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见之梦
在爱情之中时,他梦见他排斥日用品。排斥日用品时,他梦见饥饿。饥饿时,他梦见焦渴而水在退缩。焦渴而水在退缩时,他梦见最近发生的事情。最近发生的事情又重新发生时,他梦见它们三四五六地发生,因而决心储存食物。接下去就是吃,就是睡,辗转反侧之中他度过一段孤独时光,再也无法确定做没做梦。食物储存过于丰盈,再也无法确定做没做的梦,让他反射性地呕吐起来。呕吐到窒息的程度,内脏好像干净了,足以经受任何爱情。那就来吧,真切的爱情,连带着身体、副身体!外向的超越他本人的梦,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梦,各式各样的小亮点、小感觉、小食品。爱情令人患得患失,他想方设法留在储藏室。无奈体力不支,就醒来了。而后又在呕吐中睡眠,而后又在睡眠中呕吐。
欺 目 画
被聚集在这里的人,每人领到一张欺目画。画幅尺寸各异,大到海报墙贴,小到折页立卡,更有明信片、藏书票之类,印刷质量大多很粗糙。几位临时居民分到的欺目画,一望而知是网络截图,打印在软塌塌的A4纸上,混在正规出版物中滥竽充数。说是欺目画,其实也欺不到哪里去,每一张都那么老套:举到某个高度就能在真实中挖出深渊的透视图,正看倒看都是老人与海的水粉画,斜睨中会蓦然化为哥伦布头像的加勒比诸岛,随着视线移动忽而病树忽而万木春的几何条纹。发给他的这张欺目画,印在高级亮光纸上,左侧边缘犬牙交错,背面是几小幅不相干的水墨山水,看来本是美术杂志中的一页,不知被谁蛮横地撕下来,夹到这堆粗制滥造的图片中。画面四周有大块余白,打着疏密变化的三维线,类似电脑矢量图。而核心部位的那幅油画,基本上是现实主义作品,笔致细密如同照片。没有特征的冬日,没有特征的小区,楼前停车场车被清空,标着引车线的地面上,一个死者蜷伏而卧,头扭向画面里边。蜷伏而卧?更像是匍匐前进,死亡静中有动,左手要抓住什么,沿地面伸向前方,手指却完全松弛了,好似一朵败散的蝴蝶兰。女人?不,女性意态而已,人死后都会获得的那一种。妩媚?他连忙将视线移开。死者所处的那个层次,画面余白处,三维线骤而变密,令人不易觉察地发生弯曲,制造着阴影,烘托着阴郁。显然,死亡的原因是坠落,而坠落的起点,不外乎某个没有特征的上方。为什么分给我这样令人不快的图片?目前的处境还不够让我心烦意乱吗?欺目画下方,几行黑体小字。题目:《万有引力》。作者:卢之漪。年份:今年。星号:岐阜世界欺目画双年展二等奖。提示:深层次的画面乃是中国首位女宇航员的太空漫步,观赏者如此这般,便能透过第一画面看出究竟。特别声明:本画纯系幻想艺术,对任何个人、组织、企事业单位,均无影射之意,观赏者如有曲解、引申或移用等行为,后果自负。中国首位女宇航员?闹了半天,现在才能太空漫步?他如此这般地看起画来了,揣摩良久,推敲移时,却看不出画中的应有之画。被聚集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像他一样,各捧纸片,俯首低眉。智力的竞争,耐心的较量,欺目画的高考,谁先答完谁先走?他们手中的所谓欺目画,浅显可笑的小孩子玩意,按图索骥不就完了吗,何至于看得如此之久!从众心理在作怪?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自己的这一张,在万马齐喑的氛围里,也渐渐变暗,渐渐变难。那就举到某个高度吧!正着看再掉儿个看!斜睨以至俾倪!快速移动视线快到翻白眼!《万有引力》——还是没有特征的第一画面,还是散发着女性意态的死者。他开始焦虑了,觉得人格遭受侮辱,社会地位在下降。我是诚实的观赏者!我和这些人不一样!并非在假装,并非拖刀计,这幅欺目画,我真的看不出所以然!非梦非到这个份上,就有些卡住非不下去了,时空观念出现错乱,正如近来生活中常见的那样。幸好略去几瞬间,意识恢复正常时,他已离开人群聚集的站点,飘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稳稳当当坐在写字台前,可以集中精力,仔细推敲手中的欺目画了。不能再用制度作借口!负起你的责任来!他要同自己作对似的,死盯着那朵败散的蝴蝶兰,不看出一个破绽来,绝不善罢甘休。