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作协都市头条

农历六月初三,我清晨起床就匆匆往南华草堂跑,这次是来辟谷。老表钟培富在莲台建南华草堂,学医修道,济世救人,竟在竹林茶林之畔辟得果园百十亩,种桃李梨柿梅桔桑杏,山顶筑小庙,雕神像而供。山脊又有石林怪异嶙峋,颇有奇峰,兼有小谷种花草,命为药王谷,又在掘岩下石窑,藏美酒。如是种种,宛如仙人,做的皆是超凡脱俗之事。
每每开窑出酒,或山庄鲜果新熟,老表必致电于我:老表,杨梅熟啰,带司机来喝酒摘杨梅。如此,我必携箫而往,山庄赏花摘果,步阶寻梅,亭下吹箫。俟得黄昏,表嫂摘花制肴,徒弟取窑藏美酒而呈,又是一日仙游。
或我偶尔有医道相通的佳客至楚山,亦致电老表来饮,如此数年,每每说辟谷调养之事,老表皆如期进行,而我却永远停留在“下次叫我”的预约上。但听得久了,我到底还是想试一试,因为对于辟谷的种种好处,多年来不论从书本还是周遭的朋友住,听得着实不少,譬如减肥排毒、降脂降压。更有甚者,静坐修养生息,能净化心灵,使人静慧发生,身心轻安。
所以这次我决定践约。上午,亦止是在亭台里闲聊,毕竟是上午时光,全然不知自己自起床到此时,连口水都没喝。其实辟谷,是可以稍稍抿一口水润润喉的,关于辟谷,有很多种方式,有居庙宇数日观山水如旅游的;有居家日常作息如家常的; 甚至有居暗屋竟不进食饮水十数日谓之闭黑关的。如此各各有异,但有一点是相同,那就是不吃任何食物,不抽烟不喝酒,数日或十数日,借此调理身体或心理。
十点一刻,我离开竹林畔的方亭前往半山长亭,方亭居山下竹林与巨枫下,凉爽,但有患者家属踞之,而半山长亭只是果园中用木柱支撑着阳光板的简易亭子,到底有木板为底才说得上一个亭,亭无壁,清风自可和畅,亭中有竹椅数把,可坐可卧,只是阳光板毕竟隔热效果稍次,颇有炎热,但我宁愿独自在阳光板的炎热里听蝉,也不愿挤在方亭的众人身边,这如同我的现在。 十点半,我抿了一小口水,这是今日进食的第三口水了,下意识去摸烟,没有,才想起在辟谷。惆怅地远了往远山,计划离开长亭,阳光板下有点蒸汗的感觉,水分挥发过大。回方亭,亭中患属早已不在,有摘李子的村人稍坐即走,余我一人时,读《太上感应篇》,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十二点整,院外飘来浓郁的菜香,有鸟在竹梢咶噪,知了嘶鸣,我又抿了一口水。至此,是日喝了半杯水,老表问我饿不,我说不饿,止是馋了。让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我竟然再没想过要抽烟。
方亭是木亭,绕廓有长櫈,渐感疲惫时,我仰卧櫈上,望竹梢摇曳,竹影浓密,满目都是深绿,风吹叶翻,可望见闪烁的蓝天剪影。两点半,水还有半杯,老表徒弟陈波收拾干净一间净室,一床,一椅,空调开好,焚有老表自制的艾香,领我过去,我着床即睡,真不像我的往日。下午四点多醒来,稍感乏力,舌尖处有微麻的感觉,在凉亭闲坐,欲吹箫,音律不准,欲读书,竟然朦胧恍惚读不下去。而此时,老表已然辟谷三天了,偶有病人相询,到底还是可以应对。五点左右,老表递给我一枚他自制的黄精丸,丹丸大如李子,闻之有数种药香,含口中甚久,齿颊生津,饥渴稍解。如此,人又有了一些精神。黄昏回家,自感驾车体能与判断略有下降,回樵舍静坐,有村邻来访,其酒后畅谈古今事,我到底因一日不食愈来愈疲惫,惟不断点头回“嗯”,约嗯一两百回后,村邻才告辞,我稍稍洗漱,倒头即入眠,一夜,连梦也没有。

第二日
农历六月初四,清晨醒来,竟然没有饥饿的感觉,泡一杯茶看看电脑,处理一些世俗的事,一直磨蹭到九点半才开车出门。
