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光阴灿若霞
——访著名诗人书法家沈鹏先生
张脉峰

按照约定,2021年11月29日上午10点,我们来到之前快递书信的地址——东城东二环内的金宝街。打电话联系后,方知最近沈鹏先生不在这里住了,随即又驱车赶往海淀,到达位于西北四环的万泉小区时,已经接近11点了。还好,约的是上午11点见,也算不曾迟到。
回想2013年,应该就有机会见面,但那时知沈老身体欠佳,未敢打扰,我只将出了封面的刊物,送到了助理李先生处。之后一忙,就错过了。这一次,也是沈老出院不久。接到杨金亭老师的信,沈老欣然题写了“当代诗词馆”“当代新旧体两栖三友——刘征、杨金亭、张脉峰三主编书艺展”两幅字,并让张秘书马上快递给我,令人感动。
知道沈老刚康复,身体需要调养,也许会顺手写几个字应付一下,不管怎样,都是对我们活动的支持。这样想着,不久接到顺丰快递,见到沈老的题字,我真的不太敢相信,这是沈老为我们题写的字吗?两幅字写得都非常好,特别是“当代诗词馆”几个字,沈老写得十分认真,力透纸背,果然不同凡响。“写得太好啦!”凡是看到题字的人都不禁啧啧称赞:不愧是书法大家!
“沈老,您好!”我递上手中的鲜花。时隔八年,今日方得见面,十分感慨。
沈老应该是在沙发上等了我们一些时间了,见我们进屋,马上迎上来,与我们握手,气氛温馨。沈老热情、和蔼,让我感觉不到任何拘束。他和杨金亭老师是老友相见,谈话随即轻松展开。
始于四十
沈鹏(以下简称“沈”):我们好像年龄差不多吧?
杨金亭(以下简称“杨”):咱俩同龄。你的创作,一直保持着创作青春。
张脉峰(以下简称“张”):沈老您好,我是张脉峰。
沈:你好,你年纪不大啊。
张:在您们面前,我是年青人。沈老,这是几期《诗词之友》刊物,最近的这期是高占祥部长的封面。他也给您写了一首诗《赠老师沈鹏》,祝您九十大寿:
人生坎坷浪淘沙,九十光阴灿若霞。
书艺比金金足赤,品行如玉玉无瑕。
天高自可容鸣雁,树大何妨栖噪鸦。
飞短流长止于智,污泥终不染莲花。
张:您是当代杰出的诗人、书法家,诗书双绝,令人仰慕。今天我们来采访您,十分荣幸。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诗词的,爱上诗词并且开始创作诗词的?诗词对您一生有什么影响?
沈:从小就读点儿《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对文艺比较感兴趣,我也写散文,写点新诗,还办刊物,比较偏向于进步。我有一篇文章叫《始于四十》,书法的创作,诗词的创作,我是从不惑之年开始。最近我还写了两首新诗。
张:新诗?现代诗、新诗啊,我们从没见过您写新诗。
杨:以前,那时你写旧体诗词。我们在虎坊桥办公的时候,你骑自行车到虎坊桥,你给我送稿子。
张:那沈老也是“两栖”,也是新旧体“两栖”啊。
沈:对呀,我最近啊我突然有兴致,我就写了两首新诗,这是几十年来没有的,哈哈。
杨:《诗词之友》开始创办时策划,是臧克家一个、我一个、刘征一个,我们策划的《诗词之友》,这个名字是我起的。
张:对,杨老师他们给起的名字。
杨:《诗词之友》这个名字,我们一块儿商量的、策划出来的。能上《诗词之友》封面的,那都是代表性的人物,都是一流的,有100来人了。
沈: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美术出版社,主办过一个刊物,起名《美术之友》。
张:哦?太有缘分了。《美术之友》《诗词之友》,都是“之友”啊。
杨:《诗词之友》名字,我从臧克家发表的作品当中,集的字。他手抖,那时已写不出这个样子了。他看了以后,说很好。
沈:我这里有一幅郭沫若的字,嗯,下面有三行小字也是臧克家的。
杨:臧克家的楷书,很有功力的。
沈:你到他家去过没有?
杨:他家我常去的。
沈:我上班的时候,有时遇到他,他老在门口走来走去。
杨:我那时候常上他家去,他是《诗刊》第一任主编。我去《诗刊》的时候,他已经退了。他经常给我写信,我那时候编《诗刊》,约我们到他家去,谈一谈,聊一聊,我记得他的家是东堂子胡同17号。
沈:西堂子胡同吧?我是东堂子,他是西堂子。
杨:是的。臧克家是我老乡,山东人,山东老乡。我们都同意《诗词之友》这个名字,提高和普及相结合的。
沈:你进入《诗刊》比较早啊?