某种直觉告诉他,欺目画的欺目点,那个能使画面改天换地的轴,一定就是死者的手。败散着败散着,忽而痉挛,痛苦地收紧,猛地一翻腕子,将他曳入平行宇宙中,步中国首位女宇航员之后尘,在太空里渺渺然漫步而去。如此风格化地描绘一只手!放到这样一个泛泛的死者身上,在这样一座没有特征的城市中!造作得令人无法容忍!简直是对真善美的中伤!他眼目疲倦,视力模糊,就肘支桌面,揉起四白穴来。蒙蒙之中,额头低垂,快碰到亮光纸面时,又一颠而起。有什么新的元素,霍然映入他的眼帘!一张脸,一张他熟悉并热爱的脸,带着几分倦怠,跃出于纸上,有些讥诮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就是那双眼睛,衰老却很润泽,有些近视,鸟的近视,鸟的那种似望非望,长久飞翔之后,幡然而落,只以侧面视人。难道是?他打了一个激灵,从桌上抓起欺目画,凑近了仔细端详。画中涌出的脸,在他的注视中,倏而又退去了,只剩几个斑斓的色块,如风中浮筒,荡动于三维线的水纹间。他感到有些晕眩,从写字台前站起身来,踱至落地窗边,长吸了一口气。平摊开手中的欺目画,让窗外的阳光,带着大块空白,直射到上面。中国首位女宇航员的太空漫游!这不是么,现在一切都昭然若揭。类似大白面罩的宇航头盔,类似大白防护服的宇航服。多么明显的第二画面,怎么一直未能看出来?鼓鼓囊囊的大白胎儿,倒悬在真空正中。鼓鼓囊囊的大白脐带,连向核心舱一角。中华大白,二代大白,在外太空如鱼得水——脸呢?那张鸟视的人脸呢?被它取而代之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错觉中的错觉,乍然映出,乍然汩没,欺目之海的小小浪花,从虚无中激起,落入他的幻视中?必须从头再看一遍!必须好好研究一番!从冬日、从小区、从死者开始,慢三十二倍速,一小格一小格地推移,抚摸每一条缝隙,试探每一种连接。对,视觉沉浸,直到失去的人脸,再次浮现出来!他心潮翻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那张欺目画。中国首位女宇航员的太空漫步。太空漫步的中国首位女宇航员。现在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再也看不出别的形像来了。那个曾令他无比厌烦的第一画面,已经一劳永逸地归为乌有。冬日消失了,小区消失了,死者消失了,对他而言,视觉就此脱离了没有特征的表象世界,永远停留于那个充满意义的深层次。女宇航员?女在哪里?他俯首于欺目画,想从白花花的瓢浮体上,找出女性的蛛丝马迹。一时以为找出了,一时又觉得没有,落地窗前那种强烈的阳光下是如此,走回房间里较为阴暗的角落——幢幢人影又开始聚集的角落——也毫无改观。
有陶之梦
每天夜里他都梦见自己重新出生。包裹在红色的粘土里,攥着小拳头,被陌生女子生下来。有时一夜生两次三次,有时双胞胎,有时难产,湿漉漉地不想出来,拖到黎明才呱呱坠地。粘土越来越热越来越紧,某些陌生女子的身体,他已经十分熟悉。熟悉到不适的程度,白日回想尤其如此。先天性的出生创伤?他之为我的后遗症?醒来后他咬紧牙关,放发僵卧于晨光的襁褓中,怀着被遗弃之感,体味那些逐渐松弛的绑绳。“母系氏族公社是不是更适合中国?”悠悠盘旋的自我意识,又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后来是一小段不足以产生梦的朦胧,嘴唇随呼吸梯次发生改变,有了、无了、更有了、更无了,吐纳着暧昧的元气,或者窗外初起的城市噪音。
小 孔
从隔离点回到家中的那一天,他发现他书房的墙壁上,赫然钻出了一个小孔。直径比手指稍粗,形状不规则,洞穿于发泡壁纸偏下方,摸上去略有弹性。消杀人员的作品?网络设施的通路?他俯下身来,将眼睛凑近小孔,仔细查看。从测温群上的昵称判断,邻室住着一位妙龄女郎,观察起来不免有所忌惮,视线集中于这一边。然而看得出神,眼珠一错,也就看了过去。小孔那头儿是一片红色。开始时铁板一块,红彤彤红喷喷,没有任何层次感。女性的娇羞,促使她用新娘的盖头——不,太浪漫了——用一团红丝线,堵住了这个小孔!一阳指捅开?用镊子夹出来?唐突了些吧……这么犹豫着,时间一延长,眼前那种无差别的红色,渐渐也就有了浓与淡,近与远,连出景深线,通向消失点。