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馋虫子拜年
文/王玉权
大年初一一整天,是一年到头仅有的无设限开放日。一挂小鞭揭了闭门封(旧年俗之一。除夕守岁时,贴在两扇大门缝中间,呈X形的纸符。是和尚道士化缘时给的,上有符咒,盖有朱砂篆印的狭长黄裱纸条,用来禳灾祈福的迷信玩意。)家家户户大门四敞,笑迎天下客,招待十六方(包括要饭化子)。沿习千年的淳风良俗,极具人情味的庄重仪式。
上午半天,可累坏了当家的男女主人。来了男客,好烟好茶;来了女宾,瓜子葵花;来了伢子,花生蚕豆;来了化子,糕团馒头。难为了笑神经的频频启动,牵引口眼笑肌的协同动作,欢颜堆在脸上,快意充满心间。
如果这家伢子少或还没伢子,出多进少或只出不进,肯定赔本。如果这家伢子多,有出有进或进大于出,只赚不赔。只有小气鬼算这帐,一般都不计较。什么赔啊赚的,大过年的图个欢喜帐,赚个口彩福。

小辈给长辈拜年,庄邻之间作兴相互串门走动。即使平日有点过结,大过年的一走动便也冰释前嫌。如果大人拉不下脸,伢子便成了和谐的天使。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千百年来世代相传的处世良方。
初一上午大串联的主力军,非年轻人和伢子莫属。大人忙种田,伢子盼过年。盼的是吃、穿、玩。吃是头一位,平时清汤寡水的,馋虫子早已蠢蠢欲动,趁年节杀馋。穿,不太考究。依过去的经济条件,年年三面新,不现实。即使破棉袄头子一件,罩上新褂子,像驴粪蛋子表面光也一样欢喜。和吃一样,能尽兴的玩,才是过年的真味儿。一直狂欢到正月半,且口无遮拦,可以放肆地说笑。大过年的,童言无忌嘛。
火红的春联,平日没有。白石灰打的稻囤子,家里村巷到处一片霜白,平日不会有。空气中,充盈着烀咸货的香味,只有过大年才有。这种种氛围,是人设的年味,传统的兴奋点,召唤游子的强磁场。让你魂牵梦萦,这里有你的根和土,这里有你的妻和儿,这里有你的爹和娘。

我们伢子的标配,是在新衣外加个新缝的敞口袋,专门装花生蚕豆的;别一条新手帕,专门揩那不争气的长鼻涕的。即使有它,我们常常忘了,老套路,袖口一抹,多省事。新衣袖口往往留有亮霍霍的鼻涕斑。回家后,常被妈妈揪着鼻子,叫用劲擤干净,弄得生疼的。妈一边揪一边抱怨,鼻涕虫子,老龙,老脓,癔怪死了,一点不爱好!
说来好笑,我们哪里是去拜年,是完全听从馋虫子的指使,好似打秋丰,讨百家花生蚕豆的。一上午,恭喜发财要念千百遍,真是喊人不蚀本,舌头打个滚。一家停不了几秒,急吼吼的赶下家,挨门逐户,一家不冇。口袋满了,则赶紧蹓家去卸货,忙得连尿也没工夫尿。儿时拜广年的情状,越想越发笑。
若是到本家长辈和庄上亲戚家去,还有惊喜。云片糕、麻饼、蜜枣、水果糖、柿饼子等,总有两三样,更少不了一个红封子。出门急不可待地扒开红纸封一看,全是新崭崭的能抓痒的分币毛票(那时,还没硬币),心里乐不可支,总要在同伴前显摆一番。可好景不长,晚上脱衣上床时,会被妈妈全数收缴。噘嘴也没用,顶多赏你三五分钱去过过瘾。

到粉脐大大家,我那粉脐大妈妈的嘴又甜又犯嫌。她三十好几了,堂姐玉兰己十多岁,还没个儿子。一把逮住我就被粘住了。人家急着赶下家呢,她不管。说,快长大呀,娶个好马马啊!我说,大妈妈,娶马马做奚?(古汉语疑代词仍活在高邮人口中)生儿子!生儿子做奚?大妈妈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笑得岔了气,傻东西,回去问你妈妈去!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手,我箭一般地冲出门,溜之乎也。
下午始,我们伢子的大串联便结束了。一上午腿闲不下来,跑东家走西家串门。嘴闲不下来,恭喜发财重复有千百遍。下午呢,手闲不下来,掼纸角子滚铜板赌蚕豆。上午没工夫吃,这时轮到嘴享受了,先啖甜的糖果,再啖香脆的花生。咳呵呵,大过馋瘾!!乐得口水沙沙的。
初二初三初四初五,快乐的日子一晃就飞走了。依照我们那里的风俗,过了财神日(大年初五),才作兴出庄走亲访友。五天年窝在家里实在太闷,好吃的也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葵花蚕豆,没什么兴趣吃,但有兴趣赌。赌豆子,赢了没多大欢喜,输了也不沮丧。一门心思想着明儿可以走亲戚了。早就和妈妈说好的,让我挟包大京果去外婆舅舅家拜年。