杨:我是1976年调去的,过去在河北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当代文学的。那时候,你编美术刊物。咱们认识的时候,好像你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
沈:我是干编辑出身的。
杨:《美术之友》是你创办的,好几十年了。
沈:我那时候,同事间,有好几个刊物主编的。
张:沈老,非常感谢您支持我们的活动,给我们题的“当代诗词馆”和“当代新旧体两栖三友——刘征、杨金亭、张脉峰三主编书艺展”。
杨:张脉峰是左手写行草,写得还不错的,而且他想拜你为师。刘征说脉峰是“创客”。“创客”,一般是企业方面的名词儿,他是文化方面的创新,诗人个人编刊物,他是第一份的,而且坚持了24年。
张:那时候我刚进中华诗词学会,说要创办一个刊物,杨老师刘征老他们一起,给起了一个名字叫《诗词之友》,让我去办,当时我是执行主编,郑伯农是主编。后来我是主编,直到现在。我平时也喜欢写点儿字,我觉得我左手写的好,左手感觉好。
沈:费新我也是左手。
杨:对,对。
张:今天还有一个请求,拜沈老为师,向您学习诗词、书法。也像高占祥部长那样,举办一个拜师仪式。
沈:那可以的。
杨:刘征、我、张脉峰,三个诗词刊物主编,都写新诗、旧诗,都喜欢书法。“当代诗词馆”,也请你和刘征当顾问。
张:是啊。还有,我们从2016年起,又发起举办了一个很有创意的中国诗词春节联欢晚会,今年是第六届了,打算12月下旬在京录制,想请沈老给中国诗词春节联欢晚会也说几句祝福的话。刘征老说中国诗词春晚是一个创新,把诗词用歌曲、朗诵、舞蹈、相声、情景剧、戏曲等艺术形式表现出来,我还写了一段诗词接龙相声,在大众中普及诗词。中央电视台连上了好几次新闻,2021年第五届在世界长寿之市广西贺州开的,春节期间,中央新影发现之旅频道播了两次,广西卫视给播了三次,反响很好。
沈:好。这张《立冬遇雪》刚写的,请杨先生指教。
杨:我现在都写不了诗了。你现在发表的那些,好像不是大草了。
沈:因为我搞过刊物,我认为刊物要有本身特色,要有一种规律性。我不喜欢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这样一种感觉。比如说,有一个专栏吧,给人一种既有持久性,又有变化,就很好。
杨:而且现代人,都能看得懂的。你要是原来那个大草,一般人是读不懂的。
张:沈老,就这首吧,《立冬遇雪》。请沈老念一下,我录一下。
沈:嗯,好的。(即兴吟诵)
欲挽秋光岁已寒,生年漫说浪寻欢。
小添初雪涤尘垢,夕卧斜阳入世观。
放眼明知谁为友,举棋不定众随官。
亦宜自顾门前雪,紧束楚腰防库干。
不久以前,下了一次雪,有点儿感受,就写了这一首诗。这张字,我写得比较快。有一天中午睡完觉,起床,走到这里,突然想写,马上一气呵成。
杨:家国情怀,大国气象,这里面都有了。
一介书生
沈:那个是送我的一张“介居”两个字,可以拍一下。108岁的马识途,第一届中华诗词学会副主席,现代文学小说家。前几年我还见过他一面,在一起开过会。我觉得他这两个字写得挺好,这个小字也非常好。
张:2021年3月,甲骨文“介居”,沈鹏方家赐正。
杨:“介居”是沈鹏先生的书房名。
张:您的“介居”两个字有什么讲究啊?“介居”,我一直很好奇,就是“介居”这两个字,有什么来历吗?
沈:介,就是人介于天地之间,也可以说是“一介书生”嘛。介,也可以是“芥子园”那个芥,也可以是大的,也可以是小的,可小可大,多义吧。
张:太好了。
杨:刘征也很想念你呢,他今年96岁了。刘征,现在是古风体,他不受约束的。明天上午我们去刘征家。
沈:刘征96岁,对,他比我大5岁,他1926年生的。
杨:刘征是《中华诗词》第一任主编,我是第二任。
张:杨金亭老师是第二任主编。
杨:张脉峰是《诗词之友》的主编。你不是给我们写的那个“两栖三友”吗?我们仨都是编刊物的。两栖,既是编辑、写作,也是新旧体诗两栖;三友,我们三个人,还是三个主编。我们跟你一样,你不是也是编辑吗?
