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崖丽娟:冯晏老师您好,很高兴有机会访谈您。您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您的诗歌具有鲜明的个人辨识度。做访谈功课时,就想到千万不能给诗人冯晏贴任何标签(当然包括性别标签)。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到现在已经持续40年了,似乎没听到您归属任何流派,或者有什么团体色彩,都是一个人在写作,特立独行,这是您的诗观还是性格使然?
冯晏:可能是我的家庭经历使我在写作初期就走上了比较孤独的一条路。这条路与在学院接受系统教育多少有一些区别。那些大学同学师友之间比肩交流相互影响的早期经历我都缺失。但好处是我成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模式让我养成了精神需求的重要来源就是读书。同时,由于我童年接受的是祖父类似私塾教育,从童年起就有类似写作的教育。阅读、思考和动笔也是写作基础。我的课外阅读,童年围绕古典诗词,就像现在的家长为小孩子补课那样。青春期开始我的阅读基本是围绕我爱好写作的个人兴趣。我对个人的生命现象始终充满神秘感和好奇心。科学、医学、科幻、哲学以及文学类的书籍一直都是我逛书店必去的区域。书店从国营逛到私营。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的阅读选择基本就转移到了西方经典,那时我已开始像淘宝一样寻找被翻译过来的西方思想了。90年代初,我的阅读基本都是翻译过来的书。从20岁之前开始写诗到现在,是阅读引导我在先锋诗歌写作的方向上一直走到现在。朦胧诗阶段受到身边人影响最早的应该是顾城,他的一些小诗,词语里充满了超现实主义意味。比如“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些句子中的空间意象当初像刻刀一样深入在我对词语的好奇中。经过几十年的写作,近年来,我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份对超现实主义风格的偏爱。
写作是个人的事。对认知好奇所以养成不断对自己提问。语言和词语里的未知充满了生命的秘密以及认知的主观性。写诗是对揭示和隐藏的辨认,通过知觉抵达词语的真理。
“诗观”和“性格”在诗人的写作风格中是相互渗透。诗人的早期写作都会带有经验不足的盲目性,语言中的情绪只会让性格显露出来,对于词语深度没有任何好处。但伴随着经验的复杂化形成,去掉情绪,写作方法转移到发现词语在功能上所具有的更多可能性上来。是观念在支撑诗人持续写作中摆脱自我重复,不断发现语言中的全新自我。写诗就是围绕“语言”“认知”“观念”和“方法”。而时代的审美却一直随社会发展、演变不断地调整。当下写作,对词语的力量和内涵的追求已经不仅仅是新奇的问题,历史与现实在不同位置上的相互突破对语言随时都可以构成新的期待。写作没有捷径,语言的准确和细节对诗人的要求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宽阔。自从当代哲学从注重真理的结果走进注重抵达真理过程的语言哲学时代,法国等一些当代哲学的哲学语言也越来越接近于诗歌。就像巴迪欧在“诗人时代”中所说:“始终在知识与真理之间、认知与思想之间作出区分,这只是诗的事业潜在的基础。于是,我们已到达这样一个转折点,即在这里可以将哲学交付于诗”。那么在知觉中寻找真理也是诗歌语言所包含的哲学部分。
当今的政治其实也正处在语言政治阶段。是复杂或者无序在不断给语言的精确意识提供反思。
崖丽娟:您对诗歌的深入思考和自我坚持特别令人感动。您获得过多种诗歌奖,出版了多部诗集,前后比较起来发现写作变化还是很大的。这种改变是来自诗歌的发展需要还是您自身写作的变革需要?对诗歌的写作未来怎么看?2020年1月中国人民大学文艺思潮研究所和《作家》杂志社召开“冯晏诗歌研讨会——词语无边界”,很多诗歌批评家对您的作品进行研讨,如何理解“词语无边界”?
