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语:思想游
诗人观于物,动于心。诗歌的出发点是信,归宿处是行,廖伟棠在诗歌中变幻生活规律,肉身与灵魂对峙。超越写的现实,达到思的多维空间,让文字具备抽象、具象造型层次,使每一个词语挣脱认辩束缚,重新定义新的知觉,凝练、严谨、疏朗、雄强、险劲,在理性秩序世界中构建感性世界,这是旧话题,也是新问题。肉身沉寂,灵魂摆渡,伯纳特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身体就是灵魂的坟墓。”我们正在被某种冷峻的“热情”淹没,亦被放纵的克制围裹。真正的智慧是不与任何事物混淆,寂静无声。我有一种错觉:像在一枝玫瑰上挥舞着刀锋,也像是在蜜糖里寻找粟米。《肉身的留言》乃是我与无我的哲学问题,试图谐和平衡,又渴望找出新的失衡点。
门关上了:遥远
这儿的这盏灯,它是一种信号吗?
而现在:眼中之眼……
纪廉《一扇门》
感谢王家新、得一忘二、张杰、曾纪虎、白木、赵学成、纳兰、赵茂宇等八位诗人同仁参与廖伟棠诗歌同读!
(伊娃·达·曼德拉戈尔,现居莫斯科,毕业于基辅国立大学国际金融系。出版俄语版诗集《я люблю солнце》,英文诗集《Wood and Snow》。汉语作品刊发于《诗刊》、《草堂》、《江南诗》《十月》《诗歌月刊》等。)
给肉身的留言
廖伟棠
我好奇你、思虑你:
这具跟随了我几十年的躯体
最后之后,行方不明
你丰盛俨如记忆本身
停厝岸边:三十年前我写过的白河之岸
借你的手写下的。你是你,因为我是你。
也许你不会把这张地图从血肉中还给我
我尝过你,血酽于茶
我供养你甚于敦煌的风沙
而你鲜艳无碍,入夜时你的射线凌乱不明
几乎绊倒梦里的我,当我尝试盗取你的藏品。
非卖品。
我曾用各种方式触碰你的末梢,把爱
翻译为欲传递向某个深渊,欣赏其涟漪
而你复平静无碍
代替梦里的我,与天意猜一些哑谜
在你告输之前你永远
结实、光洁,如你的第一次勃起。
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
方如大海颤栗
接纳你的暴雨
2021.2.23
(廖伟棠,诗人、作家、摄影家。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文学奖及香港文学双年奖等,香港艺术发展奖2012年年度作家。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野蛮夜歌》《春盏》《樱桃与金刚》《后觉书》《半夜待雪喊我》等十余种,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系列,散文集《衣锦夜行》《寻找仓央嘉措》《有情枝》,小说集《十八条小巷的战争游戏》等。)
读廖伟棠《给肉身的留言》
王家新
曼德尔施塔姆早年曾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我该怎么办,对这给予我的肉体》。诗人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对这给予我的肉体,/这唯一属于我的而又丰富的东西?”
