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肖仁福《苏东坡传》节选连载
千古风流人物⑥
肖仁福
黄州与蕲水交界处有条小河,一桥横跨河上,也不知叫啥名字。时值春夏,万木竞发,河两岸杨树郁郁葱葱,几乎快将河桥笼住。东坡信马由缰,晃晃悠悠来到桥头,伸手撩开头顶杨枝,心里说,就叫此桥绿杨桥吧,好听不说,还可直接入诗。透过杨枝,见不远处河岸有家酒店,东坡忽觉肚内空虚,饥肠辘辘,扯转马首,顺河堤来到酒店门口。跳下马背,拴好马,举步走进酒店,要壶小酒,就着小菜,开始自斟自酌。
东坡喜欢热闹,也乐于独饮,只是酒量不大,几杯下肚,便耳热面红,飘飘然起来。也就不敢再喝,停杯起身,付过酒账,走出店子,摸索着爬上马背,往绿杨桥方向骑去。夕阳早已西沉,月亮不知何时升上东天,月辉洒在河里,像无数碎银,闪闪发光。
回到桥上,被河风一吹,体内酒力开始发作。白马也变得懒散,驻足不前,仿佛留恋桥上清风似的。东坡四肢发软,也不逞强,翻身下得马来,解下马鞍,扔到地上,准备以鞍为枕,小憩一会儿,待酒劲过去再上路。谁知身子往草地里一挨,脑袋往马鞍上一靠,立即沉睡过去,进入甜蜜梦乡。
这一觉睡得好沉,待被杜鹃唤醒时,已月落星坠,曙光初露。东坡缓缓坐起身子,伸手揉揉惺忪睡眼,近瞧有流水潺潺,绿杨如烟,远望乃丛山环侍,乱石攒拥,仿佛已出离尘世,到了仙地。一时诗兴来袭,赶忙从行囊里取出笔墨,将新得《西江月》词题于桥柱上: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騘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返归黄州,人问蕲水之行收获如何,东坡以词答之,众皆叫绝。还有人感慨,不就一溪一桥,外加几棵杨树么,乡间司空见惯,没谁当回事,怎么苏学士醉卧桥上,醒来就写出如此绝佳的《西江月》?东坡笑笑道,只要心闲人缓,所见所闻,都是诗情画意。
这应是东坡秘传心法。他早说过,江山风月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心不能闲,汲汲于名利,行迹匆匆,自然容易忽略眼前好风景,耳边好声音。只有闲下来,慢下步子,心才能空灵,感应万物。哪怕你窗前常见的风花雪月,门口久经的山川河流,也会一天一个样,为你那颗未被名利填塞的闲心呈现出绝色妙声。
正是带着悠闲的心情,东坡缓步于黄州周边山水间,有感而发,写下大量诗文。现代人受不了眼前的苟且,向往诗和远方。东坡不能违背朝廷旨意,只好在谪地方寸间转圈,却一点不苟且,眼前一景一物,都流入笔端,成为千古名作。
临皋亭与雪堂间的黄泥坂近在咫尺,天天往往返返,也不会熟视无睹,总是常走常新,觉得美不胜收。吃过早饭,出得临皋亭,东达承天寺,北转黄泥坂,长江左绕,云舒涛卷,草木右随,郁郁葱葱。走走停停,留连不进,虽不可据风物为己有,却足以养眼娱心。官服早已脱去,官帽不知扔往何处,所穿不过粗布衣裤,所戴不过汗巾小帽,杂在来往的行人中间,互不相识,自在得很。躬耕故营地,辛是辛苦点,然雪堂有好酒,随时可取酌享用。酒能解乏,亦可醉人。趁着酒意,以杖支身,歪歪扭扭走出雪堂,嘴里一声高一声低,唱起地方小曲来。还没唱完,杖落人倒,已醉卧路旁草地上,不省人事。正值夜露初上,晚归牛羊喜食露草,边吃边行,不一会儿便到得醉汉身旁。惊得远处父老大呼小叫,生怕醉汉被牛羊踩着。东坡觉而起身,笑歌归来兮。
