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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光华(福建)
阿成生来就不知道父母长得怎么样。他父亲是桃花村人,在城里工地上做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外省打工妹,两个人不知道谈妥了什么条件就好上了。然而女的生下阿成才刚周岁就被娘家人找到了,挟持着劝回了娘家。据娘家来的两个男人说她是因为和原配老公闹别扭才跑了出来,这两个男人之中有一个是她的老公——一个长条脸,瘦高个的半老男人,家里也有一个男孩已经六岁了。女人是半推半就一步一回头被挟持走了的,阿成的父亲糾集了几个工友强拉硬扯才把孩子抢到手留下的。他把儿子放在表哥家里托养。表哥家在一个小海岛上,交通不便,孩子放在那里不会被母亲家的人找到,免去了后顾之忧。父亲每个月给表哥二千元扶养费,自己在工地里继续打工赚钱赡养孩子。阿成父亲七央八求才说动了表哥一家人念在亲戚关系收留了阿成,算是给这个单亲孩子有了个遮风挡雨的窝。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年以后,阿成的父亲在工地上遭了事故身亡,阿成才刚两岁多就成了没父没母的孤儿,好在表叔一家人有良心,靠着阿成父亲的一些赔偿金,好说歹说把阿成拉扯长大。
不成想阿成是个哑巴,他在表叔家寄养才刚不久,发了一次高烧,海岛医疗条件差,耽误了治疗留下残疾,成了个聋哑人。现如今二十来岁了,还是在表叔家呆着,浑浑噩噩成了表叔家里的一员。
海岛虽然办有小学,但也没有条件收这个哑巴学生,阿成也只能成了个咿咿呀呀的文盲。依表叔及其邻居们的看法阿成只能是永远的单身汉了——一个无父无母没有文化没有家底的聋哑人,谁看得上?哪里有成家立业的资本?只能在海岛上得过且过跌跌撞撞地生活着,算是这个苦命孩子的无奈归宿吧。
小海岛只有六七百人口,大半青壮人向往城里的生活,搜肠刮肚筹资着在城里买了房,举家迁往城里,或上班,或开店,把一些祖上的家业冷落在小岛上随岁月而消弥,自己呢已经在城里落了户口而且娶妻生儿育女,子孙后代有可能在城里安居乐业,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也是最为现实而理想的盼头。
还有一小部分青壮人熬惯了海面上的风吹日晒,几个人一组合着置了机帆船捕鱼为生,难得有休息日都是因为天气原因回到岛上避避风头。寻常,岛上就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在家留守着。
阿成因为生理缺陷而成了留在岛上的唯一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小岛周围有许许多多礁石,涨潮的时候,礁石泡在水里淹没了,退潮的时候,礁石露出了水面,潮起潮落,阳光,海水交织着养肥了礁石上的海螺,阿成成了岛上唯一的职业捡螺人。这捡螺的生涯不需要成本,只要有强壮的身骨子,能吃苦耐劳,一个竹子背萝装着捡到了的海螺就可以了。起先是捡了回去自己吃,这可是极营养的佐料啊。阿成给高蛋白食物调养得人高马大,他不说话,陌生人压根儿不知道他是个残疾人。他器宇轩昂,国字脸,两道剑眉,一双锐眼,浑身藴籍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他象一棵高大挺拔的木麻黄树,在海岛的风风雨雨中顽强而健硕的生活着。
捡的螺子多了,就有人给他订购买了拿到城里酒家做美味的下酒菜。知根知底鬼灵精怪的生意人,每天都开着快船来岛上收集讨海人渔捕归来的鱼虾螺贝。阿成的野生海螺也成了鱼贩子们的抢手货,螺的质量好歹每斤二三十元,五六十元不等,现钱对现货。阿成呢有自己的捡螺地,随着日月星辰洋流潮汐变化,哪个礁石上面有一些什么品色的螺子,哪个水底石窟窿里有什么个大肉肥的蛤蟹,都在他的脑子里掂记着。斗转星移,潮起潮落,阿成心里自有一本海岛周边的活地图。风吹雨打,日晒水浸,阿成熬成了一付铜筋铁骨的身板子,闲着没事的时候,他掰掰手踢踢腿,身骨子关节腔都不由自主发出嘎嘎的响声,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在他的身上爆发着叫喊开来。
