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跃(河北)散文1篇
作者简介:于跃,男,回族,中共党员,1970年12月出生于河北省山海关区。教育学硕士,中学高级教师。现任秦皇岛市职业技术学校副校长,山海关区诗词协会会员。




《人世间,忆祖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屈指算来,祖母撒手人寰已逾四十年。
1982年,大年初三深夜,我和妹妹在睡梦中被父亲唤醒,得知祖母要“回家”。随即,我们便被安置到邻居家中。次日一早,方知噩耗,重危的祖母已离我们而去(归真)。按照当年穆斯林的习俗,女人与孩子均不能参加下葬,但三姑带我偷偷摸上了送葬的汽车,我得以在墓地与祖母作人世间最后的诀别。清晰地记得,是父亲亲手请祖母安卧于土墓之中。
在填土之前,我见到祖母最后一面,此生不忘。那一刻,没有恐惧,只有哀痛与不舍。从此,她老人家慈爱的容颜定格在脑际深处,永不磨灭。那一年,我未满十二岁。
祖母常氏,讳名淑琴,生于1916年,一如旧中国传统家庭主妇,终生操持家务,相夫教子。印记中,老人家总是身着斜襟灰布短褂,身形矮瘦,却释放着超强的坚韧;额上的皱纹与浑浊的眼中映透着生活的沧桑;一双惨历缠足却又幸运放开的双脚,虽已畸形,但外出行路时,又分明吃苦耐劳。她,其实就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默默无闻,但又坚忍不拔的万千母亲中的典型一员,于我心目中,她周身绽放着神圣的母性光芒。
依照早年间的传统,祖母十六岁就与爷爷成亲并生儿育女,身后留下三子七女。我少不更事,但送祖母住院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父亲推着自行车,祖母坐在后座,母亲与我随行。入院检查时,医生随口问她生养了几个孩子,祖母答曰:“一打”。我不解其意,悄声问询,母亲告诉我:“一打就是十二个。”我更疑惑,从伯父至老姑应当是兄妹十人,哪来的“一打”?母亲告诉我真相:“在伯父与父亲之间,曾夭折两个,父亲本应行四。”瞬间,我懵懂了祖母的含辛茹苦。
祖母持家不易,却极有见的。祖父早在1968年病故,她寡居了十四年,家中大事小情,待人接物,皆井井有条。在儿女面前,她拥有绝对的权威,做出决定后,儿女莫不遵从。例如,她定下老姑的婚事后,父亲稍有微词,祖母当即勃然大怒。只见她立于床头,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笤帚疙瘩,厉声呼喝父亲的乳名,警告他若再反对,便与之拼命。我从未见过祖母如此大发雷霆,躲站在角落,吓得胆战心惊,父亲见状,马上带着我“落荒而逃”。
祖母在子女面前说一不二的性情也为自己留下了隐患。早在她病故前数年,伯父就曾将她接到锦州,当时已确诊腹中有肿瘤,但只有鸡蛋大小,且为良性。伯父接受医生建议,劝说祖母手术切除。但她讳疾忌医,瞒着伯父一家,悄然买票返回了山海关,坚决拒绝手术。伯父苦劝无效,徒呼奈何,只好顺从母命。待到病危必须手术,腹腔内肿瘤已呈恶性扩散,终至无力回天。
祖母虽目不识丁,却与祖父教子有方。即使家境贫困,仍硬将儿女都送入学堂。尤其祖父讳珍,堪称表率。
祖父生于1908年,历经清末、民国、日伪及新中国。在旧中国,他白天做工,晚上兼职拉洋车,方能勉强养活一家老小。祖父本不识字,却酷爱听书,过耳不忘,并喜复述。解放后,祖父积极参加山海关桥梁厂组织的扫盲班,一边自学一边熟读《三国》、《西游》、《水浒》、《两汉》、《隋唐》等十余部演义小说。每日晚饭后,邻里街坊即迫不及待邀他至张家小铺,茶点伺候,只为听他说书,主客均乐此不疲。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祖父不仅满足了自身与邻里的文化需求,同时也予子女深远的影响。
