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天钊,曾用网名“蟋蟀”“埋头赶路”,1971年生。首届奔流文学签约作者,洛阳晚报专栏作者,洛阳文学院第四届特约创作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奔流》《牡丹》《黄河文学》《光明日报》等诸多媒体并多次获奖。《春天农事》获河南首届奔流文学奖散文奖,《天降的修行者》入选《2016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22年农历五月二十八(公历6月26日)凌晨1时因病逝世,享年51岁。
(一)
认识汪天钊是从文字开始。
2014年6月,第四届苍生录全国有奖征文期间,我在河洛文苑看见署名为“蟋蟀”的一篇文章《德章大伯》,写的是他们村里的一位村民。该文的笔法十分细腻,对一位几乎被时间遗弃的老人充满了同情,其写实格调非常符合征文要求。于是我私下给他留言,让他把这篇文章发到我们的征文邮箱里。
苍生杯评奖的流程非常严格,具体操作环环紧扣,任何一个评委都不可能主宰评奖的结果。作为具体选稿人,我先要在所有来稿中选出最有可能获奖的篇目,篇数为设定奖项总量的一倍半到两倍。这些选出来的文章全部隐去姓名。打印出来之后,分发给7名评委各自独立打分,分数从80—100分不等。尽管评委们打分的标准会有差异,但真正的好作品是不会被遗漏的,因为选定的评委都是富有写作经验的高手。最后我们把七位评委召集到一起,把每一篇作品获得的分数相加。分数较低的被自然淘汰,分数最高的便顺理成章地拔得了头筹。

后来《德章大伯》被评为优秀作品,并被编入第四辑征文作品选集,作者蟋蟀也就是汪天钊,名正言顺获得了500元奖金。我们按照制定的评奖规则行事,每位获奖作者都是因他们的作品质量而获得相应的荣誉和奖励,与我这位选稿人和主编绝无干系。每次当评委们完成了大量阅稿和甄别工作之后,出资人刘海先生,照例只是请大家在一起聚个餐,感谢评委们的辛勤劳动,并无一分钱酬劳。这是我们在聘请评委时就有言在先的。
在这次获奖之后,天钊又接连3年参与了征文投稿,并且斩获了一次优秀作品奖(奖金500元)、两次二等奖(奖金1000元)的骄人成绩。
他的作品之所以能一再受到评委们的青睐,完全取决于他对文学的虔诚和敬畏。他的文字就像清冽的山泉,晶莹澄澈坦诚率真,从无装腔作势,坚拒高深莫测,远离自命不凡,绝不卖萌发嗲。读了他的作品,你就会明白什么是接地气,什么是眼睛朝下,什么是不怕不识货。
我业余写作已40年,自认为不可谓不努力,却远不如天钊所抵达的文学境界;但是,有天钊这样的朋友和我同场竞技,也给这把老骨头注入了几分“尽量少落后一点”的坚持,催我打起精神继续前行。
(二)
天钊的清醒出自他的纯正和本分。
天钊打小和土地交心,年纪轻轻就是庄稼活的一把好手。他深知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的艰辛,不仅笃信“民以食为天”是安身立命的第一要务,更将“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质以诚为根”的逻辑关系奉为做人行事的宗旨。写文章也一样,从不逢场作戏说假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一笔一笔从骨髓里刨出来的。
做了30年的文学梦,一旦有了突破口,天钊便开始甩开膀子在圆梦的路上大步流星奋力奔跑,把积压了几十年的人生感悟,以熔岩奔突般的壮观和细腻喷发出来,令古城文坛耳目一新。从2016年到2021年,短短5年间,从本市到省外乃至全国,他一口气发表了二三十万字作品。先是四五千字的《春天农事》《杂粮简谱》《天降的修行者》,继而是六七千字的《豫西麦事》《三十三层楼盘下的回响》《归去来兮》,乃至洋洋洒洒万把字的《诗里人生》,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酣畅淋漓,有如炽热的血流在脉管中沸腾撞击。