冯晏:我前后写作的变化来源于个人认知的变化。年轻时写作靠经典文本的影响,现在的年轻诗人对于词语在写作中的有效性使用比我们这一代诗人要过早成熟许多年。认知的提升就是超越成果,超越科学,一部分也属于神秘主义。这些发现也都可以体现在艺术观念上。激发诗人想象力的重要能量来源还有诗人的历史意识。人类对认知领域的探索也同样关联着诗人对语言的探索。经典永远是未来经典的铺路石。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诗歌写作的未来存在着没有被发现的更具有当代性的方法和观念。就像科学始终无法攻破的对人类意识研究存在的难题。假如有一天人类的认知可以进入三维或者多维世界了,诗人写作的预言性被时间应验的密度越来越大,或者说,有一天你跟外星人可以近距离交流,你的诗歌语言突然被另外一个系统植入了呢(开个玩笑)。但是未来世界,神秘主义的一些内容或者虚拟中的一部分随时都有可能改为真实存在,就像超现实主义一些绘画的创作方法,从对宏达意象的想象力变为可用技术制作,这种革命有时只需瞬间。
法国哲学家波德里亚说“是虚拟在思考我们”。而对写诗,这些后现代理论又何尝不是通过诗歌写作在超现实与现实之间转换的呢。作为成熟诗人,寻找灵感并不是主要问题,只要经验足够丰富,原野上灵感的野花遍布。挑战写作最大的问题对于我还是寻找新方法,方法并不是观念,而是针对词语,语调,节奏,传统与现代,历史与未来这些元素在你写作过程中重新找到的位置。是意识重构,不同观念的互渗性随时需要体现在观念的细节之中。一个诗人掌握的写作方法越多,杂糅万物的技能越卓越。发明新方法,以及实现艺术审美的有效性,对于诗人都是一生的挑战。
诗歌评论是诗人对自己写作的反观,具有着对自己作品主观认识局限性的意外审美收获。所以一篇评论首先对作者本人充满诱惑。当然对读者而言可以收获更大的启发。非常感谢中国人民大学文艺思潮研究所和《作家》杂志联合举办的这个活动第一届选中了我的诗,一个诗人能集中看到不同评论家同时对其作品进行评论,这在国内外都是难得的机会。“词语无边界”就发表对词语功能在诗歌写作中的一种认识,也像“宣言”。
崖丽娟:您视野开阔,阅读涉猎范围甚广,尤爱读哲学书籍,诗歌和哲学在您这里似乎获得一种相互启迪、相互提升的力量。诗歌如何完成对日常经验的深度挖掘和富有哲理的表达?
冯晏:我所了解的诗人,阅读涉猎的都比较广泛。我也跟一些诗人朋友经常交流。是阅读决定了文本,还是文本在推进阅读,这也是双向关系。毫无疑问写作需要阅读。至于我喜欢阅读哲学或者思想类的书,一方面是爱好的侧重,我认为读书喜好的类型也是先天和性格使然,(如果不是作为学者为了某项目的研究)。而另一方面,我在后期诗歌写作中思考比较多的还有词语的功能性,隐喻是个传统手法,在当下写作中也在慢慢进化着其原有的内涵。针对一些问题的写作能想清楚不等于能在写作中完美的表达。写作通过对现实隐喻的思考也是语言不断被打开的一种途径。语言的轻松和沉重,“有用与无用”,就像“入世和出世”的宗教人生观,都是审美或者伦理需要包容的存在。
面对未来的写作,寻找方法永无止境。而当代哲学,比如一些法国哲学家他们许多著作在阐释理论的过程中本身就更注重发现观念和语言品质。与诗人的思考离的越来越近。写诗在发现词语新功能方面对语言贡献是最大的,语言哲学也在引领人们对事物认知表达的细节意识,语言要关注到对词语的解析。这与之前的精神分析哲学相比诗歌写作又向词语细节的精密性要求推进了,似乎要实现在每一个词语的内部找到真理。也可以说是要词语在自身的内涵中找另外的存在。但是在这样的体系融入下,对传统诗歌价值的重新审视又为审美提供了新视角。我们可以由此去思考传统作品那些被审美忽略的价值。
写日常经验是诗人当代意识中一部分,围绕当代意识,超越历史与已有观点提出“超越真理”的新概念是一样的。写诗具有着随时被引发语言新的想象力的魅力,让未来在天边思考着传统。
谈到诗人的“视野”,这个词涵盖了许多可说或不可说的,就像“眼界”其内涵由浅入深,带着诗人的精神历史和即将呈现的新表达。解决写作语言的深度如果没有思想提炼知觉,语言就无法走出表面化。
崖丽娟:对于诗歌写作而言,现在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您对当下性写作、历史性写作、未来性写作如何理解?