伯父虽只高小毕业即参加工作,但在旧中国时,已属“识文断字”的学问之人,他的文言文水平,我至今不敢小视。记得上初中时,我曾贪玩误学,伯父闻讯后,背诵整段《劝学》,对我耳提面命。虽受条件所限,祖父、祖母未能培养儿女读入大学,但潜移默化,泽及子孙。二哥于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即考入大学,是我辈中第一个大学生,实属难能可贵与光耀门楣。现今,我们这一代孙辈及配偶中,有十余人奋斗在教育一线,俨然已成“书香门第”。
此外,儿女的孝道也印证了二老的教子有方。由伯父、父亲、叔父等二三事就可略知。
伯父少时便离关远赴锦州工作。但他与伯母作为长子、长媳始终义不容辞地担负这个上老下幼的大家庭开支,每月刚发工资便即时送到,遇有繁忙不能分身时,就指派幼年的大哥于群坐火车赶到山海关赡交钱物。在那个困难的六十年代,伯父家刚买了一台稀有的收音机,因祖父喜欢,伯父、伯母便毫不犹豫地孝敬了父母,为一众弟妹做出了长兄、长嫂的榜样。
更令我动容的是2002年,伯父已七十高龄,却专程舟车回归故里,为祖母祭办二十周年。为了还愿,他修习《古兰经》,并与清真寺阿匐一道跪在祖父祖母墓前,诵祷经文,只因他幼时,祖父、祖母曾期望他到清真寺从事教职,伯父以此还愿,弥补了遗憾。
世事无常,祖母去世后仅三年,五姑也突然病故,年仅三十岁。下葬后,伯父枯坐在墓地旁小树林中,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当时他已戒烟多年。我跟随左右,见他泪眼红肿,口中喃喃呼唤母亲:“我对不起您,没有照顾好五妹。”由此可见,有母德教,方能有子孝道。
父亲追随兄后。祖父过世后,为照顾寡母,他决然从北京调回家乡工作;叔父则因二位兄长身在异地,作为唯一留于家中的男丁,担起了看护众妹与劈柴挑水的重任。在其成家后,除了每月固定的赡养费,他还节衣缩食,悄悄另省下几元塞给老母。要知道,那时叔父每月的工资不过三十几元,还需养小家,育两儿。
祖母不仅抚育一众儿女长大成人,还帮子女拉扯了十几个孙辈,我的无忧童年便是在她的膝下度过。
永远难忘祖母对我的无比慈爱。我幼时偏食,不爱吃菜,祖母为我独开“小灶”,一碗大米饭,泡些酱油,再点几滴香油,垂涎欲滴,津津有味。四十多年前,对一个孩童而言,那是一顿奢侈的“大餐”。更有祖母亲手擀烙的发面饼,至今回味无穷。咬上一口,外脆里嫩,滋软香甜,永绕舌间。只可叹,世间再难觅如此绝佳美食。更可笑,少年不知穷滋味,那晓只为省油钱。
斗转星移,回首孩提,祖母膝下,最是无忧。在一众孙辈中,祖母于我犹为偏爱。尽管子孙众多,生活拮据,她却精打细算,除了饮食照料,还每周给我零用钱。自我记事起,直至她住院,从未间断。 依稀记得,祖母初次给予零用钱,我曾茫然:“奶奶,这钱怎么花?”谁料引来在场的姑姑们一片哄笑,并流传至今,当做茶余饭后的“典故”,畅谈忆暖。万不可小觑这两角纸币,彼时,可买二十糖块;或两裤兜儿“山里红”; 又或六七支奶油冰棍……在同学、玩伴眼中,我宛若衣食无忧的“阔少”。
此情可待成追忆,教诲终生响耳边。是祖母朴素的言行,教导了我如何驾驭金钱,视之如土:金钱只为人之驱使,人切不可受其奴役。
每当犯错,严厉的父亲予我责打,我均会委曲求援般向祖母“状告”,她听闻后,毫不犹豫地为我“伸冤”,半真半假向父亲变脸,“不许打我孙子!”望着父亲尴尬表情,早在我意料之中,不免自鸣得意。每当祖母没有满足我的无礼要求,我会一哭二闹三要举手打人,她则唬脸轻斥:“打奶有罪!”老人家的“溺爱”令孺子通晓:人之根本,既要爱幼,更须敬老!