一大部分的邻室,现在已尽收眼底。这么说来,全是红的喽?天棚地板门窗四壁红,家具红,食具红,寝具红,七零八碎的小饰物红,小纪念品红,小收藏品红,小玻璃风铃红,书架上印有艾菲尔铁塔的超大马克杯红。艾菲尔铁塔还是大本钟?自由女神像?从小孔中看过去,一切细部都形象模糊,斑斑然,蠕蠕然,裹上了一层糖稀。红色的大一统?亏她想得出来!或者只是因为有小孔,因为预见到他的窥望,才在孔域之所及,一叶障目地制造红森林?无以确知。何不利用小孔成像的原理,将邻室全盘投射过来,彻底检验一番!他回想着初中物理课,变换视角,尽量使眼界开阔起来。姹紫嫣红的背景之前,忽有某种别具一格的红色、比红色更透彻的红外线,翩翩然一闪而过。她?热成像?腰胯那个高度的她,从红色与红色的对冲来看,没有别的可能!你好,我在这里!女性美值得信赖!全国山河一片红!以整个房间的底色为依托,她身上闪烁的这一点之红,获得了怎样的深沉与静谧,升华为何等的秩序与和谐!唉,真够难为她的了!吸风饮露的妙龄女郎 ,曾几何时,提着沉重的油漆桶,戴着自制的报纸帽,形单影只地登上三角梯,一刷子一刷子,将整个房间涂成红色。涂完房间,再将刷毛一转,涂她自己。从涕唾到目泪,再到腠理、肌肤、肠胃、骨髓,再到黄白痰阴、生熟二脏,一刷子一刷子,将整个身体涂成红色。而后,红色地走动,红色地静默,像一株番红花,动静结合地对着某个小孔,舒展一部分腰胯,就像现在这样。衣服会不会很黏很累赘,红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在隔离之前就已经这样了吧?不得不佩服你的先见之明!试想,前几天的狼奔豕突之中,若有一大白,因执行任务,一脚踏入你这个大红世界,又会作何感想呢?拔剑四顾心茫然?茫然之余,就有些恻隐了、羞恶了、恭敬了、是非了,背负一轮红日,啸歌着走了出去,也说不定啊。”他脸贴墙壁寻思道,对小孔中的一切,油然升起向往之情。决心等到解禁那一天,第一时间就去拜访妙龄女郎,敞开自己的心扉,与她交朋友,谈天说地,互相学习。然而解禁那一天到来了,却只是有序解禁而已,楼里生活方式未变,大家相对静止,走家串户仍在禁止之列。至于那个小孔,第一时间就消失不见了,原来所在的位置,留下湿痕似的浅淡红斑。开始似有扩散的迹象,可大半天下来,也就终于干掉了,伸手去摸,惟觉墙壁,不禁让人怅然若失。晚八点,天色几乎全黑时,窗外忽起喧哗。走上阳台张望,原来东面的大片天空,正如北极光一般,呈现出缭乱的血红色道,引得左邻右舍凭栏指呼。看上去离得不远,特技效果般燃烧着,玻璃质的边缘融化了,很快就要淌下来。
对偶之梦
开始时就是普通的性梦。后来津液减少,话语添增,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再后来,诗品二十四诗品,有关苦吟的传说甚嚣尘上。现在天对天,地对地,雨对雨,风对风,海陆空工整到不能再工整。将来就是普通的性梦,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再将来就是普通的性梦,普通的沉默,普通的性梦,普通到无以复加为形容。
失踪者的复员
说没也就真的都没了。全城的老头儿老太太首当其冲,两手空空地集体失踪。而后,轮到小学生、幼儿园高年级,背着寒假作业集体失踪。而后,所有法式面包师,挟持着最后一炉法棍儿集体失踪。而后,新闻出版系统,各色网络写手高唱国歌国际歌集体失踪。而后,洗脚乐园行当,一站式天堂女青年拎着蓝色小塑料桶集体失踪。普遍的恐慌,社会面清零搞得如火如荼。当然,也有人表面恐慌其实窃喜,白天忧国忧民,夜里惟我独尊。欧美疫苗什么的,奥米克戎什么的,思想工作不好做,斗争形式异常复杂。还好,总策略总方针,外防输入内防反弹,失踪的势头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便有效控制住了,第二第一产业基本未受波及。春运奥运残运运滚运,红码黄码绿码码丁码。又稳定了两星期,过渡了两星期,疫情防控进入常态化,大部分失踪者也就开始复员。有序地复员,倒序地复员。起先只是几辆空荡荡的大巴,挂着空荡荡的喇叭,在春夏之交的郁热里,驶过空荡荡的长街。等到傍晚,才有一站式天堂女青年,拎着蓝色小塑料桶,恍然重现于灯火阑珊处。