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邱前十二年是这样过来的
(1982年-1994年)
认识老邱也很偶然,去年年底因疫情逗留在上海。几个朋友因喜欢吃鱼,经常去青花椒,结识了老邱。时间一长,又是河南老乡,彼此还聊得来,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老邱现在是上海驰名餐饮青花椒长春店的杀鱼工。五十多岁,属龙,大名邱来运,今年五十六,虚岁五十七;个头不高,头发不长,眉毛上扬,胡子拉碴;河南商丘人,一口家乡话,地道的河南腔——中中中,行行行。
摸了摸小平头,他自言自语道:一不小心在这球地方也混了七八年了。
1982年从乡高中毕业,就没想着能走出这个小山沟;到县城某个事干更是想都不敢想。学习成绩太差,高考连个预选都没进去,更别说参加高考了。毕业那天他豪掷一语:农村是一片广阔天地,在那里年轻人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回到家的第二天,大队支书跑到老邱家里,说邻村王沟缺个代课老师,以后能转为民办老师,问小邱干不干。到底是本家叔叔,好事都考虑自家人这儿,老邱自然是感激不得了;而小邱却一口回绝,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
送走支书,老邱回头埋怨个不停点,恨孩子不会说话,不懂得人情世事,真想揍自个儿娃子一顿;可一看孩子那个面相神情,生怕惹出啥子事来,缓缓再教导来着,谁叫老邱家就这一个宝贝疙瘩呢。
说到底就不想当那个孩子王,小邱想:凭自己瞎好是个高中生,当个农民也要干出个模样来;再者,回到村里去种地,不用受学校那个约束,一个月挣那二十块钱,划不着;如今自个儿管理自己,自由自在,苦点儿累点儿也不怕,就怕失去自由,一句话——自由万岁!
实际上,小邱是憋着一股劲,非得干出一番动静来。心里巴望着靠一家人努力劳动,小麦和玉米不会没有个好收成,种好果园里那些苹果和梨,再开块菜地多养些鸭和鸡,还不多卖好多钱。人勤地不懒,就不信以后盖不起房子娶不上媳妇。
说干就干,天遂人愿,五谷丰登——辛苦三五年,一家人勤勤恳恳劳动,风调雨顺,庄稼果树收成出奇的好。老邱有一身篾匠手艺,在家编篓编筐,织个帘子,小邱拿到集市上卖,副业挣了不少闲钱。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小邱妈取出家里的一沓银行存单让老邱一算,也有万把块钱了,老邱暗地里不由得为儿子挑起了大拇指。
这不,小邱的心眼真的活泛起来。
1987年冬上来,就在村西头开了间磨坊,开始打糁磨面。
年轻有为,为人诚实,童叟无欺,人缘好得很;周边好几个村的人都到他这儿加工粮食,生意还不错。不用出去做工,收入却比建筑队的同村人高得多。

三年头上,老邱他爹和他商量着:要不把旧土坯房扒了……
1990年春上阴历三月,小邱三间大瓦房就建起来啦!
一砖到顶的房子在村里也是挑了头啦!院墙、门楼一并垒好,东边盖个伙房,西南角垒一个厕所。不到年底,一家人就住到新房子里去啦!
搬到新家那一天,老邱家那个热闹惊动了整个小邱庄。小邱从县城骑着一辆崭新的嘉陵125摩托回来,摩托车后面带了一台14寸的金星彩色电视机。小邱将电视机室外天线绑在院里的老槐树上,顺手将一挂红鞭炮点燃,噼噼啪啪的声音震彻夜空。晚上村里的老老少少聚在老邱的院子里,一块儿看电视。大家是有说有笑,热闹得不得了;而老邱不停地给大家烧水递香烟,一双眼睛都眯成两道缝啦。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邱开始四处给小邱张罗找媳妇,这才是正经事。前些年没敢想这事,如今有条件了:老邱有底气啦!邱老汉实在是真忙活起来了:
东家瞅西家看,坡上岭头都走遍,十里八乡找媒婆,人前人后做笑脸。老邱这个忙活可是下了功夫,前晌吃不下饭,后晌顾不上吃,满世界地跑啊,一到晚上,钻进被窝,琢磨着:只找一个咋就这么难?老婆子,你说,为什么这么难?老婆子瞪了他一眼:神经,等不到娃子娶不上媳妇,你都进精神病院啦!
按说,小邱也算是个眉清目秀的俊小伙,毕竟是高中毕业,能写会算,孝顺父母,精明能干,三间崭新的大瓦房,这光景在农村也是上等光景;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来运在这个头上有缺憾,一米五八,典型的武松的哥哥——武大郎,标准的三等残废!
那个年头刚刚是九十年代初,年轻人找对象的标准都是比照着电视电影里的人——男孩个子至少超过一米六五,外貌端正,有钱没钱不重要,长相个头都要过关,不像唐国强,也近似王心刚;就算是你能吃苦肯干,地里活那么重,小身板能吃得消?能做生意是好,可那个头会影响今后生的孩子,再遗传个那啥……
来运啊,正好踩上红线啦!
小邱这个郁闷心焦啊!那年他二十六,正好踏入大龄青年的行列,当时的农村,像他这个年龄,别人家的男孩都是两个孩子的爹啦!邱老汉这个愁啊,老两口整日的唉声叹气,老邱指着小邱他妈:都怪你,叫孩子喝羊奶;没奶不会找别人喂,让孩子长不成大个头,现如今连个媳妇都找不来啊——嗨……
好在小邱他姑是个热心肠,娘家侄儿娶不上媳妇,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赶着小邱姑父骑上摩托车,满世界找媒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棒真能磨成针。南山有个姑娘看了照片,愿意来相看;老邱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两行泪都快掉下来,瞅着老婆子:他娘,他娘呐,老邱家有后了……

