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卧佛殿
“为我们寻找一件流失的法物。”
这里收留着温驯的鸽子。
正午时分,它们猛然扑动起翅膀
飞向惊诧的客人,睁开洞穴之眼。
苍老的管家在拱门下用餐。
竹椅子上微微晃动的手臂,
打听着水泥墙上的电子钟
——某个确切的时间
以及,被高悬于此的忧惧。
波光。使我们再次走向井沿。
观看硬币从破败的口袋中掉落,
看石像们张开褪色的嘴,
——当鲜红色的鱼群向你涌来。
你察觉到,
佛榻下的莲花灯燃烧着,
埋藏起对一条白环蛇的畏色。
蛇
略微松弛,你就能感觉到它们的缠绕。
六岁时,为了躲避其他的偷猎者
你将漆黑的塑料袋提上了楼梯。
它们肮脏的挣扎,你手心的热气
紧俏地黏腻着,在一个紧绷的午后。
到八岁时,你确信它们早已挣脱。
颤抖地走下阶梯,当残暴的场面
已被封锁。你只听到争吵——
——过分熟悉而惊惶的争吵,
玻璃墙面上干涸的血迹。
你想起晃荡不安的你,又是如何
在如蛇一般,咬紧他们的衣袖
哭泣着,撕裂着,在同一座楼梯上。
蛇群离开得如此之快。
你缓慢不堪的身躯即将落下,
它们又如此迅速地钻心般侵入你
在冠冕堂皇的圆桌上,
玻璃杯相互触碰,而你只听到蛇的呼吸
隐晦的波纹,往复地穿刺你。
血液在冷却。你察觉到
潮湿的鳞片正在你身上痛苦地蔓延。
复健
脚法已生硬。放射状的疼痛伴随着,
督促你:在昏睡中,电击你颤抖的膝盖。
节日之后,你开始变得健忘
匆忙换下的皮靴、蹩脚的西装
你过敏的邮件,与地下铁。
逐渐察觉到加速度——
如何贪婪而缓慢地拥抱你,绷紧你的脊椎。
如今,寂寞的球局就要平淡开场。
你早已预知,一切会变得陌生,
于是骄傲地,用熟悉的技巧对付久违的敌人。
——也有一瞬间,你感觉到小腿彻底的僵硬。
这是第一次,你察觉到了紧绷的痛苦。
你开始回想,这场球局,不过是松散的脚踝
托举着年迈的心肺,一如既往地盘带着;
于是,你逐渐看清这习以为常的失球、迟缓而力竭的防守。
再清晰一些,直到你回想起:
晚高峰的车道,与尚未到场的队友。
直到唯一能信任的,只剩下你那双紧绷的小腿。
你确认它们正在发生的弹跳,
催促你,再紧绷一些——以便挤出更多的时间
在繁忙的节日后,投入一次舒适的复健。
发条
“为什么要逃呢?”
木椅子光滑得不需要擦拭。
你卷好最后一纸干净的消息
藏进腐败的花瓶——
其实铜表转起来的那一刻,
我们就知道结局。
齿轮会这样转下去,
会有下一个拧发条的人,
“滴答”“滴答”
——这种浑噩的节奏
才是我们的共性。
你走后,我们开始议论你
就像议论一个陌生的亲戚
“你知道我们的规则。”
愤怒的骨骼,如此仗义地攥紧
摇摆崎岖不平的喉舌,
而后在一个漏雨的夏季被割开。
你总是以为,手术就要成功了。
你听到喇叭里的呐喊,胸前的纸牌在摇晃,
缠着白丝带的陌生人在哭丧,
你第一次见到灵车的颜色,漆黑的
如此普通的黑色。白衣人们
走过来,带走一个在阳台上牺牲的年轻人。
还有突然的雨,中止了晚会,
你看到你在他们之中,挥手示意着。
“有的选择吗?”
你知道要如何攻讦,然后沉默地
宣誓你的懦弱——
等待手术刀按照习惯的技法进入你,
在你的体内穿行。
噤声笔记
“无处可逃”。这寂静的哀嚎
时而敲响玻璃杯缘。
——你搅动着轻盈的银勺,
烧灼的消息,偶尔打起小涡旋,
只是观望着一枚方糖的溶解。
想必战事尚未烧身,柔软的海洋仍包裹着我们:
潮湿的旗帜,连同箭簇;意欲根植
健全的肌肉与颅骨,显露出异色。
强硬的复沓,“刺入”不再敲击你的骨骼
而是野蛮地旋转,确保新鲜的螺纹
不再松动。直到成瘾于这强力的扭矩
沉湎于压抑百年的暴力——一次巷战。
铁链轻轻一震,久违的义战早已鸣响。
你说,人终有一死。
充血的炮管已准备好数次精确的击打,
以便躲闪熟睡的检查官,
在黎明前抢滩登陆,戕杀亲爱的敌军。
逐渐,你想起数年前在厨房里
抽虾线的岁月。起初,你惊惧于
生命最后时刻的弹跳。直到谙熟
麻木的规则,直到临终的挣扎只能
无限地,抽出你隐晦而不可告人的狂热。
坦克、钢筋与人类——烧焦的万物在剧增:
远处偶尔骤然喷薄的火色
和稀疏的惊叫,描绘着你熟知的乌托邦
和杀戮一般,令你满足。
你开始察觉,这是人类的战事,无关乎
独裁者、谎言与政治。
在力压着心悸的午后,法式街道开始浸润起暮色。
你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只是询问我:
“亲爱的,当大战来临
我们是否还能如此悬留在半空?”
