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诗,是用语言碎片拼接未曾发现之自我的过程。
——叶朗
六月的某天
许多人端坐着
查看日历的伤口
红色液体粘连的活页
结痂成黑色的包浆
守护者知道
即使太阳强罩了一天
血月提前上岗
必有一场泪雨前来
冲醒另一场泪雨
一阵雹子前来砸碎经年的坚冰
日历不怕破相
只是不容粘连
在黄昏帷幕拉上的一刻
风雨我的姐妹
雷电我的兄弟
如期而至 呼啸依然
湿漉漉的青年诸神
让乔装蒙混的这个日子
终是没能过关
夏 至
太阳高得没影了
老黄历说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
以后一天比一天短
对我来说呢,恰恰相反
只干了三件事这天就完了
吃饭
睡觉
为还能不能继续吃饭睡觉
思考了一番
周围不见了
这儿也快了
剩下的日子
只会一天比一天长
静 好
不说话不见人
树忧郁了
也不说话不见人
我不想忧郁。你看
一个脓包盖一个脓包
一群恶人治一群恶人
他们应该
都比树难过
我就静静地看着树长大
父亲的菜地
那时候至少有三块
一块在河沟的斜坡上
他的身子倾成鞠躬的样子
才能在地头站立
夹角小于头顶大部分的树杈
树杈中他猫着腰
栽一棵苗就磕一下头
斜坡的傲慢贯穿了他的半生
放学后我总会经过
他弯曲的后背
湿热的地图
冒着白气的那个点
应该是我未来的北方
另一块地在杉树林间
齐人高的禾叶中父亲锄草
蜗牛就着他的速度移动
竟跑出了一身透汗
锄头切断草根的声音被蝉鸣捕获
那片林子的夏天总像空无一人
偶尔有一颗亮珠在秸秆上窜起
那是他的浇瓢忽然想起
我也正在长高
第三块菜地不能叫块
那是房前屋后全部的空隙
堆满肥料、季节、祖先和我
他所有绿色的时间
如今却灰成了一片
只有一棵老树
斜立在空场的中央
荒 园
竹子在弯腰之前已被包围
几棵大葱也沦为它们的小弟
瓜豆架子混在其间
不用下雨,也跟着醉了
这满园子的杂草
否了从波特莱尔到艾略特的全部象征
一群锄头的弃儿
小白和小黄看着它们长大
它们则看着它们日益瘦小
挑食的狗注定要丧失宽阔的厕所
对此,即将秃顶的主人
一概纵容
如果还有秋季
他想看看会结出什么果子
来完成这园子的自我涂鸦
60度夹角的窗户前
他站得像一杆枪
上方的母蜘蛛已陪了他很久
只等着枪响后
缝上这房子唯一的眼睛
很多下午都这样
从重音吃字的喇叭拐出
弯曲的队伍讨得一点说法
是的,头发是占卜的蓍草
从中分离没P过的图片
铺满路边 下午拒绝行人
巫师的口令总是蒸发
咖啡杂质弥散
卷毛狗即将开启的青春
几个女人的忧郁周期重合,按说是
手机的繁忙铃声 出轨
在六点一级地震带少许停留
山谷的声带断裂
重点魂魄移往巴国西边 祝贺
美洲豹迎来蛇的问候
儿童们抬着一栋报纸
裂出脸上的沟壑 弱如
向第三世界输出第四世界的弓箭
早熟的忧伤
只有精神病院的挂号单有真实笑容
带着高光的粉尘 暗淡的波深入
一潭水里怀念 诗人划向另一个日子
收集没有落成的纪念馆
封禅 封山 都不曾有过 放开
在每一个界碑前 都有一团疑云
遍布不知所云的夏天
死房子
铲车扇出上千个耳光之后
烈日下的老房子也不认错
受刑者感到的恐怖
总是略小于行刑者的恐惧
接下来的凌迟很讲究技法
一层一层扒掉脸面
一钻一钻直捣心窝
这好汉直挺挺的一声不吭
任灰皮白浆浑身流淌
剔了肉的筋骨根根惊悚
让职业刽子手也感到瘆乎
下午五点的阳光投来血色
绞肉机成就的水泥之花
试图为一首恶诗做唯美注解
失去了主人的废墟
进入哲学时间
回顾了自黄帝以来的历次拆违
结论是不寻求修复
苍 蝇
每只苍蝇都是胖子
世上的膏腴可养它们千秋万代
不需要再进化
复眼观六路
翻飞赛飞机
这繁殖的天堂从无障碍