直到南华草堂牌坊后拾级而上时,才发现抬腿无力,气喘吁吁,算算,竟然已经39小时没有进食了。才见面,老表递给我一枚黄精丸就自去忙了,我在亭中含着这枚丹丸,望着悠悠蓝天发起呆来,照类是亭台楼阁畔的竹林摇曳长蝉嘶鸣,清风晃荡着竹林,我自亦感自己也在晃悠着。
果然第二天是最难熬的,全身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因脱水,因太久不进食,机体开始消化分解自身脂肪转换成糖原。乏力、头昏,我索性闭上眼观起呼吸来,果然身心俱寂,惟凉亭外风在呼啸,有鸟翼然而过,似乎能感受更远的天籁,但自己竟然可以波澜不惊,时间果然过得快了很多。
午时,看老表割蜂蜜,草堂有四箱蜜蜂,分别放在山庄的各处林中或是檐下,割蜂蜜要提前一天清洗晒干摇蜂桶,俟到割时,老表穿上防蜂服,从蜂箱里拧出一匣匣的蜂巢,用刀把蜂巢的底顶盖都刮掉,蜂蜜自然就汩汩涌出来,这时再把蜂匣放在摇蜂桶里用力摇把手,蜂蜜像被置放在一个简易的离心机里,流质被洒出,被掏空的蜂匣再放回蜂箱里,由勤劳的密蜂继续采花蜜灌满。
表侄钟宜斌周末从在实习的中医院回家,割蜂时充当下手,防护服是没必要的,穿带帽子的防晒衣,远远候着。老表每拧来一匣,表侄就帮着扶扶桶子,递递盆子。只听唉哟一声,手被蜇了,也不多言,自顾去房子边拔点草,从窗台上搬出杵臼捣碎,草堂有做膏药的空白胶布贴,把捣碎的木肤子鲜草填进胶布里,一剂现拔现做的治蜂蜇的膏药就种成了,敷在蜇处,继续割蜂蜜。
数箱蜂蜜割出来,到亭子里骤拢一称,总共才5.1斤,装1.1斤送我,自己留四斤,不锈钢盆的蜜捣点姜末开水漱漱,众人分着喝,午饭将近,各人又各自去忙了。夏日的正午,纵使在竹林畔的凉亭里,也还是难免有点热,阳光潋滟,从竹影枫叶细碎的隙缝里透过。风声,鸟声,叶片哗啦啦的击掌声,草堂的人午饭后各各去睡午睡了,我与老表既是辟谷,自然就没去餐桌上凑热闹,各自坐在凉亭的长櫈上打坐。长櫈有靠背,打坐睡觉相当便宜,是以老表叫我去昨天拾掇好了的房间睡时,我不去,亭中风声,叶声,鸟声,蝉声,蜂声,声声皆在皓然白云下,皆在竹林苍翠葱郁里,我在长櫈上枕手而卧,很快就在风声中睡去。
直到被狂风吵醒,腹中并没有饥饿感,擫管吹箫,稍感乏力且节律无法把控,斯时检视自身,惟腹部老胃病处有轻微痛感,舌尖微麻,头部太阳穴处有恍惚的感觉外,其他一切均好。因两日未抽烟饮酒,未进食,口腔清洁齿颊生津,咽之有香。老表醒来,他这些年已经无数次辟谷了,此番已经是四天,我在他第二天时才开始,但是他在草堂接诊病患,制药,亦做割蜂蜜,除草摘果类的琐事,但是他的精神矍铄,比我的情况要好得多。闲聊起他治病的疗法:雷阴拍打法。说的大体是此疗法是击打身体病灶部位,或者是体内的病对应着体外的穴位,有口诀及时辰病理的一系列的治疗方案,细数他医治过的诸多损伤、疼痛甚至是脑血管意外愈后均有不错的效果。
又谈采药,赣西山野有很多珍贵的药材,很多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的花草藤蔓,悉可治病疗伤,老表约我去采,说往常采药,都是开车上山,先搭帐篷,篝火晚餐,山中一夜,第二天清晨开始遍山采掘草药,怕我不去,他总结道:当然,美酒与肴肉,肯定是可以多带的。有酒,我自然愿意去了。
挨到黄昏,我觉得是日算是大功告成了,拧着半瓶新采的蜂蜜和一袋山庄的李子回家,一夜无事,睡眠更是香甜。

第三日
农历六月初五,如老表所言,辟谷到了第三天,渐渐没有疲惫与饥饿的感觉,惟止是神清气爽。
这一日阴天,云布满整个天际,风呼啸而过,撼着树与万物,亦把雨吹散,这种将雨未雨的盛夏,难免闷热,纵然风穿树林亦不可解。老表今日要处理的病人极多,我独坐长亭看山景,半山凉亭,满目青山沃野,天际远峰,云与山峦擦肩而过,让人望去,感觉天地之间,繁华沧桑止不过过眼云烟。