冯晏:写作面对的当下、未来和历史是互相渗透的同一个议题。历史本身就是未来的,而当代也是历史的。在当代写作中对历史意识的处理方法一直是当代艺术观念所面对的非常重要的部分。当下的一些文学理论对此依然在预判新的写作态势,比如提出“历史想象力”的观点等。历史在每一位当代诗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姿态,诗人的历史观在词语中的位置依靠的是诗人的思想和观念,类似以细节的方式进行预言。历史在艺术未来中的呈现也与语言的不断创新在未来同样具有神秘性。科学也是解开一个迷的同时也创造出了更大的迷。
对于写作不存在最好与最坏的时代,但可以从写作的隐喻性使用看出一个时代所处的复杂性以及体制走向。历史意识在当下写作中也是承载隐喻手法的重要元素之一。诗人的历史意识可以在诗歌写作中避免个人主观性创意带来的晦涩。可是一些现实问题或许又正在加重晦涩。
崖丽娟:尽管有些人对诗歌颇有微词,但有人识之士不断通过举办学术交流、讲座、朗读会、分享会等活动扩大诗歌的影响。2021年6月12日作为“诗歌来到美术馆”嘉宾,您在上海民生美术馆与读者分享了自己的诗歌,参与这些诗歌活动意义何在?
冯晏:诗歌写作与诗歌活动对于我来说完全是两个不同领域。写作是静态,对于诗人,写作除了写出好作品,其他都属于消遣。消遣是被诗人写作“边缘化”的生活部分,写不出好的作品应该说就没有消遣的理由。诗歌写作在世界各地都不属于可以被大众用来消费的,只有作品中的一小部分可以用来作为“鸡汤”。对词语研究所涉及的精神现象和认知部分本身就是远离大众的。精神现象和潜意识等隐秘一些的艺术呈现对大众来说本来就不具有审美消遣的意义。比如艺术观念中的超现实主义跟大众的普通审美在当下其他国家也是很难沟通的。寻找到语言中所蕴含的更多复杂性这是推进人类文明进步所需要的,教育并不需要从行业的尖端入手,而外行也不具备参与评判行业尖端研究的资本。
至于朗诵会等方式的诗歌活动对诗歌作品推广其实也是在给作品寻找真正的读者。好的作品所赋予给社会的审美教育那只是诗歌写作的其中一部分社会效益。精神现象或者潜意识等隐秘一些的艺术呈现的确是诗人之间相互交流写作的内容之一,普通读者读不懂也是正常的。当下的信息复杂化已经可以构成提醒每个人要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去发表讲话了,就像写诗,首先达到词语安放的准确,接着是词语在其位置上存在的力量,透彻性,思想深度,还有其中所蕴含历史观等等。
被一些有文化品质的诗歌活动邀请我都愿意参加。面对面与读者交流,把多年来的写作经验分享出去我觉得尤其对年轻的写作者来说应该有一定意义。阅读的间接经验需要直接经验的配合和启发,面对面交流这与旅行在路上所获得的直接经验道理是一样的。
崖丽娟:灵感、激情、经验、知识、想象力……哪一个因素对于完成一首好诗更为重要;对写诗而言,最有挑战的是哪一条?
