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肖仁福《苏东坡传》节选连载
千古风流人物⑤
肖仁福
玩笑归玩笑,东坡知道潘大临喜欢寒食帖,答应另写一幅送他,要求不高,帮着物色几亩肥田即可。笔走纸上,却怎么也达不到原帖意境,只好作罢。
潘大临也不强求,却记住东坡物色肥田的话,从父亲那儿打听到,蕲水沙湖肥田不少,又比邻黄州,不过三十里路程,愿陪东坡前往看田。东坡求之不得,由潘大临等数位黄州朋友相伴,手执竹杖,足登芒鞋,踏着暮春暖阳,往黄州东南方向款款而行。
到得半道,在路边店歇歇脚,喝几口小酒,继续上路。翻过不高的山头,正穿越一片茂林,晴空忽起风云,大雨骤至,打得树叶噼啪作响,浇灌而下。众人猝不及防,狼狈逃窜,纷纷寻找避雨处。惟东坡一如既往,从容前行,嘴上还哼着野调,打着唿哨,没事人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阵清风过去,云开雾散,太阳朗然挂上山头。回首望望身后林子,风无影,雨无踪,说阴不阴,说晴不晴,又是一番景象。
有过山居经验的人都知道,云卷云舒,雨来雨去,雨至人躲,雨住人行,实在没啥稀奇的。可东坡却从这再平常不过的途中遇雨小事里,心生感悟,即兴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就是这首《定风波》小词,深受东坡朋友喜爱,你口传,我笔扬,广为流布,至今不绝于口,成为课本必选篇目。尤其一蓑烟雨任平生和也无风雨也无晴两句,几乎无人不晓,常被挂在嘴里,引入文中,以阐释人生历练和感悟。
赶到沙湖,蕲水县尉潘鲠早摆好酒宴,恭候已久。自是儿子潘大临通报的消息,潘鲠崇拜东坡,偶像到了辖区,定然不愿错失欢饮良机。觥筹交错间,细心的潘鲠发现东坡左手动作僵硬,问有何不适。东坡答曰,已疼痛有时,一直不知原因。潘鲠捞过东坡手腕,见红肿得厉害,说县内麻桥有位叫庞安时的医生,医术高明,不妨前去问诊,说不定有治。
东坡自然应承,隔日在沙湖看过两处田产,便直奔麻桥,去会庞安时。庞家世代为医,庞父素有高医美誉,见庞安时从小聪颖过人,以祖传脉诀授之。庞安时深得家传,却不满足,又取黄帝、扁鹊脉书,独自研究,通晓其旨。不久大病一场,致耳聋毋听,自叹曰:天使我隐于医欤!乃益读《灵枢》、《太素》、《甲乙》等古传医书,所涉其道,靡不贯通,为人治病有奇功,率十愈八九,远近踵门求治者,络绎不绝。
也是庞安时久闻东坡大名,有缘得见,自然欢喜。无奈耳聋,听不见人言,只能笔谈。见过东坡手肿,断定为药石之毒,非风气所致。东坡朋友中不乏道人,教其炼丹服食,正好被庞安时言中,自然点头认可。庞安时二话不说,取出银针,一针而愈。东坡无以为谢,作书相赠。又笔曰:吾与君皆异人也,吾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非异人而何?
苏氏字纸,胜过无价之宝,庞安时甚喜,邀东坡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县城郭门外,穿过松林,走两里沙路便到。寺旁有泉,甘甜可口,传说王羲之曾在泉中洗过笔砚。青山耸立于寺后,名曰凤栖山;绿水环绕于寺前,叫做兰溪。都说水向东流,兰溪竟与众不同,由东向西流去,令人讶异。时光如水,不可逆转,白居易曾作诗感叹黄鸡催晓,白发催年,东坡受其影响,亦常叹朱颜易失,人生易老。既然兰溪可以逆流,人生自然也可倒转,重活一回。东坡心头一振,入寺向住持要过纸墨,挥笔写下《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几位见词,大加赞赏,在寺内开怀畅饮,尽兴而归。庞家有病人等着诊治,庞安时不敢久待,揖别东坡,回了麻桥。潘鲠说起蕲州人吴德仁,曾出知郴州,四十六岁致仕归里,寓于物不拘泥于物,居家饮酒吃肉,修得忘家禅,至今六十多岁,身宽体健,看来活到八九十没问题。说得东坡心里发痒,要去拜访吴德仁。进得蕲州城门,忽觉兴致索然,掉头回了黄州。朋友们不解,专程赴蕲会吴,到人门口,人没见着,便打道返回,岂不白跑一趟?东坡笑道:听说过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故事么?