(2015年8月8日,汪天钊在第五届“苍生杯”征文颁奖会后,接受洛阳电视台记者的采访。)
我知道,“苍生杯”征文,只是天钊小试牛刀的练功场,京城大报、公认国刊以及散文年选之类,才是他展示拳脚的擂台。前几年我曾善意地提醒他:以你的文字功力,应该集中向国家级大报刊发起冲击。但他委婉地回答说,本地报刊对咱这么高看,咱不能胳膊肘光朝外撇。
于是,左胳膊肘往里——《牡丹》花开四季,《杂粮简谱》旋律悠扬,《小满见三新》天香缕缕;晚报专栏的千字文风水轮转,《月夜》《在水一方》《龙门山上一朵云》令人目不暇接。右胳膊肘往外——《黄河文学》《山东文学》《佛山文艺》《延河》《科尔沁文学》《散文新观察》《2018河南文学作品选》《2019年中国随笔精选》,南北东西中攻城略地……
就在他笔兴正浓、意犹未尽,老少朋友们的喝彩一声高过一声之时,2021年5月,罕见的肺腺癌悄无声息潜入了天钊的身体。我得知消息欲前往郑州天钊就诊的医院看望,被天钊婉拒,6月1日,天钊两次化疗后接受了外科手术,术后接着化疗。在此期间,天钊关闭了所有与外界联系的通道,3个月没有他的片言只语,直到8月2日,才又有了微信回复。得知他回了洛阳,我准备去他家看望,但他始终不告诉我具体地址,坚决不让我跑腿。再往后,天钊病情恶化,知道预后不佳,索性在媳妇陪同下回了南阳老家,不愿再给医院的无底洞填银子了。我在微信里转账,他拒收退还,我想去唐河探望,他以疫情严重、当地封路为由隔空作别,坦然走向生命的尽头。
今年1月13日,可能他感到病情稍有平稳,于是在朋友圈晒出晚报推荐刊载在《中国副刊》的散文《洛阳人是葱的知音》,结尾一句是“来世,就做一根葱吧”,我当即临屏在留言里贴出一首小诗:
走进文字牙缝
——致天钊
我被臼齿反复研磨
心愿碎成落英
你被犬齿残忍撕咬
睿智开出了花朵
为搪塞生计苛责
我们被迫交出年华
任巨舌无情裹挟
在宿命里翻滚颠簸
献上由衷祝福
留下情话和欢歌
倾一腔炫目的斑斓
把路标涂满春色
所幸这首小诗被天钊阅读之后,用三个抱拳表情回复了我。此后,他只在朋友圈露面三次,其中一次就是4月18日晚21时38分,6张照片里,5张是笔记本和手稿,1张是焚烧的火苗。朋友们隐隐感到其中的不祥,纷纷留言质疑,接下来便是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的沉寂。
6月2日下午13时27分,我在微信里给他留言:“偶尔看见你在视频号里的足迹,半是欣慰半是担心”。11分钟后,天钊回复:“食道堵住了,已经一个月没吃没喝了,皮包骨头,没一把力气,唯求速死,快点结束这人间地狱的折磨。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了,天钊就此别过,冷老师珍重!”
6月30日晚上8时03分,韩报春来电话说:天钊儿子告知,农历5月28(公历6月26日)凌晨1时,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钊走了,他提前两个多月焚烧了几十年攒下的日记和手稿,把自己认为不该遗留的“累赘”还原为炭灰化作了肥料,让它们回归生他养他的黄土地。
汪天钊就是一块肥沃的中原黄土地,所有文字都是这块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痛饮过他饱含挚爱的血浆。他的庄稼从不用化肥拔高催熟,全靠其旺盛的生命力在阳光和雨露中自然抽穗、杨花、灌浆。他奉献的麦穗成色饱满,扬弃了滥竽充数的瘪粒,每一颗都能砸进人的心里,让所有和他一样淳朴的乡亲欲罢不能,唇齿留香。
他生性刚强,拒绝怜悯,鄙视炒作;他感恩惺惺相惜的文友,李少咏、韩报春、贾志红、杨亚丽、村姑、杨文静、王小朋、沙草……都是他看重的“贵人”;他想和朋友们结伴同行,去攀登更险峻的文学巅峰。
天钊走了,痛定思痛中我反观自己:一把年纪了仍功利心不死,相比之下多么庸俗浅薄,多么贪婪委琐!我知道,读者永远都比作者聪明,在文学这条路上,容不下唯利是图的投机商。那些发表了几篇文字就以作家诗人自居而居高临下、那些暗中以利益交換为手段的伪文人,迟早会身败名裂。