阿成是一个节俭着过日子的人,捡螺子每天都有两三百,甚至是四五百元收入,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日常生活以外,这些钱都被他积累下来,他不懂得存钱的门路,况且也长年累月没有离开小岛,就把现钞一捆捆的用塑料袋捆着,重重叠叠几把钥匙链绑着锁在了一个大铁柜子里。
表叔表婶已经过世,表哥一家人也都迁往城里的套房里过日子去了。这一幢半新不旧的祖屋就成了阿成孤家寡人的领地,阿成也过着与世无争心无挂碍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阿成正要关门睡觉,突然间闪进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把门关上,还没栓紧插销,就被三五个男人推开了门,七手八脚扭住了,要她还钱。
原来,这小岛因为地理位置偏僻,离陆上才只半个小时的水路,岛上常年累月只有一些老弱病残人在家留守,给一些不法分子有了天高皇帝远的可乘之机,经常来到岛上赌钱。有开设赌局的人和岛上一两个本地人内外勾结,网罗了一些意图发横财一夜暴富的老板生意人,坐着专门出入的快船偷偷摸摸来到岛上赌钱寻求刺激。
这女的叫阿莲,是岛上人,不知道为什么离家出外闯荡了十来年却突然只身一人回到了岛上。留守老人们胡猜乱想风言风语的说她是因为失恋了,在外面呆不住了才回到了出生地。因为过得不如意,心理落差寻求刺激,给陷入了赌局不能自拔,结果把身上的几万块钱赌输了,还欠人家三万多元,被人逼债慌不择路的跑到阿成这里避难。
追债人也是久经阵仗的奸诈之流,大风大浪摔打得滑不溜湫岂能给输钱人轻易逃脱?来人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络腮胡男人是岛上本地人,就是他里神通外鬼做庄接引外人过来赌钱的,他提供隐秘的场所供人聚赌,自己抽成暗中得利。这些人本来就是熟门熟路设下的局请君入瓮,当然是气势汹汹跟风而来,得理不饶人要她还钱。
女人生的靓丽可人,却一脸疲惫衰萎。她撩了撩额前几缕乱发,哭丧着脸要对方宽限几天,待她筹了钱还债,但对方却是紧逼不放没有商量的余地。
阿成嘴里说不出话,心里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懒得跟对方争论,当即拿了三万块现金给来人了结此事。
阿成当然是有钱的,他比划着要女人老实过日子,不要再赌,他可以再拿一些钱送给她做生活费。
阿成的心目中,一日三餐,吃饱穿暖,这些钱也只不过成了多余的积存而已,这世上也只有阿成这样别无所求的人才把钱看得如此淡薄的了。
那女的表面上唯唯诺诺,实际上我行我素,照样和那些闲着没事的留守老人打牌赌一些小钱消磨时光。这一下阿成不让了,出海一回来就往她们的牌局子间里闯,要女的歇了赌。女的起先不肯让步,对阿成横眉瞪眼的吼着,经不住阿成一双钢手强拉硬扯的拽回家里。
阿成是实心眼的人,他嘴里说不出话,心里明白,不就是钱吗?他把一大捆百元大钞摔到了女人面前,比划着要她收下,权当是赌赢了的钱,要女人用这些钱填满心里的欲壑戒了赌,这一下刺到了女人的自尊心,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原来,女人这几年倒也攀上了个有钱人,两个人也曾山盟海誓私订终身,还有了爱情的结晶生了个孩子。但男人抵不住灯红酒绿,金迷纸醉的诱惑,被一个年轻靓妹勾住了魂,私底下买了个房子住在一起。失恋了的女人赌气把孩子塞给婆婆,自己一个人跑回海岛,想在娘家过一段清静的日子,让变心的男人掂量掂量看能不能浪子回头,想不到男方一家人竟顺水推舟,对自己使性子出走不闻不问。女人心里头有苦说不出,整日里浑浑噩噩过日子。
女人这一次是赌气跑回娘家,希望男人能够反思过去那一段卿卿我我的甜蜜时光,能够看在已经童蒙学步的儿子身上而浪子回头重新开始,然而过了个把年头,负心人还是了无音讯,不管不顾,这一下女人熬不住了,天天借赌局打发苦涩的时光。
女人不肯拿阿成的钱,跌跌撞撞跑到海边,坐在礁石上哭了起来——她不能再拿阿成的钱,她觉得已经欠他很多了。
夜的黑暗,笼罩着伤心的人,海风呜呜,海浪洒洒,阿成悄悄的跟着女人,他的直觉中这女人举止反常,怕她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不开,就坐在女人旁边护着她。阿成的身体象一棵伟岸的树给女人一个安全的依靠,女人情不自禁的靠在阿成身上,哭的更厉害了。