对这个永恒的问题(或者说永恒的谜),廖伟棠的回答很新颖,很有味道,结尾也很有力:“方如大海颤栗/接纳你的暴雨。”
全诗在一种“我与你”的视角和对话中展开。对自身肉身的好奇,品尝,某种较量,协调,惊异……这既是拉开了距离的打量,但又达成了更亲密的默契:“你是你,因为我是你。”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这诗的作者所喜爱的策兰的诗:“只有在不忠时我是真实的。/我就是你,当我是我时。”(《距离赞》)
策兰的这句悖论式的名句,常被一些论者用来探讨策兰本人的翻译观。在廖伟棠这里,他也只能用这种语言方式来道出他生命的真实。“你是你,因为我是你。”这种箴言式的表达用在这里很贴切和醒目,而且在诗的最后又来了一次:“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这种重复,不仅更深刻有力,也恰好完成了一种诗的结构。
诗题也很好:“给肉身的留言”。它给人一种过客式的潇洒,但又有一种见证的亲密。在这首诗中,肉身是一个与之对话的“你”,是一种生命存在,但又是一种变动不居、难以把握的存在。这样的“留言”,用火焰、血、记忆与展望,风沙和暴雨写成。这样的留言,“借你的手写下”——当作者这样说,他不仅表达了生命的神秘,还有慷慨、自由和无畏。
总之,我喜欢从这首诗中透出的气息。而如果把这首诗放在诗人的整个创作中来看,我们还会体会到更多。的确,这是一位诗人,同时是一位自由的战士。即使是在这样一首诗中,也透出了这两者的统一。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1957年6月生于湖北省丹江口市,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2006年起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聘任为教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著有诗集、诗论随笔集、译诗集四十多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诗学批评奖、翻译奖和荣誉称号。)
读廖伟棠《给肉身的留言》
得一忘二
身心的对立与冲突一直是人生焦虑中的一个主要来源,甚至可说它界定着我们焦虑的本质,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绕开身心渴望各自获得满足这两者之间的张力。简言之,身心代表着精神与肉体的人生二分法,而肉身在我们的表述系统中却一直处于subaltern(属下阶层)状态,无法言说自己也无法独具主体,有的时候甚至是dejected(被贱斥)的状态。然而,虽然我们从小就学到过“精神”与“物质”的辩证二分法,我们却没有首先承认精神是物质存在的一部分,而一切思考都必须首先将物质视为第一位,这使得我们的所有认识论的追求一开始就跳过了物质的根基而直接追求所谓的精神。换一种说法,我们的人生观及其认知过程中的actions(行动),在此以写诗作为代表,在精神被尊为主体的认知表述系统中,有关身体的表述对象从开始就是一种身体缺场的身体,非身体主体的身体。
精神如何回到身体在场的身体,或者说,既然身体的表达从来都不在语言的表达能力范围内,那么有关身体的写作如何以文字表达无法言说自己的身体?我们如何基于这种认识重新认识这个表达过程?这可说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议题。我们在此不打算拓展太多,只是由此进入一首诗。