东坡几乎无日不醉。这不能怪他,要怪只怪友人和邻居,有事没事爱往雪堂跑,且手不放空,提着刚酿成的美酒。东坡哪里喝得过来,于是合置一器,谓之曰雪堂义尊。既是义尊,自然不用付酒资,送酒人也不图回报,只期东坡酒后兴起,吟诗作赋,主客同乐。东坡担心义尊酒干,自然有求必应。吟过远山吟近水,诵过春夏诵秋冬,反正不会让来人失望。
实在没啥可吟诵的,就用醉眼望着雪堂门外,歌起自己在黄泥坂发生的趣事来: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宴。纷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宴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
这就是人尽能诵的《黄泥坂词》的后半部分。词是生活的升华,不是生活本身。毕竟黄泥坂为诗人躬耕故营地必经之路,路上不止有春花夏木,鸟语花香,还有当事人耕耘的艰辛和生存的困境。
这年夏天气候反常,先是久旱无雨,田干土裂,人畜饮水困难,不得不四处乞水。继而大雨倾盆,连月不断,房倒屋塌,城乡汪洋一片。
天灾过去,饥馑袭来,活命成为奢侈。故营耕地连遭旱涝,损失惨重,又值青黄不接之际,苏家日子再次变得困窘起来,有一顿没一顿的,饿得家人两眼发昏。东坡却不肯皱眉,笑道,饿肚子怕啥?躺倒在床,就不会饿啦。闰之骂他,躺倒床上,天花板掉馅饼?东坡道,天花板不掉馅饼,可闭上眼睛做梦,梦里肯定有饱饭吃,要不白居易也不会说:渴人多梦饮,饥人多梦飧。梦里饮也是饮,梦中飧也飧嘛。又顺白诗意,作诗曰:饥人忽梦饭甑溢,梦中一饱百忧失。只知梦饱本来空,未悟真饥定何物。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
还觉不够,又书四戒帖数幅,贴于临皋亭和雪堂壁上:出舆入辇,蹶瘘之机。洞房清宫,寒热之媒。皓齿蛾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意思坏事往往也是好事,锦衣玉食于身体不利,肚无腐肠之物,百病不侵,何乐而不为。然梦饱肚不饱,字纸也当不得饭,聊以自慰可以,要想活命,还得找东西哄肚皮。东坡带着家人,来到水毁故营地里,从泥沙里挖出没沤烂的萝卜、白菜、油菜根,又上附近山间采些芥菜、野蒿之类,一起拿回家,洗洗干净,拌以米粒和姜丝,放入大锅里,再加足量的水,用文火蒸煮。火候已到,起开锅盖,米香菜香扑鼻而至,家人各盛一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肚皮受用人开心,乐得东坡孩子样大笑起来。
此吃法传开后,黄州百姓无不效仿,名之曰东坡菜。东坡菜让苏家和无数家庭勉强度过生死关,可谓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与普通百姓人家一样,灾后苏家全体出动,积极投入生产自救,尽量减少损失。
最恼火的是灾害造成物资短缺,引起物价飞涨,官民束手无策。唯一不涨的是猪肉价格。古时羊大为美,羊肉珍贵,牛肉和畜禽肉也为人青睐,唯猪肉不受待见。也许猪名声不好,猪肉价格才上不去。猪太蠢,国人向来崇尚吃啥补啥理念,生怕吃多猪肉,会像猪一样蠢,有时宁肯饿肚皮,也不愿多吃猪肉,变成傻子。不过东坡另有发现,猪肉遭遇主因,在于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好吃的东坡扎入厨房,发明出炖猪肉的好方法。先大火烧水,潦去猪肉里的血腥味,再用少量清水,以文火慢炖两个时辰,直到皮软肉烂,佐以适量的盐和酱油,吃起来又香又爽,美不胜收。黄州百姓照此做去,大享口福,猪肉因此大行其时。