沈:对,我们都是干编辑工作的。
张:我干了30多年了。
沈:那,鲁迅不也是编辑啊?《新青年》编辑。
张:是的。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编刊物、报纸。
杨:而且一个人创办了一个新刊物。
张:那是杨老师、刘征老等许多老师、前辈支持的啊。嗯,我前天跟鲁迅的孙子、鲁迅基金会的周令飞还在一起呢。
沈:我认得他,长得很像鲁迅,他是长得特别像。周海婴,不像,鲁迅的儿子,隔代传。
张:您看,这是我们前天那个合影。这是周令飞,这是我。他来北京排话剧,在人民剧院排一个话剧,鲁迅写的。
沈:我跟他爸周海婴很熟,是全国政协委员。鲁迅后来说,那个他的儿子啊,如果还能做事,就可以让他做点小事儿吧,千万不要做空头文学家。这句话我认为恐怕给周海婴的约束太大。现在的认识就是,鲁迅是很酷的。但是胡适,也是有他的特点,别人怎么骂他,一直骂到去世,他都不还嘴,肚量比较大。
杨:我读胡适的文章很少,胡适新诗是一般的,他起一个开拓者的作用。
沈:臧克家也比较被推崇,还有闻一多。嗯,冯至的十四行诗也行。麻烦你拿一下那个小书(朱自清《新诗杂话》)。
张:谢谢。我也是从小写新诗,后来又写格律诗,进了诗词圈,就开始写诗词去了,新诗现在也还在写。出了几本书,其中有四五本新诗集,还有一个就是一年出一本现代诗的刊物《太阳诗报》,冰心给题的字,出了34年了。《蝴蝶兰》这个是吧?冰心、朱自清,散文最好。杨老师的这本书法集,我上次快递过来了吧?都是杨老师写的诗和书法。
杨:张脉峰他有心,把我过去十几年来写的字,都收集起来,拍照留着了。和信一起寄过来的,献丑的。
沈:你书中写的,我还不知道,房山有贾岛墓?
张:对,十几年前我们去过。
张:这一本《古今名家诗笺精粹》是西泠印社新出版的,我代林乾良老师送给您。
沈:好啊。
张:您能不能给我们的这个中国诗词春晚题几个字。
沈:我给你在这儿写,行吗?这样,我给你拿毛笔写。诗花怒放,诗意盎然,祝中国诗词春晚圆满成功。
杨:在春晚上用,那得放大。
沈:你说怎么写吧,你看怎么写,竖着写、横着写?
张:横着吧。要不这样写,写全:中国诗词春节联欢晚会。“春节”两个字没有写,要不咱们再写一个:放歌新时代。
沈:放歌新时代。挺好。
执着与敬畏
张: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请您再说一下诗词和书法有什么关系,就是诗词和书法的关系。
沈:“诗言志”,是古老的一个对诗的界定。“书为心画”,这是杨雄的语言。本来指书籍,后来用于书法,也被认可。“诗言志”,按照后来人的发挥和解释,指性情。诗,是性情的流露。从《诗经》关关雎鸠开始,写爱情,诗又可以写自己的抱负,从言志这一点来说。其它的,比如说散文,也可以言志。但,诗有它自己的、更凝练、更集中表达自己的一种志向、意志、情感,有它的语言。包括新诗,都是这样的。
那书法呢?按照杨雄的说法“书为心画”,按我的理解,就是“心灵的轨迹”。照这么说的话,诗和书它都有共同之点。自己的一首诗,当写成书法作品的时候,又形成了一种完整的、独特的艺术。比如,刚才说的下雪以后我写的这首七律,我自己有一次中午睡完觉,走到书房里,很快就在心中构成的诗,马上把它写出来。没有其他的任何杂念,没有别的事情的干扰,心情完全专注在这首诗上面。我自认为,像这样就是一种比较好的状态,不要有其他的干扰,我就表达我的志,表达我的心态。
我自己的诗,比如,“废纸三千犹恨少,新诗半句亦矜多”。“废纸三千”,我得到了李可染的启发,他有个图章叫“废纸三千”。“废纸三千”什么意思呢?我写的东西很多很多,主要指书法,都把它废了,要选最精彩的,最能够表达我的心情的,“废纸三千”我还嫌少呢!但是写诗的时候,要像杨老师写到的那个贾岛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反复的研究。哪怕我写出了半句,我也觉得很满足。这个意思就是说,要真正找到言志的一种境界才满意。其实,“废纸三千”是从一个方面来写,“新诗半句”是从又一个方面来讲。那么这两句诗的基本的意思,就是我想表达一个人对艺术的执着,对写字、写意的“敬畏”之心。现在,我经常收到一些人送我的书法方面的书,诗词方面也有一些,我感觉到对艺术的敬畏之心,还应该加强,水平要逐渐提高。