祖母还曾为我预言:“我孙子长大后,能当大官!”言之凿凿,信心满满。只惜孙辈不才,奋斗经年,仅有小获,确实愧对祖母厚望。老人家喜欢文艺戏曲,还曾多次在子女面前慨叹:“我若识字,也能当个文学家。”我今已立志,有暇之年专注习作,现已与师长合著出版一册,四五卷亦或可期。但愿籍此,堪堪告慰祖母平生憾事。
童年光阴,沐浴天伦,祖孙瞬间,已成永恒。曾记否?祖母门前,小水沟边,纵情玩耍,舞木刀,弄竹枪?祖母坑上,躺在姑姑们的脚下,伴着爱抚入眠?独自爬到板柜上,将祖母打来的散酒,当作白开水一饮而尽?与祖母一同返家时,任凭她拎着白菜迈着小脚,微喘着紧跟爱孙?每每念及,久久抱憾!凡此血脉轮回,恩重永暖。
四十冬夏,弹指挥间,祖母慈颜,犹在眼前。祖母临终前,因想念心切,我有次放学后偷偷跑到医院,溜进她的病房。那时,祖母已近弥留,在恍惚间听到我的大声呼唤,勉力半睁双眼,一面喘息,一面有气无力地叮嘱我:“跃呀,听话,快回家……”这是我们祖孙在世间最后的辞别。我已记不清如何走出病房,但我的骨血里永远流淌着祖母的叮咛,这是慈爱与伤痛,是温暖与无奈,是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地血脉深情……
仁爱孝悌勤,家和万事兴。
祖母身后,这个大家庭福泽绵延,如今有六十多个成员,并且还在添丁进口,更为可喜的是伯父、伯母已四世同堂。我们互帮互助,常来常往。
近日,二姑乔迁新居,大姑,三姑,四姑,六姑、老姑及各位姑夫,表姐弟妹,一齐上阵。有的出钱,有的出力,帮她装修,搬家。只有二姑,因病坐在轮椅上围观。表妹们在微信上有的上传视频,有的发表感言:“真是人多力量大!二姨像个领导在视察。”爱妻则由衷点赞:“这就是亲情!”我当时远在石家庄出差,但见视频中此情此景,同样不胜自豪与温暖。这是祖父、祖母赐与儿孙后辈的生生不息的骨肉浓情,是取之不尽的福德财富!
祖母今若健在,适逢百岁。谨以此文,告慰祖父、祖母,遥寄孙辈无尽的思念……
后附:《六州歌头·遥寄祖母大人书》
露深漏半,灯火影斜阑。花困懒,云意乱,月遮盘,绪非烟。往事难抛断。儿时远,千番现,惜梦短。竹枪戏,巷墙欢,颠倒院堂,膝下承娇惯,沐浴恩怜。俭良教子辈,役使粪银钱。一晃人天,四十年?
豆羹萁焰,同根怨,徒聚散。蒜衣团,围柱瓣,无贵贱,手足牵,拒相煎。血脉家国览。勤奢选,祸福端,高下判,门楣槛,孝仁传。历数先贤,五世君泽斩,莫蹈前斑。借借云泥殷鉴,任雨雪冰寒,寸草延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