我亦观摘李子的乡邻,登山摘果者络绎不绝,有长裙飘袂的女子把山庄当作了远足采摘的去处;亦有乡邻携家带口,小儿雀跃时而环绕,时而奔向山巅,真有一种世间的贞亲;亦有病患家属俟家人治疗,负手慢游,园里止是逛逛,脸上却也没有悲寂。我观这世上的人,竟都有一种亲切。
这一年,我也读了一堆佛经,但却与修道之士走得很近,我读佛经,却从不与人探讨禅那或色相空华之类的禅趣。我与修道人一起,亦从不言道,做得最多的,却是喝酒。因为世间之事,惟止是知道就好了,知道了,我亦计划如原来一般,做一个俗人。而此番辟谷,大概是做得与修道最近的一件事了,但我的目标,却是想借此抑制抑制今年颇有增长的体重,连没有叫老表给我封身,亦没有执着于行气吞风,纵最难熬时,也只是观观呼吸,如很多人做的冥想。东坡逝时有言:西方不无,着力即差。说的大抵就是这得知而不执吧?
老表钟培富,原在政府工作,其自幼习武,身材又高大威猛,如此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性格又要强,最后到底还是碰到了挫折。我每与有挫折的人言,世人终其一生,若遇大挫折,其实亦算得上是机缘,因平常人等,极难顿然之间改弦易辙,有大挫折之人得遇困境,难免反省与学习,难免励精图治。如此,则有机会绝地重生、脱胎换骨。老表算是做到了。我与老表,原相交颇为疏远,但他耕读于南华草堂后,学医问道,救死扶伤,亦是自渡。如此,我们才越发好了起来,一日酒后,老表与我言之:昔日座中酒友与下属,往来如梭,亦真的止是生命中的过客,倒不如现在,知交三二,小酌微醺,笑而不语,就可直见性命;宁不似往日那种嚎啕,虽然热闹,宴终散去,转身多如陌路。
老表讲这话时,正是一个细雨纷呈的春夜,那情景颇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感慨,那神情,与其说是唏嘘,倒不如说是释然。我到记得儒家常说的‘尘客’与佛家叫‘客尘’的,大抵世上很多人与事,皆止是这尘与客,恍如倏尔掠过的空华。这是辟谷的第三天,我竟几至忘了是在辟谷,昨日的饥饿与疲惫皆以不再,甚至到中午时,我精神反而亢奋的了起来,老表此时已经辟谷五天,正准备复谷,彼时邀我亦一起复谷,一是因为我初次辟谷,怕我艰难,二是因为他复谷有酿米酒煮姜黄,正好可以一起饮用。而我偏偏豪迈起来,首先是不饿,其次我们但凡做一件事,到底不好虎头蛇尾。带着这种豪迈,我中午就与老表作别,回到樵舍,淅淅沥沥的雨终于下了起来,夏日午后,临窗一幕斜风细雨,斯时陋室读书,竟十分平静。辟谷三日,止是初试,原没有想像中的艰苦卓绝,是以也不发什么慷慨悲歌。倒是我观世事,近来越发有一种恬淡,宁不知是因为读经还是因为辟谷,抑或止是因为老了?
我在第四日开始复谷,先喝两天稀粥米汤鸡蛋羹,尔后慢慢开始吃菜肴,惟菜不敢过辣。老表天天打电话来问我复谷情况,顾问饮食细节,且一再告诫我不可过早饮酒。大约是复谷的第五天,我到底还是喝了酒,尔后转身回到碌碌尘世,自以为这亦是一种修行……
【注释】辟谷:有别于现代人常常提及的节食、限食、断食、禁食等概念,后者往往带有强迫执行的意味。辟谷的特征是:不饥不食、精力不衰、动作步履一如常人,或尤胜之。它是精气神提升后的一种状态,是人体隐藏功能的一种开发、是对生命科学中未知领域的探索。是可以健身养生的修行之术。

楚山,本名曾宪林 ,江西萍乡人,著有散文集《思念在烛光下诞生》及《月落楚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