冯晏:这些问题前面都说到了一些。灵感、激情、经验、知识、想象力……,这些对于年轻一些的诗人来说应该都是必要的创作条件。但对于像我这样写了40年诗歌的诗人来说,如果还停留在这些层面的思考,就可以停笔不写了。(一笑)
崖丽娟:您先后随父母迁居包头、武汉,又随母亲定居哈尔滨,据我了解,现在您有时也住珠海和北京,可以说生活体验跨越了东南西北。对地域性写作有何特殊体验,居住过的哪一座城市对您的写作影响比较大? 40年来写作遭遇过创作瓶颈吗?保持创造力方面有什么经验。
冯晏:不同城市或者国家的生活经验对于写作都属于是奢求,经纬度,气候的体感,不同的民族风情,饮食风味,服饰风格等的变化都可以构成一个诗人在感觉,知觉,味觉、嗅觉和视觉变化中文化比较的直接经验。总体来说,我更喜欢大都市,所以,也一直思考关于时尚元素与写作的关系。这些经验对于写作的丰富性和处理复杂性方面同样具有阅读无法解决的教育和认知的开启。犹如诗人庞德所说“诗是一个种族的触须”。不同地域的生活体验,我只是在一些经历上恰巧收获了一部分资源。意象被丰富也是词语资源的一部分。处理复杂事物在写作中需要诗人拥有词语不同体系的储备。生活的直接经验也是实现语言在写作中准确性的一种依据。
记得我父亲在武汉居住那些年,我每次回去他都为我做排骨炖莲藕。直到现在,我每次买菜都会看莲藕是否新鲜,或买上两节。不同城市的生活潜藏在一个人身体内的喜好对于写作也丰富了潜意识的语言,文化比较本身就是在处理复杂性。时势越来越考验诗人处理语言复杂性的能力。这其中不仅是审美问题,还有情感,以及辨别事物是与非的立场等。
每一座城市的生活对于我的写作都有审美的补充,这些补充主要还是一座城市的风格以及自然环境。如果涉及更加个人精神化的就是在每一座城市留下的情感。亲情、爱情、友情。有快乐也有悲伤。这些也构成了我作品中一些词语和意象中的历史或者隐喻部分,用词语怀旧也可以帮助诗人修复在某一时段生活中丢失的存在感。
创作低谷和高峰期一般来说在写作者的每一阶段都有不同的曲线,比如今年从年初开始我在写一首叫《位置》的组诗。本来计划写三十个自然段,一直写的很顺利。当上海疫情的信息让我陷入了焦虑情绪之后,注意力就再也无法集中在写这首诗上了,这首诗最终只写了20段就结稿了。
写作遇见瓶颈跟情绪被困扰又是另一回事。我的写作遇见瓶颈最突出一次就是写《航行百慕大》。那时我从百慕大旅行回来就一直在想怎么写这首诗,由于整个情绪都是让我想写一首长诗,但所储备的词语和表现方法都遇到了挑战。激情通过理性处理需要一段时间,场景的宏大、奇幻与情节缺失又让我陷入表达的难度,把语言中被调动的潜意识落实进现实,给超现实主义想象力的偶然性语言找到诗意逻辑,这些都是难度写作中要面对的。所以这首诗完成的时间比较长,但是,围绕其思考对陌生经验的处理让我获得了类似一种写作训练。越过瓶颈获得一片天空的主观体验过程有一种不可言说独特记忆,相信每个成熟诗人都有过这种类似经验。
崖丽娟:东北的优秀诗人在中国诗坛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诗人之间经常交流吗?您如此高产多产,平时写作有什么好习惯?
冯晏:生活在哈尔滨对于写作是幸运的。哈尔滨的欧洲异域风情本身对于写作者就是一种诗意教育。还有不同于国内其他省份的四季,生活在这里的我所熟悉的诗人几乎都写过雪,情感透露的大多是迷恋。雪对于生活在哈尔滨的人仿佛是独有的存在,尤其是当万物枯竭的冬季如期而至,那是一份季节带来的洁白的惊喜。雪不同于大海,对其所在纬度永恒的固守。而雪花瞬间的到来那份惊喜将永远赋予诗人美好的想象力,想象力对于诗人本身就是期待。银色世界其实就是诗人被赋予的幻觉空间。每当我想到这些年我在这座城市的诗人朋友,影像中都带着一份不同季节诗意的回忆。一份偏远孤独感带来的交流的温暖,有优秀诗人诞生于这座城市似乎是一种必然。可以说我也是在这些诗人朋友之间的交流中成长至今,我们一起做沙龙,出版一些精致的小诗集丛书。留下的一幕幕温馨的写作互动。在这里,我学到的最有价值的习惯或许就是对待写作宗教般地付出认真和虔诚。