阿成打生来就没有体味过女人的温柔,这一下给搅得浑浑噩噩,他象榆木疙瘩不知所措的任由女人靠着,搂着,他那伟岸的身骨子,情不自禁的颤栗起来。
女人的手拽着阿成的臂膀,她觉得这臂膀就像一根隐固的锚桩子,自己这一漂泊的孤舟才有了安全的维系。暗夜里的海风在阿成身上抚摸着,阿成象喝了烈酒,醉醺醺的不知所措。
半夜,两个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家里。女的是豁出去了,把门栓紧,不管不顾的搂着阿成,和他睡在了一起,——不是睡在一起,而是干柴遇烈火般的燃烧起来,直到日上三竿,才疲倦而满足地做了一锅白米粥吃了。
阿成是实心眼的人,当即把一个大铁柜子开了,里面有大捆大捆的钞票,他比划示意着要阿莲保管这些钱——他心眼里,阿莲已经是自己的女人,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这些钱是自己经年累月赚下来的,要交给女人保管着。
女人明白阿成的心意——他一忽儿把两个拇指头并排竖着靠着,一忽儿把双手叠成了一个同心圆,表示要和她过一辈子。
女人数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些钱点清,林林总总有三十万元左右,这是阿成十多年辛辛苦苦堆砌起来的财富啊!望着一叠叠经过捡拾整齐垒在一起的钞票,女人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把这些钱拿到陆上的银行里存着,把存钱的卡拿给阿成,密码是阿成和自己身份证的最后三个号码连接在一起共六个数字。阿成也明白钱存在卡里比较安全,赞许的点了点头。
阿莲也真的就戒了赌,每天和阿成去海边捡螺子,阿成则施展出浑身解数,撷取大海的奉献。他把背萝拿给阿莲装放螺子,自己拿了把渔叉,一猛子扎进深海里捉鱼。原来阿成天生残疾,耳朵却能够承受深水的压力,他的摒气能力也比寻常人强,能够顺着潮流坠着身子在水底泅着跑着,一叉子闪电般刺扎出去捉到大鱼。
大海无边,潮汐有信,海风阵阵,海浪滔滔,海水湛蓝,海鸥啁啾。阿莲在阿成天真无邪的渲染下也爽朗起来了,她的脸上漾出了靓丽的笑容,和阿成比划着笑着腻在了一起。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个心急慌慌的赌徒溜进了阿成家的院子里,在一个没有上锁的杂物间里躲了起来。原来,小岛上设赌的事被边防派出所侦知,出其不意地展开了捉赌行动。这两个漏网之鱼躲进了阿成家里意图逃逸过关。阿成虽然听觉欠缺,却知道这两个不速之客是做庄的歹人。他对赌博之事本来就是深恶痛绝的,岂能允许这样的人蒙混过关?当即大开灯光,把两个人堵在门内,咿哩哇啦的招呼追踪而来的公安人员捉人,两个人之中有一个是络腮胡子本地人,对阿成的懵撞行为愤恨不已,眼瞪着阿成似要喷出火来,但阿成却毫不畏惧的在他面前把两手掰的嘎嘎响,他的凌然正气把对方逼得浑身一颤,情不自禁的低下头来。
过了几天,阿莲比划着辞别了阿成,示意自己要外出几天,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就会回来。
阿成当然相信她会回来的,他的心是大海一样的坦然,压根儿不担心女人会另有心计离他而去。他把存钱的银行卡拿给阿莲,要她带着这些钱做为盘缠。
然而阿莲外出了几个月也没有回来,她就像一只海鸥,随白云飞去,杳无音讯。阿成身处孤岛,聋哑人也不能使用手机等通讯用具,也不知道阿莲的手机号码,只能眼巴巴盼着阿莲能够早日回来。
她是出了什么意外耽搁了,还是变心不回来了呢?阿成苦思冥想得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他心思慵倦的躺在礁石旁的沙滩上,望着随风飘去的白云,百思不解。女人的心真就像天上的云,变幻莫测吗?自己许多年来的积蓄,都被她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吧。在阿成的心里,钱的意义本来就是不大的,但是此生唯一的女人却已经在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的一颦一笑,在男人的心里定格成永恒的记忆。
