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症叙事
密室幽暗，深藏果壳，海底楼宇的珊瑚城市
出入皆缙绅，偶有杜少陵，油腻的词鱼贯
挟裹其中的瘦马车张开燕尾后舵
我，向镜中走来的我内卷，蜷曲，光的漩涡汹涌
密室幽暗，城中村，动物乐园，天空的白自忖
核心暹罗独木长桌，紫砂、青瓷和罗马长脚盅
这是正午，灯光Make的夜晚堪比仿真
我，镜中的我向茶座之我，翻白眼，翻书卷，美尼尔综合症
◎写诗的冲动
当我们读到一句诗
有嫁接和迁移的冲动
这就是写作的生产力
当我们看到一块石头开花
有一种模仿、嫁接和种植的冲动
这就是你体内
活着一个祖父
◎说吧，余生
说吧，余生
说吧，该怎样消磨余生
剪指甲，跳广场舞，在某视联播中
我决定把余生铺在你走过的路上
柏油的泥泞，或者阡陌窄小
我的翘望
构成你崎岖的人梯
◎夜梦追记
整个夜晚，三把钢锹追杀我
锃亮，钢蓝，老虎的肃杀眼光
三把钢锹铲向我的脑壳
在碎殍漂浮的镜中，一排红标语
勒紧我愈来愈迈不开步的逃亡
本命年，拆字先生说我有劫
蝴蝶结，领带结，三把钢锹
一声吼，追杀我出一身结冰的汗
◎不存在的房间
我独自一人在不存在的空间里
房间就是妻子，船舱被激流压抑喘息
爱是如此疲倦，收获等于虚无
我无法用批判的刀具
把自身油腻腐肉剔除
◎旧橱柜
题记：玻璃上折射出整座城市。
——奥尔加.卡托尔丘克《衣柜》
狮子走进来
像一包旧衣服
狮子的鬃毛藏着陈年老家的表情
梦中的狮子从我体内走出
旧日子的衣服
从我橱柜走出
尘埃接受了方言的翻译
◎自然宪法
应该编写一部动物宪法
支持老虎在植物体内光合作用
使与虎谋皮成为现实
让老虎长出青苔的斑斓
◎降幡
当熟睡被失眠的坦克碾碎
我承认，我的灵魂挫败于
一场意外的悲悯，国土沦陷
身体的降幡，升起他者的烽燧
◎徒劳之爱
题记：“真正的富裕不是什么都要。”
——加里.斯奈德
发掘深渊和开凿隧道
是婚恋三角相等的两腰
以霅水桥为中线
作月亮之圆
相切于你的心苞
这徒劳的爱，连接着无边的地平线
◎灶火的修辞
形而上的万有引力
来自家
来自灶火的蹁跹，丝绸自焚之舞
来自你石榴敞开大笑的一瞬
叹息，上帝炉中
灰烬之唇
◎博物馆的黑暗
陨石和海沟转弯处，油页岩低调
一支木桨被呼吸唤醒于博物馆灯光昵喃
多少年过去，抽芽的智齿磨着疼痛之刀
两只甲虫在身体内反复烙铁
◎喙
阅读子弹，阅读弓弩
阅读五步蛇闪电一击的毒牙
她，把针尖式的喙插在油污的象形字
丰腴深处
像久渴绿植发出喝水的丝丝声
◎忌日
题记：“骆驼一直在喝水，我在泉水的唇边祈祷”。
——吉提斯.诺维拉斯奇
沿着琴弦走路的
瘦金体女人
并不行云流水
她咳嗽，韧耐，疲倦的床
果汁迸溅
她用死在彼岸开花，一年一度
让啼血的快乐，刹那吹遍
人冥二度空间
◎孤独
题记：“沉睡的花园翻了一下身子”
——布鲁诺.舒尔茨
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
肉体构成深渊
漂移的孤舟
安静，均匀，呼喊
◎手相
在手的田野我们相遇
你的孤马细掌纹，我的独牛
乱掌纹
完成了一场夏夜的纹身
◎煤球留言
题记：
“也许伊特鲁里亚的文本
最终会解释为什么坟墓上那对夫妇
正在微笑”
——杰克.吉尔伯特
经与验结合部
大潞村
瓦屋小操场
用煤球的漆黑
在木板门的胸口写下
“呼尔佳，我来过，来找过