这便是东坡肉来历。还有黄州面临长江,江鱼取之不尽,东坡又发明煮鱼妙法。选条鲤鱼,开膛破肚,清水洗净,抹上盐,待盐味入肉,才放进锅里,用小火慢煎。不能乱翻,说是享小鲜如治大国,随便翻动,会把鱼肉翻烂。煎得鱼皮发黄,鱼肉半熟,搁上姜丝和辣椒,冲少许酒,加水蒸煮。煮熟开锅,扔些葱段和橘皮,即可上桌,趁热入口。此烹鱼法简易,很快被黄州人掌握,美名其曰东坡鱼,不久便传遍长江两岸。
凭着东坡菜、东坡肉和东坡鱼,苏家及黄州百姓逐渐恢复元气,步入正常生活轨迹。加之节气不再反常,东坡又可悠哉游哉,往返临皋亭和雪堂间,半耕半读,喝喝小酒,哼哼小曲,享受闲适人生。这日东坡洗脚上田,荷锄回到雪堂,打开义尊,取酒喝至半醉,倒头便睡,做起白日梦来。梦正香甜,堂外忽起陌生声音,东坡翻然而醒,出屋一瞧,是位三十出头的壮年人,气质不凡,只未曾谋过面。东坡上前拍拍对方肩膀,问道,壮士不是黄州人吧,尊姓大名?对方不卑不亢说出两个字:米芾。
东坡哈哈大笑,拉过米芾手腕,说走走走,入雪堂一叙。
米芾可是有名的狂人。狂人自有狂之资本,米芾也不例外。此君祖籍太原,出生于襄阳,母亲曾侍奉过英宗皇后高氏,算跟皇家有旧,自然不把常人放在眼里。善画山水,自成一家,世称“米南宫”。且工书法,深谙唐楷体式,摹仿起唐楷来,几可乱真。有字画商谋得唐楷一幅,知米芾喜集古字,欲高价卖给他。米芾见字,心里喜欢,苦于出不起价,借口真假难辨,提出留下字幅,慢慢甄别,若系真迹,一定照价收购,否则原字奉还。字画商二话不说,留字走人,说好五日后再来听信。
送走字画商,米芾立即掏出纸笔,开始摹写唐楷。看看日期已至,字画商回到米家,唐楷已然摹成,米芾说字是真迹,若能稍稍让价,可现钱购买。字画商自然不会松口。他早知米芾手头拮据,上门兜售唐楷是假,讨其美言是真,以便打他牌子,找有钱人换大钱。米芾拿出唐楷,交给字画商,要他看清楚,是不是原字。字画商展字细瞧,没瞧出破绽,点头说假不了,卷了字轴,夹到腋下,抬腿走人。看看字画商走远,米芾脸露狡黠,回到书房,打开唐楷真迹,从容欣赏起来。几天后,字画商回来退摹本,米芾得意自己以假乱真本事,也不见怪,笑着还给真本,感谢字画商看得起,让自己跟真迹多相处数日。
米芾自视才高,没人值得他崇拜,只有俯身拜石。任安徽无为监军时,见衙署内有一立石生得奇特,脱口叫道,此足以当吾拜。当即正正官衣官帽,手握笏板,跪倒石前。不久出城游玩,遇河滩有石又奇又丑,大为惊讶,口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五体投地,拜倒在滩上,尔后命人移入府衙内,日日观赏。迁任长沙掾(属官)后,仍不改石癖,有事没事就往湘江边跑,寻觅奇石,玩赏膜拜。
然石头冷硬,拜多了只那么有意思,米芾就想找个真人拜拜,或许于提高字画水平有些益处。然纵观天下,又有何人可入法眼,值得崇拜呢?惟久闻东坡其名,有意结交,又难免心下嘀咕:此翁文章诗词一流,万人争诵,无人能出其右,可要说字画,尤其是字,欲与咱米芾比高低,恐怕还欠点火候。恰在此时,听人说起东坡创《寒食帖》,惊天地,泣鬼神,世所罕见,米芾半信半疑,下决心非找时机眼见为实不可。所幸长沙掾任期届满,米芾正好借北归之便,路过黄州,拜会东坡。
步入雪堂后,米芾心里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向东坡执弟子礼。论声望两人不可同日而语,论年龄彼此相隔十五岁,向东坡称弟,米芾一点不亏。别说东坡,就是苏门四学士,其时名望皆在米芾之上。年龄也相仿,米芾小黄庭坚五岁,大秦观一岁,晁补之三岁,张耒四岁。可还没见识过《寒食帖》,米芾怕拜错对象,委屈自己,只以晚辈相称。