我的写作习惯在没有特殊事情的条件下,基本每周都有诗作,但是书几乎每天都读。当然比不了我的一些朋友每天都写。我习惯清晨写作。有时也在午后。写长诗或者组诗虽然时间不能保证完整,但是一个作品基本持续在同一段持续时间之内完成。包括修改时间也是集中在本首诗的创作情绪中。
崖丽娟:您经常在国外游历,作品被译成英语、日语、俄语、瑞典语等多种语言文字。多年来已深入世界数十个国家旅行、写作、演讲。这种国际视野给诗歌创作带来什么影响?《航行百慕大》《加勒比海日出》《阿赫玛托娃的厨房》是我非常喜欢的其中几首。评论家敬文东先生对《航行百慕大》有非常深入的分析,请择其一谈您的创作经验。
冯晏:疫情进入到2022,把我从一个只顾展望改变成了开始怀旧的人。好像一个退隐的人只靠回忆守护着生活。回过头来看,如果,如果没有前些年在国内外的旅行经历。我的一些作品就不会诞生。这些作品不仅一些读者喜欢,我自己每次看到有评论提到其中的名字也被感动。这份感动主要还有对世界让我大开眼界的感动,有被大自然宏大的视觉震撼过程中认知被提升的感动。在路上的奇遇对于艺术家不仅是对创作的启发,更重要的是在意识或者认知上新的洗礼。历史给人类留下最深刻的记忆部分是废墟,而对于生命来说,最深刻记忆应该是疼痛和被震撼。
表达生命被震撼的诗歌写作,最难整理的部分是激情和冲动。这样的写作对诗人语言的理性素养是一种考验。间接经验一定比不上眼睛和心灵在现场所亲自感受到的更丰富和准确。当经过情绪和激情的理性化处理,让知觉从寂静中找到的语言就是一首诗的目的。旅行可以带一个诗人去感受——走进北极圈、抚摸原始和荒野,直视沙漠、云朵和驼队,思考生物与细胞等等。大自然本身就是传奇,通过旅行进一步树立起对大自然的虔诚也意味着像树立宗教意识一样增加对待词语的虔诚。语感、语调、节奏等有关的写作技巧在大自然的启发下也会随着表达的需要而丰富起来。有时,写一首难以表达的诗比平常写作要面对更多的艺术思考。在路上,有时莫名其妙地就增加一份对社会责任感,比如,从你真正爱上大自然,你就更加关注生态。《航行百慕大》《阿赫玛托娃的厨房》这两首诗的写作过程我在其他访谈中有过叙述,评论家敬文东教授对我的《航行百慕大》在他的专题讲座之后又有过近两万字的书面评论,在此就不重复简述了。《加勒比海日出》这首诗的来源是在2018年我和美国女作家师云志去波多黎各在加勒比海航行中获得的。写这首诗给我的感觉可以用“诗在写我”。在船舱里被黎明日出之前的殷红色突然惊醒,跑到甲板上,一个人孤独面对天空和大海,看日出为我而升,天地苍茫,空间唯我,细胞与宇宙碰撞并融合在一起,孤独被超越了的感觉。整个的日出过程都进入了我的诗歌写作,这种情况在我的写作经历中很少。这首诗带着我的超现实行为记忆,对我来说,整个过程和语言都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一个诗人在路上的写作,是大自然与感知的相互书写。也可以说是宇宙在塑造未知的另一个自己。那时的你或许才会突然相信“人是植物”这一理论。你的认知随时可能发生巨变,通过太阳、空气、水、沼泽地、悬崖、暴风骤雨、海沟意识、丛林法则......。当一个人真正处在生命像一个细胞一样微小的现实感受中,你周围的一切都属于超现实主义的存在。作为诗人或者艺术家,遇见被震撼的经验是创作的幸运。你会发现之前你读到的所有书,甚至遇见的爱情也都只是你喝下的一罐可乐。巨大的神秘随处包围着你存在的虚无感。思想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可以谈到无用,你的潜意识会瞬间爆发式的在意识中繁殖。那时,人可能才会真正感到精神是超越生命的。
崖丽娟:您的世界旅行经验特别让人羡慕,的确,“诗与远方”对很多人来说是梦想,您怎么把梦想变成了现实?写作是作者与世界的对话,通过旅行,您收获了哪些“在路上”的体会?