相亲是在镇上集市里的一个小饭馆。小邱他姑和姑娘带俩年轻人,要了四碗牛肉烩面;俩大人将碗端到饭店外面,还是识趣。
小邱和姑娘面对面各自瞅识了一会儿,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扭扭捏捏好半天。还是小邱胆子大一点:
“饭都凉了,快吃吧,”顺手将盘子里的鹌鹑蛋剥了皮,慌慌张张地夹进姑娘的碗里。
姑娘也不吱声,害羞地动起筷子。不一会儿,俩人将碗里的面和桌子上的鹌鹑蛋全吃完了,忘了俩大人没吃鹌鹑蛋。
又呆坐了一会儿,俩人还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蹦出几句话,大都是你家有几头牛,地里庄稼怎么样,还有舅舅、舅妈和姑姑、姑父之类的话题。直到饭馆老板催着拾掇碗筷,俩人才想起来问对方的名字。邱来运,黄月仙,俩人相视一笑,两股暖流汇集在一起。
事情如大伙儿猜想的那样,俩人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黄月仙姑娘这一家也都是个爽快人,从提媒、订婚、送好,到结婚,总共不到三个月;小邱就将媳妇娶回家啦!
1991年正值立冬,结婚当天,老邱在院子里摆上九张大方桌,杀了一头牛,宴请亲朋好友和全村人,好好地喝了一回。邱老汉是实实在在地喝醉了——缘分呢,缘分,我老邱家是后继有人啦······
俗话说的那个真是:核桃枣儿不能都滚到一个篮子里。
小邱媳妇进门三年,肚子竟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小两口白天经营着磨坊,天天忙忙碌碌;晚上实施造人计划,月月没有成效。老邱那个愁啊,真是愁白了头,整日里哭丧个脸,不停地唉声叹气:难道是老邱家真要绝后了不成?
磨坊活儿闲暇时候,小邱瞅着自己的媳妇——论模样有模样,俊脸红白;要身板有身板,细腰肥臀;说话燕语莺声,做事干脆利索,不敢说是一枝花,也是牡丹芍药等级。瞧着瞧着,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把身旁的媳妇吓了一大跳。
锁上磨坊门,小两口骑上摩托,直奔县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了:月仙是输卵管堵塞,小邱是精子稀少。回家的路上,媳妇轻轻地拍打着小邱的后脑勺:
“咱俩是谁也不说谁,前世的冤家今生的缘,谁也离不开谁,”小邱嘲讽道:“呵呵,真是修炼成了,说话也文绉绉的;俗话说的真对:要想会,师傅睡……”
过了半年多,黄月仙的肚子终于隆起来了!造人计划终于进入倒计时。老邱紧锁的眉头宽松起来,走到哪里笑脸到哪里,声音也高亢了许多,见谁都想打招呼。小邱他妈整天里变着花样做饭,鸡鸭鱼肉不停点,橙子柑橘当零食,一家人幸福感超强,其乐融融啊!
来年阴历八月,即1992年9月9日,小邱的千金就降生了!