接下去的复员者不一而足,从各色网络写手,到所有法式面包师,再到手拉手的一众学童,全都趁着浓重的夜色,分批分次地浮出水面。最后轮到垂垂老者们,在第二天的昧旦时分,男左女右返回各自的走廊。到处都有复员者在走动,憋了几个月的脚印,猛一下反攻倒算,用杂沓的热情,搞乱积尘的红线。体貌特征均无大变,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次生灾害很难分说,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忙了一阵子,消停下来时,才寻思过味儿来,意识到哪里不对头。某种规律性的错位频繁发生,值得警惕:复员的一站式天堂女青年,倒扣蓝色小塑料桶,坐在上面笔走龙蛇,彻夜赶写励志文章;复员的网络写手,团起一个死面疙瘩,在电脑桌上揉来揣去;复员的法式面包师,稚然望着面包炉膛,发愣、举手、回答没人提出的问题;复员的孩子,老马识途、老骥伏枥、老气横秋、老天拔地;而复员的老头儿老太太,唉,复员的老头儿老太太,施施然青春焕发,每看到一脚尖、一脚掌、一脚跟,都急于去捕捉,并且用温柔下一个档次的东北方言,问你家是哪儿的,独自生活已经很久了吧。
不自视之梦
有迹象表明,每次他处于睡眠状态时,非但他自己看不见他自己,别人也都跟着他看不见他自己。主体间性?心理暗示?隐身术登上一个新的台阶?有时他怀疑别人其实只是视而不见,聊应故事地认为他这个睡眠者并不存在。不错,身在他那个四通八达的卧室里,混迹于他那种首鼠两端的别人,很容易产生此类怀疑,更何况他的乍梦还醒、意志薄弱,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他开始失眠了,因为不确定性。不,因为确定性:现在他可以引经据典,向全世界证明,至少有一部分别人只是假装看不见,而且一得机会,就要刻意将其表现出来,矜矜然流连于他的床头侧畔,或偃或仰,小睡酣眠。他讨厌这种做作,弥漫其间的信任感让他如坐针毡。他就真的坐起来了,摸过水来喝了一口,偷眼望一望四周。然而迫于睡眠的压力,也就只能权把别人、至少一部分别人,当作并不存在,率尔重新躺倒,将脸朝向墙壁那边。甚至有声有色地打起鼾来,直到有迹象表明他们确乎并不存在。
绿 帽 子
去年冬天搞精准防疫的那个时期,他每天都会收到一个神秘的邮包,里面装着一顶绿帽子。大多数情况下是医护帽,广告牌上常用的生命绿。但时而也有别的款式,比如棒球帽、马球帽、巴拉克拉夫帽、巴拿马草帽、贝雷帽、海军帽、志愿军帽、雷锋帽、八角帽、中山帽、世袭罔替帽 ,一概是绿色的,深浅浓淡各有差别。有一次甚至邮来一只党卫军风格的钢盔,称得上这一系列绿帽子里的重中之重。精准防疫持续了三个月,他的小客厅里堆满了绿帽子。然而每次新帽邮来,他还是毫不迟疑,立刻去小区门口的快递集散处领取,而每逢精准防疫穿插进一个专项防控来,他对邮包的期盼之情,便会达到迫不及待的程度,因为那毕竟是他得以下楼走动的机会之一。绿帽子的邮寄者每天都在改变,有时是某公司某单位某团体,有时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包裹背后经常加贴一张大白字条,用碳素笔写着“XX市加油”、“XX人加油”、“全国人民和你在一起”之类的暖心话。快递邮包现在都是实名制,他本可以按照邮单上的各种信息,与邮寄者取得联系,感谢他们的一番心意,借机问明何以邮给他这个颜色的帽子。不过,最初收到的那几顶既然没有及时查询,——新一波疫情乍有乍无,大家都在忙着屯粮购菜,这种事情怎么提得上日程来——,如今日积月累已将近百顶,再想查也查不过来了,只好留下一份悬念,把所有绿帽子照单收下,这一顶那一顶散置于小客厅中。春节那天同妻子视频时,他向她讲起这个奇异事件,不无骄傲地拿出他最喜欢的反恐套头帽,问她喜不喜欢这种迷彩绿。妻子对此显然兴趣不大,敷衍了几句,就顾左右而言他,转回离婚的话题上来,请求他尽快办好各种文件寄到法国。妻子这种冷淡的、缺乏幽默感的反应,弄得他也兴味索然,以后再视频时,就刻意绕开绿帽子的话题,只说离婚或者疫情了。那一阵子,精准防疫虽说是云愁雨暗,但作为大政方针,到底一再保证决不动摇,全国各地的绿帽子,依然日复一日快递而来。了无头绪地堆在家中,终究也不是回事,他就挑了几顶留作纪念,其余一一拍照定价,放到孔夫子网上出售,结果只有党卫军风格的钢盔找到了买家。