东坡自然无所谓,愿做自己弟子的人多了去了,多个米芾不多,少个米芾不少。倒是久闻其名,早见其字,心存爱意,今天不请自来,肯定得喝几杯,好好切磋切磋。也是米芾冲着寒食帖而来,心思不是在酒上,喝得吞吞吐吐。东坡知其来意,却不动声色,酒过三巡,停杯起身,取出观音纸,贴到壁上,执笔饱蘸墨水,自下端开始,一笔画到顶上,成竹杆状。米芾惊讶道,为何不逐节分开往上画?东坡笑道,竹初生时,何曾逐节长?说话间,东坡于竹节旁作一枝,时以浓墨为竹面,时以淡墨为竹背,其法大异于常。又描虬枝皴石于旁,独具一格的墨竹枯木怪石图就这样呈现于壁上,令米芾叹为观止。
观赏过画作,两人坐到几旁,喝茶论画,颇为投机。米芾拐弯抹角,论及寒食帖,东坡道,临时急就章,不足挂齿。米芾道,先生谦虚,见识过大作的人都说,寒食帖乃天下神品。东坡道,神不到哪里去,不过一时悲愤,发乎心,出于手而已。米芾说,发乎心,出于手,才是好东西,还请先生拿出大作,让晚辈一饱眼福。东坡笑笑,取出珍藏多年的吴道子佛画,小心摆到几上。画已破碎,幸画上佛祖及侍者依然精彩动人,让米芾大开眼界。
没见到寒食帖,米芾自然不肯走人,纠缠数天,东坡才道,寒食诗为激愤之作,轻易示人,传扬出去,被别有用心者揪住,老夫只怕想做贱民都做不成。米芾信誓旦旦道,晚辈长了见识,决不外扬,剥夺先生贱民资格。东坡这才入内,拿出寒食帖,递给米芾。
米芾展帖一瞧,顿时傻在那里,像被电击着一般。电来自天上,惟上天才能赋于寒食帖神性,用好或妙字形容,都是对其神性的玷污。神就神在字字哭泣,笔笔泪流,却又听不到哭声,看不见泪影,哀哭和悲泪藏于字里行间,源自书者灵魂深处,非用心不可感知。
人说米芾为天才书法家,可他自知天分平平,全凭多年苦练,才写出一手好字。正因如此,米芾属于技法派,技巧了得,摹写起唐楷来,几可乱真。东坡也抄碑临帖,功底深厚,可他在意不在技,属于写意派。原来技可仿,意难摹,米芾可摹唐楷,要他摹写苏字尤其寒食帖,绝对做不到。米芾肚里想法,也颇合后人对苏黄米蔡四大家的排名标准,东坡与黄庭坚重意,米芾与蔡京重技,技在意后。毕竟技为术,可以练成,意为道,可遇不可求。
面对寒食帖,米芾垂下高傲的头,暗想以后就以东坡为师,好好写字,省得再拜石头。然自己才情、学识、胸怀、阅历都没法望其项背,步其后尘可,实现超越难,还不能放弃原来路数。米芾拱拱双手,虚心请教学字窍门。东坡说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还须志存高远,精研晋人尤其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书法,心领神会,方有大成。
米芾深以为然,后遵东坡教诲,专学二王和晋人,其书大进。还命书房为宝晋斋,用以收藏晋人法帖。两人就这样成为无名有实的师徒,虽不经常见面,却一生书信往来不断。(未完待续)

(肖仁福《苏东坡传》·团结出版社)
作者简介: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20世纪80年代初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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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