满月酒的那天,老邱当着村里前来贺喜的人们的面,大声宣布:这个月,所有小邱庄的家里来磨面,分文不收。
往后的日子比蜜甜,小邱两口子干劲十足,在县城又开了一间小粮油店,主要经营小杂粮,玉米面、红薯面,绿豆、扁豆和高粱米、小米,乡下油坊的纯菜籽油、花生油,要啥有啥,生意做得是有声有色,红红火火。村里人都羡慕得要命:老邱家真是烧了高香,生了个孝顺儿,娶了个旺家女,日子真叫那个美——得劲!
然而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事却应验到了邱家。
“你媳妇的命里犯血,”镇上算命的先生对小邱说过这话,他愣是不信那个邪。谁知在产下儿子的第七天,黄月仙害了一场大病。
小邱将没过满月的儿子交给他姐姐,带着老婆奔赴省城医院。
从1993年下半年开始,郑州市的大医院几乎让他跑了个遍,专家教授也被问了个口干舌燥,好几次都被人“轰”了出来。最后,就差跟医院的医生下跪了。没有办法,回天无力——就是华佗再世,他老婆得的病也无人能治得了!
回到小邱庄,小邱盘算着这些年积攒下的钱,为了给老婆看病,前前后后也都折腾得剩不下几个了。
他在省城书店买了一大摞医学书籍,索性自己研究。奔波这大半年,自己都成半片子大夫了。
每天伺候老婆睡下后,得住空闲,一个人翻看那些中医方剂和土单验方,甚至用汉针在自己的胳膊上试验。黄月仙看到丈夫的心劲这么足,忍不住哽咽着安慰:来运哥,我知足啦!下辈子我还当你的媳妇,你放心……
奇迹没有出现,邱来运的努力只是增长了许多医学知识,黄月仙没有等到他找到神仙药方,在一个寒风肆虐的晚上,就撒手人寰了。
小邱等着送殡的人们一个个离开坟地,他点燃一根香烟,瘫坐在埋葬黄月仙的坟头边,任坡上的冷风无情地吹打着他那凌乱的头发,悲悯的泪珠迅速覆盖脏兮兮的面庞······
1994年初,县城的粮油店也转让给了别人。附近的有些老顾客亲自来到他的店门口,帮他收拾完家当,将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在三轮车上,小邱强打精神向送别的人们道谢,有几个老太太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孩子,往前看,好好的照看好孩子,想开点儿……
小邱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跨上摩托车,把坐在车前的女儿围巾裹了裹,猛地一踩油门,向着老家小邱庄疾驰而去。

磨坊的机器在轰鸣着,望着床上嗷嗷待哺的儿子,小邱无奈地将奶瓶伸向那张小嘴,眼泪扑哧嗤着往下流......
小邱照着镜子,突然发觉本来不长的头发里增添了好多根白发……
这十年里:小邱盖了房子,娶了妻子,有了闺女和儿子,然后又失去了妻子;一切都像梦一样悄然而去,十年光景,让这个小邱从一个18岁年轻小伙变成一个30岁的汉子,往事如一场梦!
邱家老两口从儿媳妇故去后,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整个人像日落西山,一点儿精神头都没有了。也难怪老人如此,这事摊到谁,也经受不起如此沉重的打击。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孩子们怎么办?明天的希望究竟在哪里?小邱一个人在田埂里想着,坐在磨坊里发呆,任那轰鸣的机器声挨过每一天,他苦思冥想,竟然捋不出个头绪。
以前的他根本不吸烟,对父亲那烟瘾讨厌得不得了,好几次都想把他的烟袋锅给崴了;而现在他,每天却要抽两包红旗渠,香烟的迷雾在房间里升腾弥漫,在呛人的烟雾里麻木自己,在丢弃在地上的烟蒂里追寻记忆。
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年。俗话讲三十而立,我的好运在哪里?明天又要去向何方?是在这小村庄里继续生活,还是走出去重新开始……
小邱心里自问自答着,同时慨叹:
十二年,真短暂又好漫长啊······
老邱讲到这儿的时候,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打湿了他的袖头;我赶紧掏出纸巾,他挥了挥手,把僵硬的手指头一个个掰了又掰,发出格吧的声响,活动着筋骨,幽幽说道:
“老乡,兄弟,你可别笑话恁哥啊!世事无常,世事难料,生活——难呐!这都是命······”
嘶哑的喉咙缓缓地发出叹息声。

作者简介:胡永泽,笔名洛水汀客,1966年间人。自幼随军,辗转河北蒙古河南,长在边疆兵营和部队大院;求学洛宁,启蒙于乡村小学,开悟在小城课堂;自幼偷读三国西游水浒,长大创办《山风》文学社;徜徉洛水田野山川,听书看戏民间采风;欢乐即吟唱诗歌散文,闲暇乃游历北山南水,健步拍照独自欣赏,美文香茶寻友共饮;笔耕不辍,不为求利出名;练字朗诵,自求怡情悦兴。不敢以文人骚客自居,情愿寻北斗不虚余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