冯晏:“远方”对于诗人来说就是通向自然或者宇宙之路。“诗与远方”这个词语应该隐含着梦想与行动的融合。对于写作,生活、旅行与阅读是三条平行线,而写作是在平行线之间织网。远方是诗意的象征,神秘性对词语的诱惑隐藏其中。“在路上”有一种机遇的偶然性也关系到词语的未知。旅行对于写作是针对阅读和信息等间接经验的不足感而生成的一种逆反冲动。所以,“在路上”这个词语本身就包括在写诗之内。意象与思想面对面,用真实修改虚无。每当提到“诗与远方”我总是能想起美国垮掉派的代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我的个人旅行有一部分是在美国开车穿越的回忆,比如66号公路,或者从1号公路到95号公路的弗洛里达,与《在路上》小说中的横跨美国最后到达墨西哥我都有过同样的体验。这些回忆也总是能让我借此加入到一些经典作品的历史呈现中。
多年来我的确先后在许多国家旅行居住过,反复开车漫游最多的是美国和西澳大利亚。远方给诗人带来的不仅是人文和地理,更重要的是思维视角的多重性,当一个事件你可以从不同角度,或者说不同纬度变换着去思考时,那么你发现的真理就可能比站在一个视角所发现的真理更具有客观性。远方的魅力在于无限,人的认知进步一定是从文明到超越文明,所有的艺术创作都应该是围绕超越在寻找通道。引用法国哲学家加塔利谈“混沌互渗”观点的一句话:“混沌互渗的皱褶过程就存在于使混沌的潜能与最高级的复杂性的潜能共存”。其实这就是写诗在认知领域里的状态。“写作是作者与世界对话”这句话所指向的是内在精神之间的互动。
在路上可以扑捉到震撼精神世界的意外,每一个诗人面对现实反射在意识中的语言都是独特的。就像艾略特写《荒原》与斯蒂文森写《坛子轶事》中的田纳西荒野之间的差异。
我喜欢过的国外诗人每个时期都有调整。对有些诗人的喜欢转瞬即逝,没有反复阅读的冲动。而西方可以指导现代性写作的一些经典大诗人,全世界的诗人似乎都在反复翻译、阅读他们,我也一样。比如奥登、艾略特、米沃什、策兰、斯蒂文森等等。如果从我个人的兴趣阅读中选择名单,还有一些超现实主义写作的诗人我也是反复阅读,随时都能引去找来重新读一读的冲动,比如赖特、默温、马克斯特兰德、勃莱等,除了这些诗人还有许多标签不太明显的诗人也都属于自己私下特殊喜欢的。只要不断阅读,除了经典,对其他优秀作品的喜欢每个人都无法简单地说清楚,阅读的喜欢有时是循环,有时又从一个人跳到另外相关联的一些人。有时从一个国家的诗人转向对另一个国家的诗人。我对哲学家的阅读也一样,有时从一本著作的阅读开始喜欢,随后去买他的所有书。每时每刻都在关注新的发现,这也是行业内诗人共同的特点,只是关于前沿性或者陌生感魅力的作品选择在不同诗人审美中所存在的差异一直非常大。
每一部被时间留住的经典作品都是复杂精神现象史中的其中一份,是雕刻在时间上的花纹。每进入一个新世纪,历史就会又增加几笔雕刻,同时也会抹掉几笔。
崖丽娟:感谢您真诚的回答。
冯晏:应该感谢您精彩的提问。
(2022年7月14日定稿)
附:
风景里的氢元素
冯晏
梦空了,被栈桥送进西印度群岛那家
海鲜餐馆还在,印第安火把点亮船体围栏
族群还在。车辙移动存在感
而并非路,你始终处于赶时间,目的地
是你能随时从梦里伸出一只手
打开头顶海螺壳粘贴的台灯照亮褶子
而催眠曲片刻脱落于屋顶又继续环绕
梭罗在小木屋的一个微型写字台上
给《瓦尔登湖》的每一滴水都找到了光
你第二次驾车赶到湖边,为的是
把这句:“感谢上帝,人们还无法飞翔,
因而也就无法像糟蹋大地一样糟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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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上午都在主机游戏《最后生还者》里
被狼帮组织追杀,弥补没有穿越过
西雅图城区一次旅行遗憾,打败僵尸