你的瞳仁
住着比煤球
更漆，更黑，更闪亮的神”
在天燃气普及的
今天，煤球写下的
字，这微暗的火，还在
以发烫的永字八法
一笔一画加温
留言之瓷
还在窑变，还在
凹陷，拒绝化为“囗”文※
即使已被埋在
城镇扩张履带的
中央商厦
地下负一层
注：“囗”，古碑文字中脱字符号
◎舍利
因为活得短暂，我希望
一生中有这样一个
夜晚，被你的深睡眠
拥抱在太湖
蓝色起伏的击拍中
月亮升起，夜潮土泛潮，菜农分蘖，
摇篮生长
而我，圆如一颗坛中舍利
因你而磨损、折叠、淹藏
积聚万物的包浆
◎向晚
纺织娘把声音蜷曲成花蕊
向晚沉静，寂寞在风中
把自身抱紧
◎白鹭的镜子飞走了
水边，白鹭飞走了，像书页的一闪
白鹭古老的轻蔑，我感觉内心受到箭矢的一击
我并非窥探者，也非浮浪之辈
手机里传来省城滴的一声，有人因为尊严
被磨损而戴着股市绿帽子跳水
仿佛一场喧嚣的酒会，你整理了胸扣
用冰点的矜持冻住我敬酒的方鼎
走在河畔的清晨
我昨晚的床杯盘狼藉
在白鹭展开的镜中，我的黑发
懑含羞愧，眼珠仿佛污泥
埋在老家火烧桥地下一米
我看见自我的暗物质烤瓷着超我的壁画
◎老物件
今天有些异样
天空在坍塌
我的后备厢
收养了一个
被抽干了水的
池塘，哦
祖屋已经拆毁
我只留下
竹椅、脚盆
和母亲樟木箱遗留的
有花纹的绿锈铜锁
锁孔内，故乡的残骸翻了一下身子
◎搬进高层新屋
把乡村
建在否定论的高地上
让河水与瀑布通过折叠
交换风景的体位，重构
美的定义
广告牌的叙述
覆盖了方志中的繁华
在家乡的新址
人造的齿轮快放着
太阳能路灯，喜鹊的新巢以及
零星的家禽在阳台上的
眺望，在方言重浊的碰撞中
老迈的舅舅和舅妈正在以吵架
告别带泥土味的曾经
拱桥迁居展览馆
炊烟从中华烟头升起
阡陌，曾经纵横如人伦关系
如今内卷于
语文老师费劲的舌根
绝育的乡愁，灭种的仪轨
在不会说单词“直田”的标准语中
新浇水泥地不断延伸，桑树、枫杨树、蒲公英和
青泥苔无处不在的根
统一于繁荣的
“一”
老家郞中港，像1940年后
一代人
身体已趋崩颓
注：“直田”，吴方言，宠爱的意思
◎如今快
题记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木心
这是一个匆忙的世界
高铁是高度酒精
醉人的速度
快递是邮车的星际出行，快餐
是狼吞虎咽的释文
朝辞白帝彩云，傍晚
“在美国钓鳟鱼”
白莲桥，6个月没去
（酒杯内晃荡的老家
弟弟和舅舅还生活在那儿）
我的车得导航引领
穿行在钢结构拆建的丛林
米沃什在诗中写道
人，已失去专注一事一人的技能
◎水电工
皇帝是假，福气是真
——谚语
地漏里的眺望
称之为月亮
开槽，凿孔，水泥渣纷飞
安装膨胀镙丝
锲牢生活、皱纹和柴米油盐的艰辛
他是一个爱国者，把公鸡的地图
纹在左臂上，每天
他从太阳升起就忙碌
用胶布绝缘多余的欲望
翦断冗杂思绪，疏通
偶尔因无证电驴被扣
咳嗽和胸闷
他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在零星接到的工地上，负二层的车库
一如在国营厂上班的既往
乐哈哈，为自己负责
他埋污水管，安存水阀
在油漆工粉饰的前道
接通祖宗昭穆神位
接通祭祀和小乐汇的酒盅
在“枪毙烧”的喉管中※
眺望月亮
注：“枪毙烧”，一种劣质的土烧酒
◎输入法的错误
我要申报共同富裕课题
我的屏幕跳出共同赴狱四字