是骡子是马,牵出去遛过才知道,我愿以天钊为镜,映照出自身的污垢并尽力清除之,绝不能因陷入骡子的名号所累。
(三)
“汪天钊现象”得益于文学生态的理性回归。
天钊只用5年时间,就跨越了横亘在写作道路上的种种蕃篱,导致其作品连续在市、省和全国被重点推出,在洛阳文艺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效应。这一罕见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二:主观上是生活积累厚重,言之有物;客观上是编辑既有慧眼又甘当伯乐。天钊虽大器晚成,却能在文学旅途中一路绿灯,全凭恪守职业道德的编辑们及时疏堵放行。
天钊十分清醒,他明白自己是“民间草根”,既无靠山又无学历,也不懂见人下菜碟投其所好,年至半百仍不知世上有捷径可走。对他而言,通过巴结奉迎去结识编辑不外乎丟人现眼,只有靠自身气力挣来的饭碗端着才踏实。
不可否认的是,深陷名利小圈子且难以自拔的编创关系,正疯狂地蚕食着文化肌体。一方面,以各种面目出现的“培训班”和“作者群”,已沦为某些人收割功利的“韭菜地”;另一方面,抄袭剽窃之风死灰复燃,连一些受人尊敬的名家也深陷其中。两者犬牙交错,令文学生态失去了良性平衡,使编创关系堕落成了争名逐利的赌场。难怪初出茅庐的作者们纷纷慨叹:邮箱投稿是骡子生崽——没戏。
编辑和作者的关系,本就该鱼水共赢、互为支撑,而不是锱铢必较甚至主仆分明。编辑的职业操守,是引领媒体兴衰存亡的关腱。凡是手握发稿生杀大权,且醉心于谋取私利的编辑,注定是汪天钊们的拦路虎和灾星。
天钊明白,每次投稿都有如千百名选手同场竞技,他把初赛、复赛都视为决赛,一旦落后就会被淘汰出局,就意味着前功尽弃。所以他把文字当成自己的孩子,将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给孩子们穿上剪裁得体的运动衫,让它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地去勇夺奖牌。
天钊最懂得感恩,每逢有作品发表,总是念念不忘审稿编辑和曾经在一起交流过的朋友。许多田径运动员夺冠之后,总要虔诚地亲吻跑道或赛场,以感谢脚下土地给予的眷顾。天钊也是如此,他深知大地是生长一切果实的母体,所有奇迹都离不开她的接纳和孕育。
前些年天钊在参加完《奔流》组织的颁奖活动之后,执意要在解放路一家餐馆举办答谢宴,请了王小朋、陈爱松、孙新建和我4人参加。那天晚上,为了不薄天钊的盛情,小朋驾车在高速路上从郑州往回赶,早到的几个朋友一直等到人齐了才入席。尽管天钊肚子里有珠玑千串,端起酒杯来却不知如何表达,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不言谢,无法言谢;沒有老师们提携,哪轮得上俺露脸?”感激之情,言之凿凿。
还有比这更早的一次,是2016年2月,陈爱松做东,邀了庄学和我,与天钊在西苑路小聚,畅谈写作心得。趁我们不注意,天钊悄悄地提前买了单,散席时陈爱松再怎么嗔怪也只好顿足作罢。仅此一事,天钊的谦和厚道亦可见一斑。
天钊是生活烈焰冶炼而成的黄金,在忙于生计和家庭责任的打拚中,被扬起的尘土暗淡了光泽。我们只是拂去了一些遮盖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浮尘,让他在文字的明镜前认清了自己真实的面容,让读者看到了镜子折射出的闪光。值得庆幸的是,有更多为他拂去尘土并用编辑这块热毛巾为他擦洗汗渍的伯乐,才使他得以大放异彩!
天钊啊,或许是你的才华太让病魔眼红了,才被阴险的癌细胞盯上。罢罢罢,既然病痛让你百般煎熬,真不如就此放手,义无反顾回归源头,在天上重振旗鼓。既然是铮铮铁骨的汉子,我知道你不会失约,朋友们期待你涅槃重生之后,在洛阳城南定鼎门外列队,迎候你从南阳策马归来!

本文作者冷慰怀(右),江西宜春人,1954年随母亲北上援建到洛阳定居,退休前为洛阳轴承集团公司党委宣传部编辑,1995年加入中国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