廖伟棠的这首《给肉身的留言》,看起来写得直接,选取了一个遗言式的角度。然而,这样的角度本身却又暗含着精神对于肉体的超越。当写作者的我把肉身作为书写的对象时,也就是为这个对象赋予了主体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这首诗再一次让我们回到精神与肉体的现场。诗篇开始,诗人承认对于身体对象的崇拜并力图理解它(“我好奇你、思虑你”),然而这个躯体却又是“跟随我的”,相当于指出了精神我的认知盲区,而它从这个盲目者旁边独自前去,“最后之后,行方不明”。于是,身体成了记忆,甚至可说是,精神这个凌驾于身体之上的可言说的“我”站到了一生(一身)的尽头之外。回顾或俯瞰式的叙述具有某种盖棺定论似的赞颂。在再次彰显“我”对于身体挪用的同时,承认精神我的疲弱,为了“触摸你的末梢”,而将精神我的“爱”转化为肉身的“欲”,希望让你翻出涟漪。然而这肉身,即便是已经停厝的存在,虽然仍然具有某种发射性,但却一直“平静无碍”,守着“藏品”。精神的我承认并努力回到身体的现场,给予了身体应有或者本来就有的第一位列。如果说早期的写作中,我的写作不过是借你的手,“你是你,因为我是你”,而现在,“你是你,我更是你”这一认识,终于将精神归还给身体。那么,身体接受了精神我的留言之后,身体不灭吗?这是我们难以回应的,然而起码我们能够承认身体对于精神的某种归化,也让我们有一个重新看待身体的角度。
(得一忘二,本名范静哗,诗人,译者,1965年生于江苏,毕业自北京师范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以中英文写诗,出版有诗集、诗歌及学术理论译作多部,有微信公号“读译写诗”。现居新加坡,从事教学研究工作。)
简析廖伟棠《给肉身的留言》
张杰
廖伟棠这首《给肉身的留言》更像是给深灰区域的社会肉身留言,一边消解了社会肉身,重拾个体身体,一边似乎也论证了肉身在此时,并不仅仅是社会肉身。“肉身本质”也是“人的本质”,是对自身存在的反思,肉身也是充满变数的肉身,对肉身的的真实留言,这时没有做作,有自然的真实感和梦幻感。只有一个生命的肉身,需要我们完善它,至于如何去完善它,似乎变成我们的一个重要任务。植物、动物都想生存,何况是一个生命的肉身?对肉身的透视,也是对生存的反视。黑格尔认为“本质”是扬弃的“存在”,是“存在”的自我否定,自我映现,“本质在它的这个自身运动中就是反思”(《逻辑学》下卷第14页),实际上,黑格尔已经在唯心主义里阐发了思维与存在关系是对人的存在方式的反思。精神压抑到肉体失能或肉身的无序,肉身作为年代的牺牲品到“灵的挣扎”,自我监禁和社会监禁导致的渴望,反宏大叙事到难得葆有一份单纯、野性的美,吞噬个体特征的时代压力和道德禁锢,到迈开脚步的体内每个细胞都喷着热烈情欲的肉身,这期间的时空维度复杂衍变,也成为了复杂的反时代呈现,肉身在无常命运中,甚至成为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阶层附着物和阶层依附意识。悲哀的是,时代的压抑并未就此减轻,广义的肉身放大了这种悲剧,热情奔放的肉身其实像某种热烈的奋斗,最终只是徒劳无功,甚至早已失去了肉身尊严。肉身的弱势、无奈以及被挤压的人性,不断扩大,群体认同已失效,个体认同也毫无意义,肉身仅仅支撑着肉,并不支撑其他精神附着物。在无边界的权威圈围和权势势力范围中,肉身最原始阴暗,暴力,最野性的一面原形毕露。肉身与精神的双向创造,不是彼此拯救和成就,而是占有,满足,奴役和彻底服从。肉身等着我们去征服它,肉身始终把“废肉身”和“非肉身”置于肉身之上,成就一种虚幻的反实用价值的卑躬屈膝地挽留。生命力强盛的肉身,从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肉身,成为堂而皇之的迫害者。肉身就像“黄土地”的形象,在恶劣的非人气候里,一种母性意义大于爱的意义存在。唯肉身的原始本能浸淫着铜臭气买卖的时尚,真挚的肉身成为古典。我们惊讶于感官社会所消费所指示的价值,所赋予的见天地,见众生的反思。(2022.5.26)
(张杰,诗人。80年代末开始写作。作品散见国内一些文学刊物,兼及文学评论等。2001年创办《爆炸》诗刊。现居平顶山市。出版有诗集《琴房》(2008年)。获首届徐玉诺诗歌奖。2021年春与友人创办《罗曼司重演》诗刊。)
肉身的藏品
——读廖伟棠《给肉身的留言》
曾纪虎
使这首诗完成的动力是对话意识;我们可以假定是“我”与肉身的符号化对话,也可以假定是“精神”与肉身的符号化对话。廖伟棠一贯有介入忧患及明确的行动性,在写作中他会表现出强烈的“自我”的在场。在说出这首诗的阅读感言时,我的选择是——“我”与肉身的符号化对话;并以此为开端,谈谈感受。