故事很著名,读书人都知道,说夜里王子猷忽想起戴安道,立即冒雪乘船,天明赶到戴家,谁知未曾进门,又转身上船,原路返回。人问何故,王子猷答曰:我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又何必见戴!
有意思的是,正因没见着吴德仁,吴德仁三字从此萦绕东坡脑际,久久挥之不去。追名逐利,人之天性,吴德仁肯主动放弃看得见的名利,回归故里,寄情山水,活得真实、快乐、健康、长寿,实在令人敬佩,不像自己,为虚名所累,虚衔所绊,没法超脱。平时效仿道人,炼服丹石,以求长生不老,不仅毫无效果,霜鬓白发没法变黑,还反受其害,以至手肿疼痛,幸亏庞安时针灸而愈。东坡满心感慨,准备写首诗,寄赠呈德仁,一释心中块垒。正要动笔,闻陈慥来访,东坡放下笔头,迎出门去。
一见陈慥,东坡就抬手指着他,嘻嘻哈哈笑起来,笑得对方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扣错了衣扣。原来东坡贬居黄州期间,陈慥差不多每半年都会自麻城歧亭专程来看望一次,东坡也常抽空回访。陈慥信佛,自称龙丘居士,喜欢缠着东坡讨论佛学。有回在歧亭陈家,陈慥侃侃而谈,至得意处,竟起身柱杖,摇头晃脑,走动起来,情不自禁的样子。正值东坡喝多茶水内急,起座去上厕所,陈慥兴头正盛,东坡出了门,也没察觉,仍在地上来回挪步,嘴里念念有词。陈夫人柳氏早不满丈夫家事不管不顾,一心沉迷佛禅,只因客人在场不好发作,待东坡离屋,便从屏风后转出来,粗声大气吼道:佛佛佛,禅禅禅,佛当得饭,禅当得衣!陈慥只顾低头沉吟,猝不及防,全身一抖,手杖落地。也不敢回嘴,只两眼茫然,望向窗外幽幽夜空。走到窗前的东坡瞧在眼里,觉得有趣之极,今日陈慥到访,不觉想起当初情形,竟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寒暄几句,论及吴德仁,东坡指指客人和自己道,你我念佛修道,只不过触及皮毛,比起蕲州吴氏,其境界可低得多啊。陈慥也认同,愿日后同去拜访吴德仁。东坡道,世间贤者万万千,见贤思齐可矣,不必闻名必访。
陈慥也不强求,由东坡陪同,遍游黄州名胜,数日后返回歧亭。东坡正好拿自己和陈慥开涮,以玩笑口吻写下《寄吴德仁兼简陈慥》: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龙丘居士亦可忴,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
濮阳为吴姓郡望,此处濮阳公子即吴德仁。东坡以自己修道不得道,陈慥学禅不得禅,反衬吴德仁率性而为,成效显著,得仙得禅,可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实最有意味的,还是挖苦陈慥那四句。陈妻姓柳,河东为柳姓郡望,而佛家认为佛音震动十方世界,外道慑服,有如狮子一吼,百兽臣伏,故东坡以河东狮吼,喻柳氏怒斥沉湎佛学的丈夫,可谓妙不可言。想必吴德仁见诗,一定会暗暗得意,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诗赋大家东坡夸赞的。然陈慥更应高兴,东坡不把他当真朋友,也不会轻易开他玩笑。比如吴德仁不是朋友,东坡才有意抬高他,不惜贬低自己和陈慥。
被人抬高不见得管用,后世谁还记得吴德仁?倒是河东狮吼一词传开后,陈慥作为当事人,变得家喻户晓。怕老婆听去挺没面子,其实正是男人的最大美德。有修为有作为的男人受人尊重,大气大度,自然也善待家人,老婆说啥是啥,不会斤斤计较。只有没本事的男人,在外受蔑视和欺侮,才带着窝囊气回家,往老婆身上发泄。
东坡最明此理,能心平气和对待家人,从没在妻妾面前逞能。诗谑陈慥,也是转着弯子夸奖他,让他借河东狮吼一词,成为怕老婆的好男人典范,名扬千古。
借口看田,去蕲水跑个来回,完成趟漂亮的文学之旅,一下子收获《定风波》和《浣沙溪》两首名词,外加后世使用频率超高的河东狮吼成语,让东坡颇为得意,不久又骑着白马,独往蕲水,也不知是去看田呢,还是拣拾文字彩贝。(未完待续)

(肖仁福《苏东坡传》·团结出版社)
作者简介: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20世纪80年代初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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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