靠主人公拥有抗体的虚拟性
恐惧空了,是疫情让你成为一名潜在女战士
或者,你一直都处于提防受伤
你来到一百年前,迎着阿米希人居住地
骑脚踏车的黑衣少年吹来的风
你答应留下来住宿,尝试骑马,纺织
给耕地施原始肥。被圈养的一群鹿
跑出胸口,焦虑空了
发电机在给集体厨房一台巨型冰箱充电的
轰隆隆声里站着一头牛
意义空了,回到原点去尝试救赎词语
于约定俗成,石头空了,反光、发热
椭圆或多角,像拉低你视线的一只风筝
并非有人收线而是自由落体
重量空了,你被小虾转头甩尾吸引时
与绘制那条小虾作者的知名度无关
手心被一只海豚脊背的细滑感充满电
正负极相碰,与荷尔蒙无关
不必有沟壑或附加意义,不必有脑中曲别针
历史概念和牵制。人群,只是能量场
暗物质云团,从感觉去爱又转回视觉
风景空了,你在土红色丹霞地貌的平缓处
停一辆黑色吉普。逆光中,你身体轮廓
与迎面几座岩层并列成峰,遇见你
这片火山岩又重新变冷一次,宇宙认出
一个重复造访者身体里的土丘、射线
裂缝和桥孔,并听见你围绕一块巨石
找到向东出口后,回望落日发出一声轻咳
喧嚣空了,寂静吸入一支笔又呼出
所说的“九级台阶”,忏悔使一些得到治愈的人
被摘掉眼罩,黑暗空了
先买一束百合找到花瓶和水,证明接下来
光线在路上有花期可待
为子宫里减少的人口播放“送你一朵小红花”
以悼念夭折的未来和有可能精彩的对话
日光在脸部雀斑的刺绣中慢慢放大
靠僻静无法把嗓音还给影子
坠入太平洋的一块沉船木被打捞,挥发掉盐
半夜,你在一个民宿从沉船木大床上醒来
像探出水面又迅速返回大海的抹香鲸
神秘感让路似有似无,你的沉默
除了来自轮胎驱动,下一站,未知和舞蹈
还来自复杂事件所生成的更多不确定性
来自魔幻成真,沿途视觉和现实感
方向空了,你被空气分裂出的微观意识
越来越密集,晨露舔到你舌尖的皱褶
港口空了,饥饿感让你在高速公路休息站
找见一家肯德基。汉堡、薯条
嗅觉风景里流动一块麦田和镰刀,续杯冰可乐
流过树荫,穿堂风通过整个夏天
耐心空了,蜜蜂飞进一片花园
花蕊迎向峰针的一刹那,时间被贮满水
午后被一棵树的倒影压在下面
风无法摇落叶子上的70年代,80年代
你反复告别向饥饿感、贫乏和热血
犹如反复洗手,反复摆脱
随一块地基不断下沉的记忆状态
透过雄鹿眼中俯冲的一只鹰,山体倾斜了云
你赶往米切尔山时陡峭倾斜了空
田纳西河边一家转角星巴克咖啡,你喝氧气
从东北向西南,高原、丘陵的峡谷
夜从七颗星降临圣餐,明月升高一只船
夜晚把方向卷起来挂在W酒店门外
路空了。你忙着看一天的新闻,洗澡
通几个电话,听见窗台一朵白玫瑰裂开
你给即将关闭的器官留一盏小夜灯
如一道门缝,你低飞进入,吞噬掉一条街
两条街,直至整座城市的声音
你一呼救便被释放,轻松甩掉一只狼
你有移动埃及金字塔般庞大孤独的梦中轻功
并习惯清晨6点左右溜出一团丝绵
先看看手腕发烫的表,下意识瞥一眼东方
那只帆船正等你加满油驶过世上
最长的跨海大桥,等你赶上岸与岸拥抱
与码头吻别。直至帆船收起梯子
朝向一片微茫,你迟到的指尖没有划开那朵云
你在桥上加速,呼唤蒸空中的手机信号
影子碎片如落叶一路被时间吸走
声音空了,影像闪回是物理现象
触感距离就是你从不同维度
跟同一瓶威士忌对饮,点亮酒精
酒杯倒映出你的开司米毛衣
正在胳膊上移动一群绵羊,而另一个人
倒映出的是克利尔沃特的白沙滩
风力加大,你手臂骨头像被抽打过的
几道鞭痕,意识里的氢元素被一群建筑物
挡在都市一个午后,你在窗边
闻切碎在玻璃杯中的绿苹果、青柠檬
几片薄荷叶,杂糅法置换了古老的逻辑观
梦空了,图腾被抽空暗语,只剩符号
今夜你对上天无秘密可诉。扣子敞开上衣之后
闲置如两排无聊。院门两侧
无邪可避的灰色石狮上,树影悠闲发呆
一只蓝狐从院外演绎进梦
厨房,无味可品,拔掉几根肋骨和经络的空间里
无身体可飘。你被催眠于美加交界
苏必利尔淡水湖,空气无盐可浸
上周途经一片仙人掌群
梦与飞沙,你拍一下绿色球体的手无刺可伤
66号公路一个加油站你丢了手提电脑包
有人身披一块黑夜斗篷和几颗星走出食品店
