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会塌下来
天从未塌下来,
但人的天空有时会塌下来,
砸在他头上。
到处都是空气,
但人有时无法呼吸。
道路像河网,通向四面八方,
但人有时无路可走,
世界广大,但他无处可去。
地铁里很多人,地面上很多人,
但人有时孤独。
太阳照着一切,
但人有时心里有一小块冰,
仿佛用身体保护着那一点寒冷。
鸟鸣,孩子欢笑,
但人有时听不见那些声音。
遇见月亮
我在路上,
满心琐碎的事,
这时我忽然抬头看见了月亮,
仿佛一张脸,一道审视的目光,
仿佛一面镜子,
以它的清晰照见我的烦乱。
其实月亮一直在那里,
但我如同盲人。
这样一盏灯挂在天空,
对人间而言必定是大有深意的,
就像一块刻着座右铭的石头,
即使蒙尘很久,
仍能够提醒和责备。
消失的人们
从古至今死去的那么多的人啊,
他们真的消失了吗?
他们的母亲爱他们,
父亲给他们取了名字。
他们努力活着,
翻过一个又一个障碍,
终于度过了平凡的一生,
仿佛只为了回归大地。
然后他们耕种的田垄被别人耕种,
他们的坟墓长了草,长了树,
墓碑变成铺路石。
一百年后,
几乎没有人再说起他们。
我难以相信他们像云一样散了。
云散了又聚,风息了又起,
在一切之上,
是那不变的天空。
雨中的树林
仿佛只有这里在下雨。
雨从树叶上纷纷落下,
顺着树干流下来,
从树干黝黑的褶皱里涌出来。
然而树叶属于特别的材质,
它们的反面是干爽的,
没有被雨浸透,
就像人的手不会被雨浸透。
湿漉漉的麻雀一边飞一边抖落水珠。
池塘里的石头上,
一只翠鸟站着看雨,
像一块若有所思的蓝宝石。
此前我从未见过它,
仿佛它是这场雨的一部分。
咕噜咕噜的猫
不养猫的人可能不知道那种声音。
那仿佛一串串笑的气泡,
从猫的身体深处升起,
咕噜咕噜,
然而它们脸上仍然是严肃的神情。
有的猫发出咕噜咕噜声,
像汽车发动机逐渐加速,
慢慢才能停止,
有的则收放自如。
不是吃罐头或晒太阳的时候,
而是当它们在某个房间里发现你,
仿佛久别重逢,
当你抚摸它们的时候,
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彩色的气泡从猫的身体一串串上升,
向四面八方飘去。
卡瓦菲斯
三十年默默的小职员。
每天上班,下班,沿着同一条路线,
一天天变老,
那不变之中唯一的变数。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个面具。
他是地中海许多王国与帝国的歌者,
携带着它们的光荣和废墟。
邻人们以为他是一个邻人。
当他在楼梯口出现,他们不知道,
他正驶向伊萨卡,
或者坐在宙斯身边。
他在地中海上空飞翔,
当他的身体在办公桌前写着文书,
像蝉蜕一样。
他俯瞰那些王国与帝国的时候,
有时也看到桌前的自己,
同情会攫住他,
然后他向更高更远处飞去。
树人
狮身人面,半人半马。
也许将来会有一个新的物种,
是树与人的结合,
生满了枝叶的人。
他像树一样以阳光为食物。
他拿起杯子,
浇灌自己。
他不需吃掉别的生物,
自己才能活着。
他没有罪恶感,
也不会被饥饿啃啮。
我看见他在阳光下行走,
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叶子,
每一片都闪着光。
他站着的时候,
一只鸟飞来,落在他头上。
散开
当时我们一起出发,
大家手拉着手,
仿佛幼儿园里做游戏的孩子,
分不清别人和自己。
一年一年过去。
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
人们都不见了,
周围这样安静。
有几个人无声地消失于黑夜。
别的人们走在了别的路上,
歧路通向更多的歧路,
通向平原,山地,四面八方。
我们散开,
如同遥远的星。
我们的光许多年才抵达彼此,
我们永远无法同时。
生命是一个任务
生命是一个任务,
也仿佛礼物,
因为任务总是交给被信任的人。
像骄傲的士兵,
我们每人领得了自己的一份。
从此我们总能感到一种重量,
有时我们听见天空无声的责备。
我们领得了各种故乡和童年,
各种事件的组合,
像用不同的火检验某种金属。
作为奖励,
每个白日之后我们会得到一个夜晚,
每一年我们会得到一个盛大的春天。
我们期待在最后的时候,
自己能够说:
我一路上穿过了许多风雨,
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
旧的电子邮箱
我忽然想起自己有几个旧的电子邮箱,
密码已经忘记。
里面还堆满生尘的邮件,
或许有新的广告投进来,
或许偶尔有一封探问的信,
如同抛入大海的石子,
听不到回声。
再过一百年,
我们会留下多少电子邮箱?
每一个都挂着生了锈的锁。
我想象它们堆积在旷野,
一眼望不到边。
还有无数不再更新的微博,微信,
并不消失,然而失去了体温,
仿佛太空中漂浮的飞船碎片。
各自的世界
夜里我们看上去一动不动,
因为我们正在各自的梦中,
我们高飞,奔跑,笑,哭,
但没有风从谁的梦里溢出来,
没有人能帮助另一人逃脱梦里的追逐。
白天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我们看见彼此相似的身体,
但我们携带着各自的世界,
不是放在口袋里,
不是压紧在心脏里,颅骨里。
我们携带着那看不见的伙伴,
那没有重量的负担。
每一个共同的时刻,
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展开着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鸟掠过不同的天空,
有的高原下着雨,
有的花园里一片虫鸣。
就这样我们从彼此的身边走过,
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人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别人
每一个迷惘的老人都使我更加迷惘,
每一个孩子的眼睛都送我一道清泉。
我不认识他们,
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但有看不见的线将我们秘密相连。
每一个脆弱的人都使我更加脆弱,
每一个坚强者都分给我一小块铁。
别人的天空忽然焰火辉耀,
照亮他自己,
也照亮了我。
我们是分散在同一片荒野上的孩子,
我们在寻找同一件物品。
我们静悄悄地,
但都竖着耳朵,
期待某个同伴忽然发出兴奋的叫声。
秦立彦:诗人,现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美国圣地亚哥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北京大学硕士、学士。出版有诗集《各自的世界》《可以幸福的时刻》《地铁里的博尔赫斯》,译有《我孤独地漫游,如一朵云——华兹华斯抒情诗选》《华兹华斯叙事诗选》等,并有学术专著《理想世界及其裂隙——华兹华斯叙事诗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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