诗中的肉身似乎是终极的,在符号化的设定中,它更具有“本体性”、“本源性”、“原始性”——我认为还可以找出一些其它的类似的词汇。“你丰盛俨如记忆本身/停厝岸边:三十年前我写过的白河之岸/借你的手写下的。”1991年,16岁的廖伟棠还在大陆,这位年轻人写下过什么?我无从知晓。我在网上查了一下“白河”,不能明确它的方位,但还是将它放在大陆的南方,与诗人的出生地邻近。
“你是你,因为我是你。”这一行不能从因果关系的设定中来确定谁优先;我理解为一种修辞策略,将“我”与肉身放置在一种被修辞强调的深度的纠缠关系中。然后,返回去重读开头,“我好奇你、思虑你:/这具跟随了我几十年的躯体/最后之后,行方不明。”深度的纠缠关系可使“我”与肉身处于一个特殊的思虑的动力背景之下,这样一来,我解决了这首诗的开头带给我的悬念;事实上,廖伟棠也借此与我这样的读者合谋完成了结构上的一个游戏。
“我尝过你,血酽于茶/我供养你甚于敦煌的风沙/而你鲜艳无碍,入夜时你的射线凌乱不明/几乎绊倒梦里的我,当我尝试盗取你的藏品。/非卖品。”这几行十分精彩。“鲜艳无碍”的肉身是人的自我意识中很难磨灭的生存热力;此时肉身处于主导地位而甘居被动,“我”几乎是它的信徒。那么,“我”是否曾是肉身的迷乱信徒?或许是的,因天之赐,我们都曾幸运地处在这么一个活力四射的迷乱的年轻状态。
“我曾用各种方式触碰你的末梢,把爱/翻译为欲传递向某个深渊,欣赏其涟漪/而你复平静无碍/代替梦里的我,与天意猜一些哑谜”这几行是为过渡,引向转变。
“在你告输之前你永远/结实、光洁,如你的第一次勃起。”“告输”是一个标志性的词语;似要表明在接下来的诗行中肉身不再处于主导地位。
“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方如大海颤栗/接纳你的暴雨”。对于肉身的败退,廖伟棠没有去展开;作为读者,我只是意识到肉身的败退,并跟随诗歌的结构来到一个可能的下滑的情绪弧线上。当然,作者的笔力是矫健而及时的,如他在写作与行动中的一贯表现。“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他直接重复了前面的一个句式——“你是你,因为我是你。”此前,它在第六行的后半部分;现在它是独自成为一行,并被加上了一个词:“更”。肉身的败退并不能减弱它与“我”的符号性对话力度;为人的智慧显然也很清楚在这场对话中二者的深度的纠缠关系。
“方如大海颤栗/接纳你的暴雨”,诗歌常常是声音的技术,在短暂的转折后,廖伟棠用句式的重复完成对上文的衔接并制造了回环往复的效果,然后径直到了收尾部分并营造了一个宏大的音声场面。所以,这首诗不是通过意义逻辑而是采用音声逻辑收尾的。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由于“我”与肉身的深度纠缠,写作者进行清晰的逻辑层次的展开往往会吃力不讨好,廖伟棠避开了它;二、间接说出了总体的情绪,即:无论如何,诗人仍将热烈地持有对生命的爱。
最后,返回到“肉身的藏品”这几个字,它们想表述什么?现在,我理解为生命体的原始之力。或许,我们的一生都是在努力地盗用它;不是使用它、借用它。更不会拿它与人交换,即便对方是我们的挚爱。
(曾纪虎,男,1972年生,江西永丰人,现居吉安,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写作教师,有个人诗集《风在安隐》。)
写诗的先决条件
白木
写诗是什么,如人堕井求出。类似古人参禅,那么得先知道参禅的目的与先决条件是什么,了生死。四大色身与山河大地本是随缘而成,我们如何去面对这个色身就是如何面对生死,上世纪虚云老和尚复复岐山海清大师关中书:「汝今先誓立一个决志,把这臭皮囊觑破,实非我的,通身放下。」
诗人廖伟棠《给肉身的留言》一诗是“我”对肉身的思索,这叫疑情,这个疑情并非即兴而成,而是久久反省得来,他想对肉身追根溯源,也想跟肉身决裂,从有我到无我,从我相到无相,这是一种参禅的功夫,心归一处,从渐到顿,还原本来面目,一点一点把肉身剜除干净,如《禅法秘要经》中的种种观想法门,思维身相与法相,直至人法俱空,菩提萨垛。即心是佛,即诗是佛,虚空为口,万象为舌。
