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人群
你看到的还是这片天空
河水一路哀歌,流经你的脚踝
风里隐藏着秘密,它从遥远的世纪吹来
广场上立起新的铜铸塑像,用来纪念
那残暴,发亮的功绩
街道的砖石在阴影里呼吸,从上面走过
穷苦百姓,也走过手握生杀大权者
后面的房子,在很久以前
绝望的眼睛探出窗框
你脚下的土地,如果往下挖掘
一伸手,就能摸到同类的骨头
眼眶里的泪水已干涸,颅骨中装满委屈
从紧闭的嘴巴里,发出过最后一声呐喊
你翻开史书,上面没有记载被掩埋的部分
文学书籍更可信,但没有一个作家诗人留下来
这是一段空白的过往,好像没有人存在过
他们是怎样的人,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
你走进博物馆,看见玻璃柜里的
花瓶,首饰,一些生活用具
也许还有一把椅子
它们都是脆弱的事物,无法保留真相
你已经是一个幸福的人
阳光照在你脸上
亘古不变的星辰在头顶移动
空气,每一声鸟鸣,都新鲜又古老
你怀着纯真,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替永远沉寂的人说出了新的语言
鹅毛笔平静地躺在桌上
这支鹅毛笔躺在桌上
笔直,优雅,黑白相间
风吹进来时,上面的小绒毛轻轻摆动
羽根里灌入黑墨水,用来
书写人类伟大的文明
精明的商人在铁丝网里圈养鸟群
政客打开手册,一条一条朗诵宣言
鸟就这样统治了世界
它们的羽毛也曾插在土著居民的头上
子弹和刀刃穿过肉体,那个瞬间
弱小的族群感受到羽毛从翅尖上拔出的疼痛
鸟羽和树叶一同落进土壤
往事埋藏在地下,偶尔
被天空飞翔的影子唤醒
桌上这支鹅毛笔,拥有丰厚的
历史,它还将在未来闪闪发光
被杀害的鸟死于何年,哪个城市
这些从它身上看不出来
它只是平静地躺在桌上
看起来那么无辜,美好
世纪山河图
小路被白茅和菝葜覆盖
石头上长满苔藓
灌木丛里飞出鸟雀,黑褐色树枝
结着闪亮的果实
岩石旁的树叶依然散发刺鼻的气味
劳作的人肩膀扛着锄头穿过晨雾
铁器深入土地,掩埋了所有幻想
雨水中冒出来的菌菇是丛林的馈赠
午后,太阳炙烤大地
我和母亲坐在山的另一面
我们玩扑克牌
她丢下手里的牌,去追赶走远的牛
这个时候,本世纪刚刚开始
长高的草叶遮挡了远处的云
荆棘丛中流淌的溪水喑哑,黯淡下去
人迹早已消失,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勉勉强强,世界很难好起来
要热爱仅存的事物
从沙地里挖出番薯,煮熟,剥皮
手指上记载着一生的苦痛
暮色中,星辰堆满山谷
星期天仪式
她的手指放进清水中,蘸了点水
涂抹在众人的额头
午后的时辰变得轻盈,透明
风吹拂深蓝色绒布窗帘,窗帘
在飘动,长长的椅子被影子覆盖
人们聚集在屋内,手掌滑过
烫金的书页,这多少给他们
带来一些安慰和勇气
窗玻璃阻隔了外面的世界
因言获罪的人身陷囹圄
贫穷的民众躲藏在窗框后
也许街道上有过游行,那是在很久
以前,或者遥远的地方
日子过不下去了,一位母亲
怀里抱着婴儿,走过强盗管控的地盘
不被允许工作,但还得交税
每天早晨睁开眼看见的,还会在
夜晚的梦里延续
她总是在星期天接纳等待的人群
仪式结束后,她的脸转向屋后
屋檐下开辟的菜土里结出了新辣椒
她不能拯救任何人,只是
一次次将圣殿大门打开
一九九六年夏季
白头鹎飞过松树林
从它的叫声中听不出是哪个朝代,哪年哪月
动物的秩序不被打扰
外面躁动不安,河蚬悄悄爬过河谷
掌权者从来不贫穷
手握柴刀的平民在手掌上留下辛劳的掌纹
粗壮的树木在斧头声中倒塌
没有一棵树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石头在烈日下忍耐,表面反射着光芒
一九九六年的夏季,路面上卷起漫天尘土
母亲刚结婚,的确良衬衫的
口袋里装着相片
少女的脸布满雀斑,头发
和融化的沙子一样光滑
田野里的杂草向上生长
缠绕在腰间,勒紧脖子,耳朵
消耗了一代代生命
巨大的蛙鸣里,新的孩子出生
