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生
九生,兄弟姊妹九个,他排行第九,叫九生。
二零二二年七月二日二十二时,九生走了,享年九十五岁。
夜晚,新月朦胧,月色凄凉,托着天门山巨大黑影。
九生的灵堂设在室内,异常的闷热,他睡在水晶冰棺里,脸容安详地清冷而倔傲。
我走到小院子里,坐在小树的枝叶下,少有风吹过,瞥见水池边的一条“涎蚂虫”沿着树干一点点向上爬,很慢,仿佛时间。
民国十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桑植山民几锄头掀出一对紫铜镦于,上各有虎形钮,通高二尺许,擦拭后紫光烁烁,为古代巴人助战乐器,山民闻之大骇,视为战乱凶兆,人心惊惶尤甚。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山里山外都是“国民革命”的说法,他的幺叔那一年就跟着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胡子去了南昌。大庸山里面除了纷至沓来的各路“神兵”就只有老鸹憔悴地哀号,人祸天灾,饿殍遍野的日子里,两个兄长三个姐姐先后夭折。被苦难裹挟着,他颤巍巍地撞进了无以家为的乱世。一出生,他的命运便依附于国运,在翻天地覆的历史洪流中,他人生的前半场,颠沛流离,支离破碎。后半场,释怀世事,人淡如菊。
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一九三四年。他的父亲,幺叔,大哥,二哥参加共产党的革命,次年十一月十九日入夜,秋风萧瑟,为了活路,为了共产党的革命,父亲带着家里的八口人随红军举家北上。彼年,他八岁,在马背上,在父亲嶙峋的脊背上,稚弱的双腿绕过一路的尸体,啃树皮,嚼草根,爬雪山,过草地,长征途中与母亲、哥嫂、七姐失散。
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八日,秋雨潇潇,甘肃成县五龙山,泥浆在曲曲弯弯的沟壑里像一条条硕大的菜花蛇在山坡上蠕动,一棵小树,根须裸露,在坍塌的沟壑里挣扎,找另一处可以扎根的处所。他趴伏在泥泞里,觉得很冷,全身发抖。父亲肚子上被敌人的子弹钻了几个窟窿,他和重伤的父亲留了下来,队伍上的人说“今后再来接你”,便像抛沙河的水北上远去。几天后他把父亲掩埋在一处废弃的矿洞里,父亲走了,留下一句:“九生,好生过,等着红军接你,再找到你妈和你大哥他们。”一户何姓人家收养他,他活了下来。守着父亲栖息的矿洞,抛沙河边,放牛,做苦工,父亲留下的话是他唯一的企盼,一等便是十三年,新的中国政府成立,红军忘却了他,依旧没有来接他。
新中国元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当年的红军浩浩荡荡进了成县县城。他去找红军,丢下榨房里活计,和东家赵老怪一起进城被几个小当兵拦了下来,过了古稀之年的赵老怪,捋着及胸的长须说:“他是你们当年的红军,父亲在五龙山打仗死了,他在这里等你们接他,等十多年了。”当夜,他又进了革命队伍,几天后在新的县政府当了通信员,身上挎上了一支铮亮的“盒子炮”。一次惊险的遭遇战,几个点射,击杀两个残匪,名声大噪,很是得意,“门扛子”的他,处在人生巅峰,满地的阳光。
一九五二,时局剧变,他的人生恰到岔口。本可以再进一步,所谓时势造英雄,他只是一头山里面出生的犟牛,注定做不了英雄。辞去公职,没去援朝抗美,只为了父亲留给他的话,“去找你妈和你大哥他们。”此后的几年,他拼命的做事攒钱,要回大庸寻人。那一年,他的大哥回到故土,是大庸新政权的首任军事长官,在僻静的山窝窝里,声名显赫,不谓不荣。他的母亲和二哥早于他大哥,抗日战争的前夜,从陕西庄里镇一路乞讨,回了大庸。
一九五八年,他的大哥解甲归田,至信成县政府,辗转接到大哥的来信,捂住腮帮,泪水在面颊恣意流淌。他的记忆里,流泪只有三次,第一次是父亲死在他的眼门口。这是第二次,知道母亲和大哥、二哥还活着,他的幺叔、大嫂、七姐为事业献身,死在了雪山草地。少时离家老大回,二十余载后返乡认亲,亲人相见,涰泣无声,脸面上满是泪水和清涕,这是他第三次流泪。数日后辞别母亲,说定送何姓二老上山后携妻回大庸定居。
一九六零年,他携妻田益姑归来,妻子是抛沙河边上土生土长的婆姨,吃不惯南方的白米饭,他就在空龙山岩旯壳里搭了几间茅草屋子,默默地陪着母亲种苞谷,吃苞谷饭,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都要在母亲的床头坐一会,这个习惯直到一九七三母亲逝去。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走出空龙山时他已年逾半百,无儿无女,身子矮矮墩墩,无病无灾,格外健朗。他不向政府提要求,和妻子借住在狭小幽暗的公产屋里,自己起早摸黑,做牛生意,贩卖叶子烟和一些土草药为生计。日子,清贫惬意。
风起雨落,叶落秋归。时光越老,人心越淡,老两口相濡以沫,恍惚间,满世喧嚣折尽。
古稀之年后,两位老人住进了政府的光荣院,毕竟九生和九生一家人是为新中国的建立做了一些事的人。每隔三两年,他和小他四岁的田益姑,在侄儿男女的陪伴下回成县一趟,在父亲的碑前点燃几柱香,磕几个响头。过了九十岁,力不从心,嘴里常念叨去看父亲却无以成行。他常坐在小院子里,烟不离手,兴味十足地在人们面前咀嚼自己的过去,红军长征那些悲壮的故事。说到精彩时,像往常某些有排场的报告会,面颊鼓绷绷的,很严肃,声音慷慨激昂,不时夹带两句山里人粗犷的“村话”,烟嗓音如“重金属”打击乐直击人心,有些悲情。田益姑在一旁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插话,两人沆瀣一气,很是和谐,九生往往还是会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气。
午夜,咚咚锵的锣鼓声骤然响起,从灵堂里传到院落,慢慢消散在夜空里,锣鼓像是戴上了一层白色的孝布子,声音沉闷如泣。
黄黯黯的灯光下,树干上的“涎蚂虫”从树根处一厘一厘往上爬,爬得虽慢,却不曾停滞过,枯燥的树皮上留下一线湿漉漉浅色的痕迹。仔细看,那是一行扭七八拐的字,写着人的一生中常有的一句话:该记得的不能遗忘,该遗忘的不要存放。所以我会在月光朦胧的夜里,慢慢想你,想你常说给我听的,你的父母亲,你的大哥和二哥,你的一家人那些让人不能遗忘的故事。
山中老猴
2022年7月22日写于张家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