一棵樱桃、一个芒果在你眼前,眼先入还是鼻先入,四大五蕴,雪窦言:打破漆桶来相见。
(白木,蒋姓后裔,居四海,游八方。曾出版诗集《天上大雨》(中国青年出版社)。)
肉身史:谛视与倾诉
赵学成
经历过二十世纪蔚为大观的身体哲学(现象学)的深度洗礼,又在世俗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文明浪潮中载浮载沉,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文化上,“身体”这个词都经历了从祛魅到复魅甚而再度符号化的语义过程。应该说,汉语诗歌中的身体书写比较完整地呼应了这一语义过程,但同时也为其预留了重塑自我的叙事空间——比如世纪初的“下半身”诗歌,其诗学上的建设与启迪意义固然是不容抹杀的,但其文化逻辑上的自洽和诗学姿态上的自负,肯定无法掩盖诗人心态上的急功近利和其文本表现上的粗俗鄙陋,因为“身体”终究不只是表演道德反杀的舞台,更非单纯的“性”的声色剧院。遗憾的是,即便到了身体书写早已普泛化的当下,很多诗人依旧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依旧浑然不觉地罹患着这种“先锋后遗症”。事实上,即便被置放到宏大叙事和话语搏斗中,对于每一个人而言,身体也永远都是具体而微的,有其隐秘而晦涩的一面,承载着个人独特的感官记忆和知觉经验,而非仅仅是话语修辞和道德表演的道具。
廖伟棠的这首《给肉身的留言》,就是一次对于身体的主题行动,展现出了个人肉身史的铭心刻痕与斑斓记忆。诗题中的“肉身”这个词,显然更近于“肉体”,即身体的物质属性(“肉”),但同时又浸润着精神属性(“灵”)的辉光,这让其在对抗被遮蔽的命运、拒斥符号化的危险之外,从词义的指涉振幅中找到了这种身体书写的修辞基础。显而易见的是,对于“灵”而言,“肉身”既是生死与共的栖居之所,是皈依之地,又是一个陌生的他者,一间无可逃遁的囚室。整首诗在“我”(灵)对“你”(肉)的谛视与倾诉中展开,其中交缠着灵与肉之间的深刻互动,也传递出了生命内部的种种精神消息。在自我主体的分裂与重组中,“我好奇你、思虑你”,“我尝过你”,“我供养你”,“我……触碰你”,就是“灵”从一个超离的角度依次展开的对“肉”的一次次亲昵的触摸与冷峻的逼视,以此不断确证两者之间的那种既同构又疏离的关系——这种“超离”不仅服务于写作和诗思的即时需要,建立起诗的框架与叙事脉流,也恰好契合灵与肉之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为诗的意蕴生发容留充裕的张力空间。而“你是你,因为我是你”,“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前后两处的这种对灵与肉叠合一体的强调与申明,则完成了一种诗思的辩证性,丰富了诗的纹理与层次,同时在结构上达致一种呼应与收束的作用。
(赵学成,豫人,80后诗人,现居江苏南通。)
写作、忏悔,与身体的和解
纳兰
给肉身的留言,实际上暗含了一个将语言肉身化和将肉身语言化的一个语言哲学的问题,如此肉身和语言之间方可有一个互相对话和阐释的可能性空间。躯体衰老,而语言恒常如新。在“借你的手写下的。你是你,因为我是你。”与“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的诗句的微妙变化中,写出了语言和肉身之间的彼此相似,而又是一种语言对肉身的一种超越性。
诗的开头直接挑明了“你”的所指:“这具跟随了我几十年的躯体”,也暗合诗题“给肉身的留言”,以这样一个相互之间的关系来进行对话式的结构组成诗的形式,从肉身中抽离出一个“我”的自由意识/灵魂,一个对尚在活动着的但没有灵魂(自由意识)的肉身的旁观者又是亲历者的视野,由此在诗的前两行便缔造了这样的迥异于常识“我与身体同一”的陌异叙事,由“我好奇你、思虑你”所带来的二元对立,“我”与“躯体”的对立,由此诗的对话情节设计拥有了合法性,“我”对“肉身”的记忆回溯与行为评价便有了客观身份,对主体的记忆的虚假性(粉饰回忆,罪证合理化)进行一次彻底的忏悔。
