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在省级以上纸刊和微升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中国乡村杂志》全国散文优秀奖,《现代作家文学》全国散文一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十七)
正月初六那天晚上,马诚去了江虎家,告诉他正月十六要去汉口了,江虎说要送他,马诚说还是不送的好,就此别过,不要弄得生离死别似的,相信日后还会见面的。江虎说也是,大丈夫志在四方。江虎特别提到,马诚在汉口有谁欺负他,要他带个信,他立马赶到,收拾欺负他的人。马诚笑了,说谁能欺负我,我还有舅舅护着呢,再说即便有人欺负我,你一时半会赶得来吗?江虎说也是。江虎顺便告诉马诚,今天年底他要结婚了,希望马诚能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和“六小龄童”的人团聚一下,马诚说他一定赶回来。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谈了很久很久,马诚才告辞回家。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马诚刚满十七岁。正月十六,马诚启程去汉口了,他娘简单地给他收拾行李,嘱咐他在外要照顾好自己,要听舅舅的话,少去舅舅家,少在外面跑……马诚听得有点烦,但没有拦着她,他知道她是为他好,她是不舍儿子离开。一向少言寡语的王洪兰,今天的话特别多。
马老五要亲自送马诚,被拒绝了,马诚说,都这么大人了,要有点“独气”,不能总让大人牵着走。马老五觉得在理,让他自己去闯也好,便打消了送他的念头。
马诚的父母亲一直把他送到街头才回来,马诚走远了,看不见身影了,王洪兰哭了,她能不伤感吗?大儿子马义当兵多年,一去音讯全无,小儿子也走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思念儿子的心,从离别的这天就开始了。马老五见她哭,烦死了,说马诚这是好事,有什么哭的?王洪兰点点头,撩起衣角擦干了眼泪,随马老五回家了。

从余家场去汉口,有两条路线,一是由沙湖走水路,经通顺河往水洪口、湘口出长江,再沿江而下到汉口。还有一条路线是从沙湖到仙桃,再油仙桃沿汉江坐船直接到汉口,这条路线虽然周折少一点,但路程要远很多。马诚选择走长江,冥冥中,似乎对长江独有钟爱之情。
不到两个时辰的步行,马诚就到了沙湖,第一件事就是给培爹拜个晚年,也算向老人家辞行。马诚此刻的心情很矛盾,既想见到培爹、秋儿、更生,又怕见到他们,他总觉对不起他们,见面后又是一阵伤感,但这个面非见不可,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不见是不行的。
走进镇里,满地都是红红的鞭渣,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硫磺味,不时还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河街又是一番风情,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排成一串,一眼望不到边,宛如一条红色的长龙。那些要开张的商铺都放着“万字头”的大鞭,还有五光十色的冲天炮,一群群小孩结伴风行,往放鞭的铺子门前跑,争着向老板讨红包。舞龙灯的、玩彩莲船和蚌鼓精的队伍,接二连三的在已开张的店铺门前使尽浑身解数,指望老板们打发。老板们为吉利都是会给些红包的,镇上还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
“培爹!诚儿给您拜年了!”马诚走进培爹家大厅便叫。粮行还没开张,培爹也不在前堂,马诚直朝里屋走去。这时培爹听到了马诚的叫声,连忙走了出来。
“啊!是诚儿啦!同喜,同喜。”培爹高兴地叫着:
“秋儿,更生,你们看谁来了?是诚儿啦!”虽然只离数日,培爹却如隔三秋,老人家高兴得像孩子似的。
马诚给培爹行礼,并送上礼品。培爹满脸笑容,要马诚快坐。
秋儿和更生都出来了,秋儿给马诚送上了茶,看了马诚一眼,笑了:“先生过年怎么过瘦了?”
“是吗?不可能吧。” 马诚看着秋儿,也笑了。
更生也凑过来说:“诚哥,给我带来什么好吃的?”