我顶喜欢外婆。外婆一见我,乖乖不离口,把外孙子当心肝宝贝。外甥都像舅,甥舅亲如父子。长大了,外甥家逢大事,必把舅太爷请来。清官难断家务事,舅太爷比清官能耐大多了。哪怕舅舅的年岁比外甥小,舅舅大如天,具有无尚权威。好奇怪,常做自己当了舅太爷的大头梦,笑得呃呃的。可惜无姐无妹,今生当不成亲舅舅了。
老了脸皮厚,不怕难为情。小时去外婆家拜年的荒唐糗事,想来颇觉有趣。
外婆家就在顾庄西北方向四五里路外的王家庄。过了顾庄北桥向北,经大圩向西,过了鸭栏圩,便是王庄的地界了。一脚旱,跑熟了。那时,我虽才七八岁,妈妈能放心地让我去。拜年礼,惯例是一包果子。
大京果包装成船形。两头尖,上平面呈大长方形,下平面呈小长方形。外面一层本色纸上又蒙一层盖有商标的红纸。内衬粗纸板,用红线扣成十字样,打个可拎的结。嗅嗅,一股诱人的甜香。坏了!馋虫子引出来了。
一路上,满脑子大京果的滋味。表层光滑板匝,无从下手。下面的折叠处有缝隙,爪子便探了进去。抠出了一个果子,大快朵颐,好不欣喜。格崩脆,酥香甜。无可抵御的诱惑似章鱼的吸盘,爪子又探了进去。如是哉,一连吃了五六个,包装已松动,犹未尽意。心里在警告自己,不能玩啦!可不争气的爪子不听话,又探进去了。
就一个,下次不了!
就一个,下次坚决不了!
就一个,下次再吃就打嘴!
最后一个,再吃就是小狗!
决口难堵,似自由落体的重物,势不可遏。自己哄自己,保证不如放屁。

一包果子所剩无几,心下吓了一大跳。闯祸了,该死的馋猫嘴呀,怎么这样不争气!手上嘴上油腻腻的,这不明显的罪证吗?赶紧蹲在田埂上,捧起田里的水洗洗。五天年一过,新褂子上已经东一块油斑,西一块油斑。反正脏了,撩起来擦擦手擦擦嘴。站起身一望,不得了,老远就见外婆手搭凉棚朝我望。同岁的大表虎狗,后面跟着二夯、三癞子正向我走来。四呆鹅、五猴子岁数小,也跌跌撞撞地跑来了。
一队喽啰兵,前呼后拥到了外婆面前,我忙不迭地举起外表还算完整的京果包,朝外婆手里一揣,猴起颈项朝外婆伸了一下舌头。外婆哪能没数,不动声色地对滴溜溜的盯着京果包的一众表们大声说,乖乖们,一个人先发三个,不许抢,一个一个来。一群小馋鬼个个欢呼了起来。
善解人意的好外婆,多么会顾及外孙子的脸面啊!可晚上睡觉时,在被窝里,我被外婆狠狠咵(kua 读第二声。高邮方言,批评意)了一顿,鼻头子,腮帮子,现在想来还有点疼。
对于一众表们,外婆开玩笑地说他们是一群小土匪,又像挤在一个槽里争食的小猪崽。虽没多少好的吃,但个个养得油光水滑的。所以,舅舅有好多干儿子,干女儿。都是人家斗上门来认的干亲。操碎了心的娘老子,为自己的独子独女求个吉利,图个平安,沾点光,跟趟养。
一众表们真是阑板(方言,很少的意思)吃大京果的,一个个喜形于色,手舞足蹈,我们便一哄而出,到外面疯去了。

儿时的馋事太多了,此一小例也。闲来无事,审视"饞"字。祖宗们造这字太绝了!美食在一旁,就是免上加免,不让吃。吃不到,岂不令人垂涎三千?
简化了的"馋"字,也令人叫绝。当代的文字专家们,够幽默的。免下两点,象征着滴滴口水吧?抑或滴滴相思泪也,哥哥!蛮有意思,满满的人情味儿。
馋,人生之慾。老有老馋,小有小馋。男男女女的,谁不是条馋虫哇!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