出。
本来,我也打算和家人出去玩,这是当初我给他们的承诺,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疫情,我只好放弃对家人的承诺兑现对人民的承诺。

检查完,司机把头朝向前方,表情不再是分分钟之前害怕的样子。
我向他伸出V型手势,鼓励他也是鼓舞自己,阻击疫情,除了胜利,别无选择。我的目光在手势放下之前已经转到紧跟其后的另一辆车上。
风渐渐大了起来,雨就跟在后面,这是暑天最后一场夏雨。
疫情通报显示,社会面已经连续三天清零,想必疫情也该过去了。
日子又开始惠风和畅。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定居兰州,长期从事文字工作。1984年发表处女作《乡情》,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甘肃日报》、《公安党建》、《警察文艺》、《金城文艺》等刊物及广播电台、电视台、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