马诚笑着说:“还真有呢,洋面包,没吃过吧?”马诚打开袋子,给更生、秋儿、培爹一人递了一个,培爹要马诚也吃,马诚说在家里赏过了,其实没有,都送人了。一袋面包把全家人逗乐了,都说这洋面包比沙湖的发糕、蛋糕好吃多了,又酥又软又香,吃了还想吃。其实,他们体会的并不是美味,而是亲情,只要是马诚送来的,什么都会吃得很香。

这次秋儿笑得很开心,马诚偷偷看了秋儿一眼,秋儿那微微向翘起的小嘴,显得格外妩媚,让他心里一紧,脸都红了。秋儿笑得真美,马诚竟忘了喝茶。
但是,秋儿的一声“先生”,让他生出几份不快,仅仅半个月他俩似乎生份了许多,竟然叫他“先生”。培爹心里有数,笑而不语。其实这是秋儿向马诚传递的信息,是一种内心深处与表现相反的伪装,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留白,不知马诚是否体会。
“秋儿姐,给你拜年了。”马诚站起来给秋儿行礼。秋儿站在培爹身边说:“先生不必客气。”
秋儿一口一个“先生”,让马诚听了很不自在,他感觉秋儿变了,变得离他越来越远。培爹只是笑,一会看看秋儿,一会看看马诚,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更生站在马诚身后听他们说话,没有插嘴。
培爹说:“诚儿,去汉口的船,年前我就给你定好了,随到随开船。”
“太好了,谢谢您,您想得这样周到。” 马诚心里乱极了,培爹对他越好,他越是愧疚不安,恐怕他这辈子都无以回报。
闲聊了一会,安排过早,秋儿端出了“九个碟”,“九个碟”大多都是鹵菜,鹵牛肉、鹵猪肉、鹵鸡蛋、鹵千张、鹵海带、鹵猪心、猪舌之类的。过早吃“九个碟”,再配上四个热菜,在家乡是最高礼遇,只有贵客来了才这样的,显然,秋儿是把马诚当贵客的。
早餐虽然很丰盛,但大家都吃得很少,秋儿几乎都没有动筷子,不时地看看马诚又看看培爹,心沉沉的。

培爹要马诚过一夜再走,顺便看看江虎,马诚说不必了,在余家场已见过江虎,作了告别。
马诚看了看培爹说:“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真是不想走,我在这过得好好的,我爹他非要我去汉口,我舍不得您老。”
“你爹没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池大养大魚,放心去吧。”
“我会记住您的,还有秋儿姐和更生。”马诚虽然没说那大恩不言谢的话来,但是他发至内心的感激之情已溢于言表。
马诚再次谢过培爹,与秋儿、更生告辞,正待随培爹去河码头,突然想起要给对门的许叔道个别,许叔也是有恩于他的,那天晚上被人打伤还是许叔背回来的。培爹说,看看人家是应该的,连忙要秋儿拿了两件礼品给马诚,马诚很不好意思,但又不能空手给许叔拜年,只好硬着头皮接了。马诚给许叔拜过年,很快就出来了,许叔把他送到门口。
随后培爹带马诚去河码头,与船工打了招呼,马诚上了船,船缓缓离开了码头。马诚向培爹不停地招手,示意他回去。培爹哪里肯听,站在河边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
船渐行渐远,已看不清培爹的身影了,马诚才转身过去,一股強烈的空虚与失落向他袭来,河风夹着浓浓的寒意,他感觉身上凉凉的。再见了,秀丽的三里河街,再见了,清清的通顺河水。
马诚一直伫立在船头默默无语,他想多看一眼家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培爹的身影还在他的眼前浮现,这位慈祥的老人,让他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船很快划出了街头,马诚真想大叫一声再见,可恋的沙湖,此一去不知何时再来。
木船在碧静的通顺河上悠悠行驶,那𠺝吱𠺝吱的划桨声有节奏的响着,将两岸浓浓冬意拉向身后。

“马诚一一!马诚一一!”马诚突然听到河岸上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他惊呆了,喊他的竟然是秋儿。
原来,秋儿在马诚与许叔告别时,便偷偷地跑到了河街的尽头,在那段寡堤(没人居住的地方)上等着马城的船来。
