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由 阳飏 画
纪念
除夕之夜
我在楼下十字路口
给父亲烧了些纸钱
儿子陪着我
个头一米七八的儿子
这一刻突然使我感到老了
我对儿子说——
以后我死了,逢年过节不用烧纸钱,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儿子默不作声
更好地活着,就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好的纪念
这话我说给自己,也说给儿子
儿子默不作声
十八岁的儿子,还不懂死亡
以及死亡留下的重量
我和儿子回家
横穿马路的时候
他搂了一下我的肩膀
母亲来看我
母亲来看我
在我的床边坐下
似乎想说几句什么
可什么也没说
只是帮我掖了掖被子
然后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
我疑惑一双被挪动过的拖鞋
母亲进门的时候穿过吗
母亲来看我
空空的
没有身体
蚂蚁
——写于2019年母亲节
一只背着一粒大米的蚂蚁爬着
孩子用树棍挡住了它的去路
蚂蚁翻过树棍爬着
孩子又用石头挡住了它的去路
蚂蚁绕过石头继续爬着
背着一粒大米
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
那一只蚂蚁
依然背着比身体还要大的一粒大米
在大地上爬着
这一次,是来
告诉我母亲的最新消息

钢笔
上衣口袋别一支钢笔的是大哥
别两支钢笔的是二哥,我知道
其中一支只有钢笔帽
别三支钢笔的是六指头他爸
他爸经常夹着一把掉了漆的旧算盘回家
一上四去五,一退一还九……
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
好听的声音,像是弹一架小巧的钢琴
可是——六指头他爸
卧轨自杀了
因为几十元查不清楚的账目
三支钢笔一把算盘整整齐齐放在家里桌子上
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母亲给父亲的那支“英雄”牌钢笔
织了一个毛线笔套
生日
大哥发工资了
他悄悄说领我出门去转转
拐个弯来到房后小卖部
大哥问我想吃什么点心
我愣了半天
鸡蛋糕江米条沙琪玛三刀蜜
最馋人的是有一颗小红点的酥皮点心
酥皮后面的甜藏着,让你看不见
大哥想了想,问长辫子的售货员阿姨
点心渣卖嘛?阿姨瞅了我一眼
又瞅了瞅点心柜里所剩不多的点心
她把各种点心渣都清理到秤盘上
秤杆高高的,然后用包点心的草纸包好
就像正规的点心包一样,还用细细的纸绳系住
大哥把我领到一个背人的角落
打开点心包,让我慢慢吃
那一刻,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幸福
肯定就是点心渣啊
鸡蛋糕江米条沙琪玛三刀蜜
有一颗小红点的酥皮点心
藏着甜——甜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有点儿像是我的生日
那一天,我被全世界的甜包围了
狼的故事
妻子说,她小时候见过狼
那是一个三九天的清晨
朦朦胧胧的天还没有大亮
一条拖着大尾巴的狼,远远地
在路口水房冰冻的水管子那儿
啃食着冰碴子
两只眼睛聚光灯那样一闪一闪
有一段时间,院子里的孩子们
在后山掏了一窝狼崽子
抱回来想当狗养
大人们发现了吓得不轻
居委会大喇叭一遍遍喊着
让各家大人看好自家的娃娃
夜里,母狼绕着居民住宅
一边哀哀地嚎叫一边转
直到天亮了才离去
第二天一早
孩子们领着父母
敲着破脸盆给自己壮胆
心惊肉战地把狼崽子送了回去
想想,不是一般的害怕
那段时间,几个挨了父母打的孩子
几乎见了狗都躲着走
没过多久,后山建了一座砖瓦厂
院子里的孩子们说
砖瓦厂烟囱冒出来的
是不是狼烟呢
卧轨
一对年轻男女
血肉模糊的拥抱在一起
紧急刹车
火车头喘息着停了下来
巨大的蒸汽弥漫着
一声汽笛,仿佛
他们混合在一起最后的嘶喊
破草席蒙着
一对无人认领的男女
他们活在这个世上
似乎就是为了血肉模糊的拥抱在一起
一则年代久远的轶事
在一节废弃的火车车厢内
几只聚光手电筒照着一对赤裸男女
面对出其不意的执勤者
他们辩解说是夫妻
没人相信
移送到车站派出所
他们坚持说是夫妻
第二天早上
派出所通知他们单位开介绍信来领人
原因是新婚不久,没有房子
那天,我看见
这一对夫妻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
忽然又想起那个年代的这个真实故事
兰州忆
一列蒸汽火车
仿佛一大群人喘着粗气
风尘仆仆在赶路
火车一声鸣叫
像是落日浑厚的声音
父亲喊我的声音
南面有山,埋葬父母
北面空旷,一条大河
是我磕过头的兄弟
合影
——题记:一幅与人邻、冷焰、白帆四十多年前的黑白老照片。
黑裤子白袜子,蓝制服的口袋别一根钢笔
响着车铃的邮递员绿衣服真好看
沙枣树上掉下一只毛毛虫
在蓝墨水一样的天空寻找写诗的笔名
走路不看路,摔一跤
像是和自己开了个玩笑
假装看落日,看低飞的燕子
灯跟在后面
一本正经说慧能,说庞德,说迷人的宋词
烟花巷歌妓的胭脂钱葬了柳三变
孙艺秋老师家盛开的绣球花,和我们
都是那一年的黑白少年

阳飏,一级作家,已出版诗歌、历史文化及艺术类随笔20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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