他不会得到公平的文化教育
风中开放的小蓟看见了他的未来
这些穷人,遭受了一生的苦难和不幸
燃烧的白昼不要熄灭,夜晚正在降临
云端的秘密
站在最高楼的顶端,望向对面
山峦笼罩在烟雾中
大片田野闪耀着湿润的光亮
那是农人的养殖场
里面,游动着成群的鱼
他们的砖房小屋隐藏在远处的树林里
数不清的难民,孤身一人,成群结队
想要穿过这条河流
在水中被踩踏,溺亡
被抓回去的将面临另一种刑罚
只有少数幸运的人,逃过去了
从此在对面的土地上繁衍生息
忘记从哪里来,使用另一种语言
从云端处传来的痛苦,偶尔在胸腔颤动
鱼纵身跃向绳网
每一块带血的鱼鳞都有去处
小渔村看上去原始,贫穷
保留着半个世纪前的模样
而这边,早已被喧嚣覆盖
日日夜夜的嘈杂
淹没了穷人和弱者的哭声
包括那些无法说出的痛苦
河流收藏着所有不能公布的秘密
流淌在两块土地之间
在广场
烈日下的广场上人流拥挤
口罩遮住每一只面孔
每移动一步
就好像在这块土地上走完了一生
没有枪,也没有铁丝网和棍棒
这是不同的年代
人们依然听话
围栏旁已经没有卖花的女孩
台阶上曾摆放着新鲜的禾眉豆
安宁,原本属于几只蹦跳的麻雀
它们常常光顾这里
夕阳染红砖墙的时候
少女在巷子里死去
听不见母亲的哭声
那些绝望的眼睛在人群中闪烁
逐渐熄灭
日子是漫长的
云朵越过塔楼,投下阴影
朴素的观念
农民没有出过远门
他只知道食物吃不完也不能白白扔掉
房屋不需要金碧辉煌,只要遮风挡雨就够了
耕地上,太阳下清晨的劳作很神圣
他从来不照料自己的国家
只关心土地上的谷物和蔬菜
闪耀的工业机器开进来的时候
惊醒了沉睡的河蚬
祖辈的脚印消失在半个世纪前
连同他们的痛苦,委屈
苦难没有得到偿还,什么都没有留下
草叶上正在聚集新的露水
在白昼里变大,破裂
黑色八月
水管在墙壁中发出轰鸣
幽暗的通道里传来威胁和命令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不管你的
公寓有没有水,有没有电
漫长的等待中不会有人去维修
窗外是白昼的街道,一个老人的
艾草被抢夺,她抱住
那捆艾草,背部贴住地面
像一只鸟那样滑翔
弱者举起枯瘦的手指对抗
暴力,从没有胜利过
不公的事情没有得到审判
众多同类,有着野兽的眼睛
在这同一条街道上,奴隶们
戴着锁链修筑宫殿,砌城墙
还有多少人将从地面被驱赶到
黑暗,看不见阳光的地方
那儿,角落里潮湿,蕨类植物爬上石块
黑色的八月,远处没有风
空气停滞不动,蓝莓薄薄的
表皮爆裂,果浆流入苦涩的喉咙
倔强的小精灵
蘑菇从潮湿的墙角冒出来,好像闯入
另一个国家的军队,以及
私闯民宅的执法者,排列
整齐,子弹形状的菌盖闪耀着金属光泽
蝉鸣声中,是这个难熬的夏天
虽然你逐渐衰老,却仍然是个小精灵
你注视着寂静的街道,只有很少的
行人在不安地走动,店铺被迫关闭
你理解这一切,你也曾服从过命令
那时,你的嘴唇湿润,脖颈光滑
身体线条优雅,有着男性的美
你是怎么耗尽了这一切,只剩下
疲惫的躯体,笨重,缓慢
充满迟钝的痛苦
你是倔强的小精灵,经受了过往,从不抱怨
傍晚时分,你摘下一颗草莓
孩童的天真保存至今
逝去的时光有甜蜜的部分
从苦难中走过的小精灵,站在窗口
在你面前,是永恒的落日,正在
缓缓坠向屋顶
文西,土家族,1994年生于湘西。作品见于《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扬子江》《草堂》等,作品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诗集《不能遗忘的》(2020)《湘西纪》(2017),散文集《冬日田野上的青草》(2014)。获首届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诗歌主奖,首届任洪渊诗歌奖青年诗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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