肉身的感官经历等不等同于记忆本身?诗人认为,“丰盛俨如记忆本身”,仿佛肉身的存在是为了体验事件,但那是“三十年前”,我与肉身的关系还处于各司其职的阶段:“你是你,因为我是你”,而肉身只是工具似的借由“我”摆弄,“我写过的白岸之河借你的手写下”,这里有两次写作行为,一个是肉身的感官经历对事件地抄写,一个是“自我”有意识的回味重现,甚至有一丝欲罢不能的伤逝,但“也许你不会把这张地图从血肉中还给我”,是因为这个阶段身体是机械性的,奴性的,工具般的,仅仅是“自我”的行政机器,无法把“白岸之河”的地图鲜活地、主动地、有体验感地亲临于“我”的眼前,只能看着这张地图在脑海中日渐模糊,褪色,消失于时光之流中,从而变得衰老,迟钝。
而第二个阶段的关系:“于是你是你,我更是你”则是创造性的,能动性的,这一对切肉身的能动性的唤醒是因为入夜时分,与伴侣的爱欲行为激发了肉身的意识,它不再是被动的接收物,而是活灵活现的存在,能“代替梦里的我,与天意猜一些哑迷”,这里代表“我”的灵魂沦陷了,迷醉于由“爱翻译为欲递向某个深渊”的超越时刻,这时候的主体性不是“我”(灵魂)掌控的,而是肉身,只有入夜时,“我”这个具有理性,面对世俗化的社会与纷繁人世的灵魂才能够丢弃虚假的拟像,丢弃社会关系,与爱侣真正的享受人之为人的幸福,只有爱欲才能让麻木的,被戒律俗规压制的自我出来透透气,这时候,肉身与我做到了真正的贴合,而不是言行不一的矛盾关系、虚伪关系,真诚地成为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单向度的人。“在你告输之前你永远/结实、光洁,如你的第一次勃起。”这个诗中的“勃起”,更是赋予一种语言的生命力,是语言的“勃起”,也是自在世界与我之间的外在关系,是“世界侵入我之中”,同时也是我的语言在肉身和事物中漫游。
“方如大海颤栗/接纳你的暴雨”,亦是对肉身起伏状态的“欣赏其涟漪”所答出的暧昧的回应,“我”如同暴雨注入大海般,重新回归了身体里,从诗开头的抽离到诗结尾的复归,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经历了对“肉身”的冷眼相待和卸下自我,体验生命真实的坦诚相见,完成了自我和解与忏悔。而正如诗的题目《对肉身的留言》,“留言”所表达的是一个人走后对另一个人的叮嘱和提醒,正如此诗所体现的核心一样:写作是忏悔的过程,言行合一不仅是道德律令,更是“接纳你的暴雨”的自我独白,一次接纳自己全部美德与丑恶的冒险。
(纳兰,本名周金平,80后,河南开封人。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开封市作协常务理事。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潮》《草堂》《星星》等刊物。著有诗集三部,诗歌评论集《批评之道》(2021),获奖若干,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
“身体”内外的意义
赵茂宇
在汉语新诗的园地里,我们的诗人总是热衷于关注外部世界。然而,如果删去“外部”的源泉,诗又该从何开始?诚然,诗人们也爱写个人情感,但似乎很少有如此凝视自己的“肉体”、并在诗里展开身体与灵魂的对话的。从本质上来说,这种对话,正是自我身份的深度辨证。这首诗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既写肉体,又能出乎肉体,将肉体、经验、超验、情感都整合到一个意义整体中。最后,诗人喊出“方如大海颤栗/接纳你的暴雨”,标志着这个意义整体已能圆融地自辩。
(赵茂宇,1996年生,云南昭通镇雄人。云南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在读研究生,有批评和诗歌发表于《中国文艺家》《诗歌月刊》《飞天》《边疆文学》《滇池》《浙江诗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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