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是从关中平原的肌腹上淌过来的,是从秦川人的脉管里淌过来的,淌着秦川人的厚重,秦川人的苦涩,秦川人的向往,于是就曲折、就深刻。平平的原野里拉出一个几丈深的凹槽,陡峭的土崖夹着一脉清流,时高时低,时胖时瘦。一会儿浪花激溅,卷起白雪千捧;一会儿又波平水静,漂几只悠闲的野鸭。纳泉时,喁喁唧唧,像母女俩说不尽的悄悄话;跌水处,天炸雷吼,是壮士吐不完的山河情。
不知拐了多少弯,清水河转到了陕西临潼栎阳镇附近。栎阳是个古地,据说秦献公时,曾将都城从雍地迁到这里。古风遗传,栎阳人就淳朴,就敦厚,就心地善良,就言语直拙。
当然也有剽悍勇猛之士。在我的记忆里,十六七岁的水孩,就是其中之一。这水孩生得要条有条,要肉有肉,鼻子眼睛都在正向上,说话干梆硬正,办事敢做敢为,这就成了方圆有名的娃娃头。村巷里开火,野地里打架,他在,一个街的娃娃就有了主心骨;他不在,大家就失了魂,就眼看着要失败。他的这种统帅和核心作用,尤其表现在凫水上。
夏日里,午饭后,街巷里的娃娃,背草笼,拿弯镰,呼三吆四地出北门,一群一伙地奔向二、三里之外的清水河。我的家在栎阳地段医院,不喂猪,不养羊,却喜欢和农民的娃们一块儿玩。高兴了,还帮他们拔拔草,提提笼什么的。
清水河很快就到了,清幽的一弯,大家镰一撂,笼一扔,水孩带头,三下五除二就脱得光溜溜一丝儿不挂。“扑通”一声,水孩总是第一个跳下去。接着就“扑哩扑通”,下饺子一般,满河都是光屁股的“男子汉”了。你说他们玩得有多畅快,狗刨游、蛤蟆蹬腿游、踩水游、水上漂、淹呼噜(潜水)——这里的冠军,自然非水孩莫属。他什么姿式都会,而且游得最快,一个“淹呼噜”,就钻到对岸去了,而且有时故意吓唬人,好半天不露头,让人为他捏一把汗。
人家玩得好不痛快,可我只有坐在岸边观望的份——说不清我那会儿为什么那么胆小。有时候在伙伴们的再三督促鼓励下,也颤颤地下水,却不敢脱半截裤,觉得半截裤一脱,露屁股露牛牛的实在不雅观。下水后,也只是在清浅处小小动作,挖挖沙子、捞捞石子,洗洗身子,也打两下“扑腾”,却始终凫不起来,也就不能越雷池一步。这样就不得不领受“像个女子娃”之类言语的抢白,脸就红红的,没了话。
人说:“会水的鱼儿浪中死”。我不会水,这话自然应不到我头上,却偏偏让水孩摊上了。那天,本该大伙的玩兴都退了,纷纷上岸了,却斜插里来了一帮子外村的“弄潮儿”。他们一到,就喊着要比赛,水孩自然不会服软,就应了。比赛在跌水下面的水潭里举行。那水潭黑幽幽的,不知有多深。两把镰刀扔下去,看谁能捞上来。外村的一个黑小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举着镰刀露出脸笑。水孩急了,也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半天不露头。大伙起先等,接着喊,后来就慌了忙,叫来附近种地的大人。有会水者跳下去,把水孩捞了上来,说是他头扎在泥里,水草缠住了手脚。
人们牵来一头牛,把水孩横搭在牛背上,一边朝下控水,一边往医院里送。水滴嗒滴嗒控了一路,人却没有活过来。第二天,公坟地里,就凸起一个小土包,大家都去了,呆呆地站在他的坟前,没有话。只是好长时间,清水河里没有人再去凫水。
当然,后来还是有人凫水了。因为活的乐趣毕竟大于死的恐怖。只是水孩就那么一下子去了,去得让人感念。即就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划拉这段往事时,心里也不禁楚楚然。了结生命有各种各样的途径,水孩无意识地选择了其中之一。而我呢?
于是,就攥紧了手中的笔。
(原载《机关青年》1988年5月6日;收入《兵马俑狂想》陕西旅游出版社1988年10月版)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先后求学于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哲学学士、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