涨潮的水,漫过了沙滩,淹过了身子,阿成依然一动不动的躺着,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大海的儿子,他要回归大海的怀抱,就让这 莽莽苍苍的大海把自己带走,漂流到一个不可知的远方吧。
然而生的本能,在溺水人浑蒙的意识里起了主导作用,他在滚滚浪涛中载浮载沉,被岛上打渔人发现着救了回去。
那个络腮胡做庄人被捉赌后罚款二万元,关了三个月才放了出来。他对阿成的举报行为怀恨在心,就假意和阿成套近乎。有一个晚上,络腮胡拿了好酒好菜,带了一个发廊妹,悄悄溜进阿成家里要让她和阿成一起喝酒过夜,意思是给阿成找一些乐子以解心愁。络腮胡寻思着拖阿成下水让他沉沦,让他在温柔乡的泥泞中迷蒙,从而毁了这个“冤家对头”。“若要其消亡,就让其疯狂,”这是络腮胡的处世之道。然而这一套歪心思在阿成身上不起作用,他的心湖一片澄明,只有阿莲的倩影,才能使他神往。阿莲的微笑象清澈的月光把邪恶的伎俩消弥尽净。他谢绝了络腮胡的“好意”,毫不客气把客人赶出家门。他的心已经渐渐的宁静了下来,他已经有能力从这一次情感的打击中走出来。他决定回归以前孤身一人的生活圈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潮来汐往,讨海为生,直到老去。
然而,阿莲并不是绝情人会离他而去。她回到了原来的婆家,要把儿子带走,却遭到了婆家人的阻扰。
阿莲表示儿子是自己的亲骨肉,男的已经再娶,没理由让她母子分离,她愿意净身出户不要男方钱财。然而男方家里呢,则坚持要把孩子留下,这几年,男方生意兴隆,赚了很多钱。有了钱,孩子就更重要了,这可是传宗接代的根,怎能给阿莲带走呢?
阿莲只好去当地的妇联上访,去法院里起诉,要求讨回公道,这一耽搁就延迟了回家的日期。最后,男方表示愿意给阿莲两百万元钱,算是她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条件是要阿莲把儿子留下。
在对方软硬兼施的箝制下,阿莲只好妥协接受调解,拿了二百万元分手费。待到阿莲把这些事情处理完毕,却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可是阿成的种啊,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回到海岛交通不便,待产,接生都不方便。只好在城里租了一个房子,雇了一个女护工,在医院里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取名叫“黄济人”,女人的意思是孩子长大了要志向远大,要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胸怀。孩子满月后,阿莲才抱着孩子回到了海岛。
阿成看到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回来,高兴得手舞足蹈,忘孚所以。他打小就有着生理缺陷的自卑感,不敢幻想着能有今天。他满足了,觉得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女人的心里,自有一本明明白白的帐目,阿成才是自己的终身依靠。虽然他是残疾人,但他的心是健硕的,就像海里的礁石一样历久弥坚。她决心和阿成过一辈子,恩恩爱爱的生活着。她决定用这些钱,和阿成一起回到桃花村祖地,把祖上遗留下来的破房子拆了,盖一幢新颖别致的房子,一家子过美满幸福的日子。
这个愿望,是很容易达到的,有一句时行的话说:“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万万不能。”可不是嘛,两口子有了这些钱,在现时代安宁恬静的环境下,组建一个和和美美的小康家庭,有什么不可以办到的吗?

作者简介:胡光华。籍贯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平海镇东湖村,退休医生。中华诗刊学会会员。福建省及莆田市诗词学会,楹联学会会员,莆田市秀屿区作家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