拿着你遗失的重物追上来
一次性补上了你对美德系统认识上的诸多缺口
当车子途经得克萨斯被一场龙卷风
突袭时,淡定源于你相信身后有一个上帝
你漫游到那个有鲸鱼袭击人类的著名海边
问:有惊无险还会幸运多少次
扭紧你关节发条的那阵风
还在向右,放出你体内密封盒子的魔法
还挂在与深夜一起降临的锁链上
《叶芝诗集》句子里的前世正在指尖上
翻看你的今生,赶上窗外沙沙细雨
四月,你破解迷宫的空锤
所对准云上铆钉的那份徒劳还在坚持
养马岛空了,你喜欢马群迁徙时
隆重的背影投射,深秋扭转着从视野中消失
你也喜欢四月来这里
听归燕和嘶吼声离摸到地球自转
只差一步。你暴露紫外线直射下的
脸、鼻子和额头闪闪发亮、反光不断碰撞
你爱骨头胜过装饰,爱诚实如阵阵冰裂
爱褶子胜似光滑,根胜似萍
多足胜似软体。你在不定期孤岛存有
桉树林,防蚊液和手电筒
还有垂钓蓝螃蟹的玻璃丝线,湿地
红树林,黑牡蛎,太平洋红鱼和一间民宿
曼陀罗花瓣与你尝试无人区生存的脸色重叠
质疑有毒,3000公里驾驶并未磨平
你伸长触觉所携带的保护刺。经过一片丛林
树枝和鳄鱼与你的情绪裂缝重叠并共生
这个午后,呼吸之轻深藏于一只小木筏
你失去引力的脚趾粘满水滴,又瞬间蒸发
飞行让空间成为你,一个小坐标在地面
分离着沙漠和水,经纬度交汇处
中断的导航被置入路的死角
云海是你从幻觉回到伸手可摸的现实主义模式
从你患上花粉过敏症那一刻
生与死露出骨头,你被排除花丛间
是因为归来。你相信破镜重圆的魔术是真的
以碎片、重组和杂糅手法描述游戏
每一个岩层都能遇见你性格中的火山或海洋
你从一个堤坝薄弱的口子进入一条热搜
始终相信神秘之湖传说的千年水怪
毅力号把已知送上未知,预言空了
好奇只是带上你突破高空随时爆破的氢气球
如果星球之门一个一个被打开
词语魔法的重生将在幻灭中加速
夜累了,星月取消照亮,万物取消附加肽
链接断开成为无磁之场,种子回到
被湿度环绕的核。雾回到海底
今夜,你关掉失眠症与辗转反侧
屋顶回到静谧。复杂性像蛇栖息墙体
脱掉成熟的皮回到潜能
银河系挤进你皮肤和床单之间的细腻感
夜累了,你眼球的小风车躲进玻璃体
2021年2月28—4月13日
冯晏,当代诗人,随笔作家。先后随父母迁居包头、武汉,又随母亲定居哈尔滨。上世纪80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并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刺穿冰层抵达水》等多部。2020年1月中国人民大学文艺思潮研究所和《作家》杂志社召开“冯晏诗歌研讨会——词语无边界”。先后获多种诗歌奖,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诗歌作品先后被翻译为英语、日语、俄语、瑞典语等多种语言文字。多年来,深入世界数十个国家旅行、写作、演讲。
崖丽娟,壮族。《世纪》杂志副主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主任编辑、二级编剧。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被评为中国诗歌学会“2021年度优秀会员”并有诗歌获奖。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诗歌、评论、访谈发表于《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解放日报》《诗刊》《作品》《上海文学》《诗选刊》《诗林》《草堂》《百家评论》《中国文艺家》《安徽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滇池》《芒种》《上海诗人》《浙江诗人》等数十种报刊。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