为什么还总围着人转呢
悬停
挑衅
躲猫猫
装死
连找死也十分认真
是这移动的肉山足够腐朽
还是逃脱大师要炫耀功力
都不是,猫说,
它们,还有其它很多
它们
都跟我们一样
只恨吃不掉你们
起 飞
已经好几个昼夜了
也没分清那轰隆声来自那个方位
铲车的动作是立体的
哪片墙都有被刨的可能
就像某些诗人的花朵
可以开在任何墙头
我临时的床一半在墙内
一半在墙外
噪音和天籁两头对流
让笼子漂浮起来吧
一只拔了毛的鸡
好在这些声音上滑翔
何以为诗
噪音包裹的夕阳
广场舞表情呆滞
两个少年争抢一只篮球
跳起来凑了句脏话
给这个黄昏
我的风景除了这些没人记住的桥段
还有几十支搜罗蝉蛹的手电光
穿过树丛刺来的重复问候
单调是诗的死敌
诗的死敌制造单调
何止这些
雨很久不来了
天空也是一座监狱
要放谁就放谁
一夏天的五味真火
哪种句式能扛住这样的体罚
起码在这里和此时
没有人的心思在债务和圈套之外打扫
掉了一地的时间
还有三天一出示的喉咙
攒起来的鸡的屁声
材料如此,写出花来
也只是摆了一地的塑料花
哪一场邂逅不是预谋呢
每个多看了一眼的故事
都要暗示这不是两个穷人的一厢情愿
事后再交流囧迫
稀释掉不能承重的泡沫
大局如此,这一波爱情
能不屈服翻身的心思吗
来看看语感吧,如果还有的话
在法老经营的日出日落中
游魂和露水都已被明确地坐标
语法和语词互为看守
你要么在文字中服刑
要么跌入无言的深渊
无非是
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条订制的漏船上
无非是一次次否了王法
一次次蒙上那孩子的眼睛
在前进的号子中拉纤
以彼岸的期许盲行
还有什么不可能
无非是一茬接一茬去势
一个接一个露馅
雾灯带上墨镜
舌头失去愤青
沉默大赛在吹鼓乐中较劲
还有什么是可能的
无非是信誓旦旦的反话
在诸佛菩萨前狡辩
四目相对互诉七种敌意外加
十三种阴险支撑的道义构成
首尾相连的闭环鄙视链
还有什么可能
无非是东边的和西边的
要灭南边的和北边的
由中间的宪兵最后行刑
世界只剩下一群精鹰
直到最后一只瞎眼
还有什么能
在褐色风暴卷起的地衣上
系住她宽大的袍裙
还要找到她私藏在悬崖的风铃
在她一叶小舟里
重新长出一朵恒星
打 捞
鸡叫之后
日出之前
前往的地方最多
忙得像赶海的渔民
琥珀状的语词
水银般的句子
能吃饱一个夏天的诗人
兴奋,撒开
一网
捞上来窗外的鸟叫
梦的仓库
从不零售一个段落
镜子中的头脸
苍老如早餐后
狼藉的杯盘
叠加的固体
日常般固执
在洗碗池里相互碰瓷
啪嗒
有盘子挣脱泡沫
被遗忘的那些
瞬间
流淌
无表情变奏
六月的天空不出产正剧
水随时下,以不同的名字
连口语也扎进沉默的帐单
对冲忍耐赤字
换气的嘘声
小心收集,留作它用
情绪穷人们已上缴了大部分表情
还约好了
石化一切重逢
以防哭丧覆盖冷酷
笑脸借酒行凶
命书在这个阶段
己不分阶级
公平地散发了忐忑
这些可供养
霍乱时期的苟且
否则摇晃的世界会顷刻毁于
一个高人的恐惧
将所见的语言材料
那些景物的魂魄
打包,寄存
隔壁的那个世界
你一个人
弯一下眉毛就可以进入
---NET---
2022年6-7月

叶朗, 70后纪录片导演、制片人,诗人,湖北洪湖人,现居北京,曾供职阳光卫视等影视制作机构。纪录片代表作品有《百年婚恋》、《废都》、《两宋三百年》等;文章及诗歌作品发表于东京《华人文学》、《南方诗歌》、《北京诗歌网》等刊物及一些文化诗歌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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