该死的拼音输入法串出来寻衅滋事
我声明，我内心屏幕跳出
共同富裕柏油马路
宽阔，笔直，虎皮浩荡
◎老家
老家是我指纹划过的屏幕
老家是阴刻，阳刻，白文，朱文以及
先囡、红英，细长楷体
伟琴微翘之唇
（我偷看过表舅写给她糯米粘稠的信）
在高德地图复杂结构内部
老家是一艘深埋在田野里的沉舟
艄公，满肚子故事的聋子
他吱哑吱哑摇船和女水鬼调情
他的脸在雾霭深处渐渐燃亮
诡谲的笑，仿佛他和儿子空降兵
金苟还活在我们中间，新鲜
如早晨的蔬菜，如嘶哑的胡琴
◎无眠眼罩
竹椅的蔑片
照见我哭喊的童年
光绪元宝嵌积着快乐的垢泥
木槿叶、草木灰混合成
1977年的洗发水
而犁铧被搁荒的脸
变得锈迹斑斑，表妹
突然叫出我
被朝觐乳名
“沈小毛，那时哥，还没叫沈健
后湾芳琴家来提亲，前年
她死于乳腺癌复发症……”
哦，拆迁后老家的
老家什，老乡亲，害得我
不敢不，不敢不，整夜无眠
用无眠撑圆
月亮昏聩的独眼
全麻术后的胸脯躲在
空荡荡的胸罩后
吓退了少年
梦中的羞睇
◎车水
梯形的水，芝麻的戽斗
一节节白银的笛声
在雄生、阿林、何传明
六双脚蹬转中
梯形的愿望汩汩抵达
80亩㘰的丰盈
是的，我承认
这叙事过于浪漫
早已死光了的车水人
脚板骨凹陷的茧
也许会朝我
翻白眼
入夜，野旷的厂房内
招租的萤光广告横幅
像水车节节升高的
梯箱
以新形态，一闪，一闪
◎平坟
在武康石和墓碑的心肌瓣膜中
一支桨被掘墓人粗重人呼吸
吹拂，抽出绿芽，惊悚响彻广播
1975年，我亢奋，像一把少年
洋镐夹杂于雄生、高大头
六德和来自县革委会的声势浩荡
掘开嘉靖年间老坟
和尚缸内埋着一石，一桨，一木鱼
如今，彼处已盖起村委大楼
被多道贩子反复转卖来的香樟
长出了倒扣的缸形树冠
往主妇们的锅瓢、喜乐和嘟嘟嚷嚷
◎开发区
他们种下豪华雄心，种下挖掘机的长臂
让废墟生长楼宇，经济的修辞葳蕤、迸溅
水泥、钢铁，欲望的烟花装饰夜空，火树银花
他们种下高铁的锁骨，斜拉桥的扩胸运动
把镂空的漩涡构建成立体交叉经络
通畅，精致，荒蛮的天空和地底，天堑通途
他们并不是不知道
在打桩机触及的基础结构里
如果植物的根尖吮吸缺席
蚯蚓的方言灭失，爱这个词根萎缩
曾经的底特律
或者明清的江南，徒具
沙化的兔唇
◎卖树
动用吊车、挖掘机和卡车
开始挖，锯，拽，粗浊的呼吸
刀片如台风在汽缸内愤怒地旋转
家坟的香樟开始露出百年前的根
它的记忆中还带着逃荒死劫的体温
他们用红绸带围一个喜字方块
钱，钱，钱，缀满樟叶
他们，黑胡子，李黑子，胡二棍，
孙家大湾的大孙子
决定把树卖给去南京
换一辆五铃面包车
跑客运,在城乡颠簸之间
做一根谋生的针
◎被禁止出生的外甥
在夜与昼的交界处
从脚趾甲的窄门进入
穿过胫骨的长廊，月浑茫，泛黄
远处，髋关节的大峡谷中
一列失踪的绿皮火车
从谷底驶来
桃啊，李啊，樱啊，绿芽苞的窗口
亲嘴声沙沙闪过
那些，那些，不被允许出生的孩子
他们发出顽皮的亲嘴声
其间，有我的小外甥
妹妹腊梅的儿子
九个月的头部吃了乡卫生院一针
沈健，诗评家，诗人。浙江省长兴县人。主要从事诗歌与文化哲学研究，著有《浙江先锋诗人14家》、《我对诗歌所知甚少》、《纸上的飞翔》（诗集）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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