正在为过剩的绿帽子发愁,幸而春天也就到了,大环境乾坤扭转,精准防疫变成动态清零,整个市区实行封闭管理,交通阻绝,人员静默,快递服务就地中止,绿帽子供应从此衰竭。其后的近百日,不外是每天困守家中,坐在飘飘摇摇近百顶绿帽子中间,一弦一柱思华年,做俯仰之观,发今昔之慨,觉得人生的一大部分都付之东流了。如同许多隔离在家的人一样,他发现身边的所有家具,都忽然变大了几圈,像刚发好的海参,肉滚滚亮晶晶地挤在局促的空间里。而那近百顶绿帽子,却忽然带上金属光泽,凭借奇妙的不可解释的机械力,幽幽悬浮于半空,在那些肥大的家具之间,组成绿意莹然的UFO战阵,将小客厅搞成一个蓄势待发的未来世界。“恐怕目前这个程度的盈满,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吧!别忘了,现阶段的每一天,大概率上仍会有一顶绿帽子,五湖四海地向我奔来,到达快递系统的某个层级,就滞留在那里了,一天天积蓄起来,像三峡大坝那样,一待城市解封,就会一泻千里,把我淹没在绿帽子的汪洋大海中。噢,盲龟浮木!噢,诺亚方舟!”好在真到了解封那一天,决堤溃坝的事情倒也并未发生,送到他手上的邮包只有一个,是妻子从法国寄来的,内装一顶弗里吉亚无边帽,也就是玛丽安娜软帽,也就是无裤汉党帽,也就是自由之帽,用通红的细毡做成。帽里塞着一张明信片,笔迹潦草,大意说她正在诺曼底海岸小住,故地重游,忆念纷然;电视里看到国内疫情的报导,又很为他担心;就去埃基昂他熟悉的那个小店,买来这顶帽子邮给他,从上次视频里的反恐套头帽来看,这种蓝精灵老爸帽,他也一定会喜欢。看日期是复活节假期寄出的,花了两个多月才邮到。现在早已不是戴毡帽的季节了,就算还能戴,这种红色他也不喜欢,放之于他的青山翠谷中,颜色实在不协调。“反正已经是绿了,那就一绿到底吧!”他不无恶意地想,去浴室里找到妻子以前用过的趣味染发液,选出一管儿北极星绿,倒在脸盆里加水搅匀,把弗里吉亚无边帽泡进去。八小时后拿出来漂洗一过,效果惊人:某种非绿非红、半绿半红的过渡色,附着于那团湿漉漉软塌塌的细毡表面,在灯光下随着他手指的掉转,焕发出吸蜜鹦鹉那样的霓彩来。解封以后的这些天,他每日大概仍以禁闭为主,据守在绿帽子的小宇宙里,手抚弗里吉亚无边帽的过渡性彩虹,心事重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也曾动念将它戴在头上,自拍小照想要寄给妻子,向她表达感激之情,告诉她弗里吉亚无边帽真有护持的魔力,经它这么一冲,再也没人给他快递绿帽子来了,虽然现在动态清零恢复为精准防疫,本来正是发送绿帽子的黄金时节。自拍究竟是自拍,角度总是掌握不好,照片画面有些失真,以至于红绿莫测的弗里吉亚无边帽,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绿帽子,只是略带些油性;而他作为背景摆在身后的那一排排绿帽子,在墙壁的反衬下,都颜色偏黑,像许多奇形怪状的洞,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是帽子来。
(2022年7月15日合稿)

李金佳,1973年生于哈尔滨。巴黎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INALCO)。199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短篇小说《平沙落雁》获法国青年法语作家一等奖。出版汉语诗集《黑障》(2009年),法语散文诗集《梦的复兴》(2016年)。散篇诗歌创作,曾发表在国内刊物《读诗》、《译诗》、《诗探索》、《星星(散文诗)》、《诗刊》等杂志上。短篇小说多种,发表于内地和香港的杂志及网络媒体上。1999年始,担任巴黎诗歌杂志Po&sie通讯员,在杂志的框架下,将于坚、海子、也斯等当代汉语诗人的作品译成法语,于坚诗译文后于伽利玛出版社结集出版。另有汉译诗歌、诗论著作数种,于国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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