马诚连忙要船工将船靠岸,他一个箭步来到了秋儿身边。此时,他的心几乎跳了出来,面对这个痴情而俊秀的姑娘,有点语无伦次了,他欲语又止,止而欲言,那种惊喜中的慌张,让他像做了贼似的说不出话来。
“姐,你怎么来了?”这是马诚第一次把秋儿叫姐,虽然只少了秋儿两个字,但秋儿感到格外惊喜和亲切。马诚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这一声姐,也许让秋儿甜上几天呢。
“我给你做了一双鞋,不知合不合脚,这条围巾是买,不知喜不喜欢。”秋儿说着把鞋和围巾塞到了马诚手里。马诚接过鞋子和围巾,脸和脖子都红了,秋儿见了笑了,她笑得很美、很心悦。马诚似乎在秋儿那淡淡笑容里感受到了一缕脉脉温情,也感受到了从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暗香。此时,马诚坚守了两年的理智之堤几乎崩溃了,他好想给秋儿一个拥抱,哪怕是摸一摸她的手。可是他犹豫了片刻,又制止了自己的冲动。他想,秋儿在他心里就是一块圣地,一块玉佛,别伤了她的清纯,他立即镇定起来。
“姐,谢谢你。”马诚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可秋儿感觉听得清清楚楚,她读懂了他的表情。
“到了汉口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秋儿有点咽哽,那无法控制的伤感,让她说不下去了。
“嗯,我知道,姐,回去吧,天凉。”
秋儿哪里觉得冷,哪里想离开,他俩默默地站着,相互看着,都不忍离去。秋儿看着马诚紧抱在怀里的围巾和布鞋,说布鞋到了汉口不知穿不穿得上,马诚说,乡下人不穿布鞋穿什么,秋儿点点头,她放心了。
还是马诚首先转身跳上了船头,与秋儿挥手告别。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话虽对,却真有点刹情啊。
马诚跳上船回头看秋儿的时候,秋儿说了声“我等你”,声音虽然很小,马诚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道,他不敢回答,他不能许下这个承诺。秋儿好失望,她似乎明白了,在马诚心里,她就是姐姐。秋儿的心凉透了,她好无助,她该如何才能打动马诚的心。
船工似乎等不得了,马诚一上船便开了船。马诚看着秋儿不停地摇手,直到看不见秋儿的身影,恐怕秋儿还站在那里发着呆呢。女人哪,总是这样,一旦陷入情河便不能自拔。
马诚回到船中的弓棚里,看着秋儿送的围巾,轻轻地抚摸着。围巾是橙色的,也许是秋儿的一点用心,橙色是属于秋天的,让马诚看到了橙色便会想起秋儿。
此刻,马诚的心很累、很痛,他好怀恋培爹一家人。培爹对他比他父母亲还好,秋儿、更生对他比亲兄弟还亲,他已经融入了这个家庭。培爹的仁慈,秋儿的温柔,更生的憨厚,都是人间最为弥珍的东西,他们都给了他,他又回报了什么呢?他好生愧疚。这个家洗礼了他的灵魂,也磨励了他的讨生活的本领,他翅膀硬了,却要飞了。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家,缠绵幽梦,欲忘不能。能遇上这样一个家,是他一生的福气,他诚感上天对他的眷顾。
坐在船仓里,马诚想了很多,去汉口开始新的生活,会给他带来哪些新的考验?他还能碰上像培爹这样的好人吗?舅舅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最让他纠心的是他和秋儿该怎么办?他知道,在秋儿心里,他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姐弟情怀,他知道秋儿深爱着他,而他却在矛盾之中,他被秋儿的真情打动,又不想向前再跨一步,是觉得高不可攀?还是缺少一点点那种感觉?也许兼而有之,他实在说不清。这些都搅得他心神难安,去汉口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船工似乎看出马诚心思重重,也不与他搭腔,只是默默地划着手中的浆,和着那吱吱的浆声,时而哼上几句沔阳花鼓腔,更让马诚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