远洋病房
熟悉吗?这不致命的手术。
冷光灯交谈彻夜,
像你我闪烁其词的合奏
见证租客们更迭——
双胞胎父亲披上蓝马甲。
在反复延误之后,
阔谈起远洋贸易。
物理教授自嘲着。
如今已孤身在杭城,
日夜刺探着北美来信。
围棋大师的远洋故事集
就要告一段落。
她将扶着一位陌生的女儿
高蹈起帕金森舞步。
——这简易的疾病
撕扯着你我青黄的橘皮,
直到它日渐饱满地裸露,
直到涩味浸润指尖,
甚至在夜里自如地穿行。
手术前夕,
只有病房恭候着不确切的审判。
而我们,已敏捷得老生常谈。
象五章:2020.12.28-2021.1.22
一
在沙发上小憩
直到大雪如约而至。
二
图书馆里传来风声,雪色
在犹豫着午后:茶,或咖啡。
三
你说冬日,我们要去湖面上漫步。
觉察日光的躯干,洁白,如我们
在青灰的树影上起舞。
四
我说最近,
总能听到一些贝司,和干燥的鼓点;
像风鼓胀起我们细密的绒毛,
独自在半空中行走时,总是担心坠落。
五
几个午后被雾气吞噬
你尝试着速写出落叶乔木的轮廓
直到它们从教学楼撤退
等候一场大雪。
南京的钝感
你总是羞于见到,
格格不入的南方时令
反复询问玄武湖北岸
那些高架的弧度。
你说,登上天际线,
便能令那些粗砺的棱角蒙尘
侥幸自城北的黑砖逃脱。
土地徐徐敲出皲裂的钝响。
霾蓝色轨道,从地底浸出
刺破南方的高垣,
而后仓惶折返。
失窃的神像
在私人美术馆,我们为自己的玩忽职守伏罪:
“神道旁,我们鳞次地长出
尼龙绳、锈钢筋与微型晶圆。
山口的波光唆使我们逃逸
在某个午夜,与颔首告结。
夜间宫殿高耸而狭窄
云中屋脊,点状的红在闪烁。
墙上蔓延起米色的龛,
神像们正端坐,五指弯曲,
弧度与我们相似。
街边马灯整齐地高悬,
在冬季,火也是凝固的
当黢黑的街道泛光,
马车光滑而拒绝嘶鸣,
随着主人们巡游,
默送下一位远道之客。
(404,该段被禁止公开)
篝火复活了,多变的吆喝里
我们沦陷,在交错的棋盘上
我们划拳。醉宿之后的返程
目击我们的迭代:
一座赝品在底座上巍然伫立!
请原谅我们的流亡与索居
这里的生活与往日何其相似,
让我们就此返回软禁的神道,
唯一的罪行,我们所贪噬的新鲜感
仅仅是每个夜里的潜逃与宿醉。”
游鹳
要如何将潮湿的热
吮至湖心,消解碧色的痒。
荷塘近暮,仍有几只游鹳,
白皙中舔舐着湖面私密的疤痕。
弥留时刻,它们被迫预知:
“将是雨季,一场殚精竭虑的枯涸。”
当木筏升起,请果腹于惊险之中
留网状波浪慢条斯理地藤绕。
野渡手
水杉林之岸,你环抱浮木
要在半裸的冬夜里野渡
孤独的嗜好,泥泞又不可告人
一边仓皇咀嚼,一边自言自语。
熄灭山脚那架燃烧了一整晚的木椅
如掐灭一支烟。
被多余的寒冷裹挟之前,
我也曾在暗房里捏过一只消失的蝴蝶
在滇越铁路上踩过枕木
然而,夜夜都无事发生
相似如你我般尚待命名的河流
在月升的中旬时刻
唯有涉水者知晓——
如何令身体洋溢出氤氲的热。
易空洞书
七月的第二日,我企图游说自己
别再如冰镇汽水般易俘。但如此
也只是为馥郁的黑,日渐成瘾。
清晨如冻干粉般易溶,
我知,已有人得心应手
在梅雨潮中,浮潜于湿润而粘腻之流。
自那次逞强之后 ,
咽喉的症结 愈发绵密而易忍,
偶尔,在黎明前干涸摩挲。
倘与我驱车至山间傍晚
在桥上,观洪涝季的白浪
你将轻而易举地洞悉:
要如何在水中葺屋
又要如何利用顷刻
令其松疏、散架、与解体。
初霁的午夜,仍有余波令我们相信:
清醒时分,才更易于将空洞之物攥紧。
丁觉民,浙江新昌人,重唱诗社第20届社长。南京大学文学院2018级本科生,现就读于帝国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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