我们这一代人的水平受限,以前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有能够更多的读书、做应该做的事,浪费的光阴不少。对很多事情,我主张要有反思。一个人没有反思,他就不能够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前进。反过来讲,一个单位、一个民族,为什么不要反思啊?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要对后代负责任,要把过去的我们经历过来的事情,总结经验教训。我们年纪大了,不能不回忆一些事情,不得不思考一些问题。刚才说到敬畏,对人生,对大自然、宇宙,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我觉得现在应该有这种敬畏精神。有朋友有可能比较注重暂时的功利、目的。我在八十年代就写文章,我说现在书法是热起来了。但是,我们要防止那种一时的热情,我提出了书法的“可持续发展”。可持续发展,包括思想、组织行为、人际交往,关系到书法的现在和将来的发展。
后来我提出书法教育的十六个字:“宏扬原创”,要有原创精神。有人不同意这个“原创”,说创作就可以了吗,当然有人连创作也不太同意,现在逐渐的不这样了。如果你真正把书法当成文化艺术的话,就应该有创造性。“宏扬原创”,这个创作是属于你个人的,属于你的一种独创。过去的苏黄米蔡,上有王羲之,那不都有原创性的吗?“尊重个性”,尊重自己的个性,才有“原创”。反过来说,还要尊重别人的个性。别人的作品如果是有他的个性在内的话,也要尊重他。“书内书外”,书法的“内”,内功,“外”,外功,社会经历越多越好,读书越多越好。最后一句,“艺道并进”。苏东坡讲,从技到艺到道,逐步的一个过程,最高的就是一个“道”。当然,老子的道也有他的看法,我们一般延续儒家的看法。这个“道”,还是要有益于社会。所以在教学的时候,我提出了这十六个字。后来我出了一本讲演稿、文稿,书名叫《书内书外》。仅就书法论书法是不够的,一定要讲到书法以外的很多东西,要有综合修养。一个人的书法的好坏先不说,但有的人的字一看就是俗,这就比较难办了。这跟文化素养、综合素质都有关系,也不能否认同天赋有关系。
张:您讲的太好了。
沈:我再说几句。“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这是《礼记》上面的句子。当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诗、歌、舞,有不同的表现,不同的形式,但是,只能把诗摆在前面,并且,诗是贯穿在其中的。诗,发展了就是歌。诗,形之以动作就是舞,歌、舞都是以诗为中心。诗、书、画一体,比如说王冕的那首画梅花诗:“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也是诗书画相结合,但是,诗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灵魂。
就在我们要出门前,沈老又亲自拿来了“平安”“吉祥”水晶镇纸相送,还把他壬寅年新出的“博爱——沈鹏诗书作品”挂历赠给我们,并拉着我的手嘱咐说,一定要把这些挂历分送给喜欢的诗友们……,我连连点头。沈老又送我们到电梯口,挥手作别。“外面冷,您请快回房间吧!”我看着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之前我们约好,只访谈半个小时,不想却谈了两个多小时。与高尚的人谈话,是一种精神的洗礼,给予你莫大的精神力量。至今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沈老那么平易、谦和、儒雅,他的博学、睿智,更让我受益良多。往事,诗歌,书法,人品,艺品,执着,敬畏,反思……眼前反复出现的是这些字眼儿。我平时睡眠挺好,但那一夜我失眠了。
蝴蝶兰清雅脱俗,俏然开放,似乎预示着什么,让寒冬显得温暖起来。“一根羽毛,在宇宙中求索”,充满对宇宙、人生、大自然的敬畏与思考。一介书生,学养深厚,侃侃而谈,虽是漫谈的形式,却闪烁着思想的光辉。被中国古典文化精华浸润的人生,自是不同。两个多小时,跟着沈老的思绪,随着他的表述,似乎重又走过百年文学时光,那一个个闪光的名字和他们的诗句,在心中回响。我们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认同他的观点。有时与他清澈的目光对视,我似乎明白了沈老所思、所忧、所想、所念、所系……
九十光阴灿若霞。无论是诗,新诗也好,格律诗也罢,还是书法,做学问严谨认真的态度,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以及不断求索和提升的人生境界。技、艺、道,宠辱不惊,超然旷达,一步一步向着艺术的高峰迈进。
我带去一束鲜花,却带回满满的暖暖情意。“沈老,祝您健康长寿,新春平安吉祥!”回去的路上,我在心中默念着。同时也想着把这祝愿,赠给我们的顾问、吟坛前辈和老友,以及所有真心爱诗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