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散
细雨卷起舌头,读春日税赋,沉积
又一年碌碌。穿盔甲的人
在写字间里练习太极
他轻轻放下怀里的卵石
向流水申请破产,把时钟上的数字
一颗一颗地拔下
——他离遣散自己的时日不远了
飞机正穿过天窗,云朵莫名闪耀
床上的打桩机
令凛冽的清晨颤栗不止
在大川镇
往河的下游去,河水流入中年
缓缓。往浅滩里去,卵石赋我以形
我身体反馈它尚存的一座废墟
往光里去,光并不移动
整个清晨都停留在斑斓的高窗
那指引我的,并不命令我
是我独自走下去
清凉乡野
破旧的教堂一直等着我
给我伐荆棘,向我赠春衫
那高高的穹顶,还为此安排了一场
光的诵唱,赞美着
我半生的颠沛和白云的流逝
杂谈
揭发时光之恶的中学生,在晚年找出
凶手,把自己拎到母亲坟前
屠夫一脸慈祥,取猪下水
扔在地上喂养牲畜
入山寺,不诉沉疴
高僧坐化,南边又添一处止塔
故里梅花飘香。城市能见度低
羲之:此所须彼药草,可致?
诗中不可有磨刀石
冰河下的水,正好用来濯心
我就是你平静的湖
穿堂风吹过书房和我雕龙的手
又拂向次卧,择捡菜虫的妈妈
这些年,我沉湎于修辞
而你在偌大的成都,坚持重建一个千丘湾
你教我养鹅,栖星空
令我诗稿洁白闪耀
你年年制豆瓣酱,育我一颗农妇之心
允许我竹篮打水、火中取栗,允许我
在书房放羊,也养着一头狮子
你有悬壶,仅够济我一人。微风吹开
掌纹里的小舟,我就是你平静的湖
而今你逐步至幼年,我要像
外祖父那样宠你
陪你在客厅里种小白菜,在月下擦洗菩萨
大象或绵羊
茶叶来自南糯山,水来自小相岭
火焰来自冶勒湖面——
常年受赐的光
这让我想起在澜沧江
一群一群的大象,仿佛苦旅的僧人
当我痛苦闪现,它又轻盈如羽
我现在来的地方
绵羊长在天上
如明月硕大,溢满杯中
我偏了偏头,它紧跟着侧了侧身
在人间,幻化的事物不可不信
小雪,他乡遇故知
虹藏不见。养气,养晦
城市万家灯火,寂寥如灰
伏案。见柏木躺在面前
光滑而平整——它来自偏远山中
仿佛“骆驼穿过了针眼”
苍柏兄,今夜我邀你
窗下读《恶时辰》
此后,对于我们曾经
怀抱过的巨斧。只字不提
读骚
晚餐里的湖面,映我倒影如僧
清扫眼中桂花簌簌
中元刚过,房间里盛满假象
冷冽的身体在
一碗稀粥中拥抱自己
受平阳兄引荐
邀担当,夜里读骚,学他戒饮、佯醉
明代的大雪积满我的身体
它照苍山,照骨髓中的
崩析。我们借虚无中的浊醪
在盛世写饥饿之诗
替一个人减轻尘埃的重量
我居住的城市,再也没有如漆的夜了
昼夜通明得哀伤无法掩藏
当我离开感通寺,洱海泪痕满面
骑着中年的老虎
马嘶
在树影下获得的眩晕,仿佛饱满而
闭羞的光籽。通体紧张
大学城里,忧伤的古典少年
揽着初夏的腰肢,让我充盈
我确认,我曾经来过这里。蝴蝶的双眼在
暗处试图一遍遍启示我,恢复我
像山脊那棵古老的,十八岁的香樟
一次次接通舌尖上消失的电流
和点燃颅内烟花。酒饮至凌晨
少女怎么才能重新回到樟叶的体内
我怎能重逢抱头痛哭的我,青年的
我。一头情欲饱满的小兽
像今夜在灯下漫步,我骑着中年的老虎
当然也是为了引起年轻人的注意
鸟鸣赋
刚满百天的行之,对这个清晨还不能
说出一句完整的声音
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并不
沮丧。树荫下,他在短暂的兴奋后
又酣酣睡去,阳光俯身下来
凝视怀中的他
仿佛凝视着,刚刚脱胎的我
林中处处都有新的美
有新的事物,加入新的一天
而我,还是从众多的鸟鸣中分辨出了
此刻陪他入睡的那一只
给他披秋衫的那一只,也是昨夜
唤醒我的那一只。我模仿
它的鸣叫,替儿子回应了一声
在冶勒湖
暮色中有黛、有黧、有缟
有彤……湖水漫向群山
近乎天堂
彝族兄弟埋头宰羊,寡言
旷野幽暗,人们矮于火苗。羊倒挂
四蹄剑指星空
剖开的胸膛冒出缕缕白烟
但它一直努力保持着羊形
我们形骸放浪
不成人样
手中浊酒,洒向湖面
那一夜,醉后大词用尽
清晨离开,羊骨成堆
像座小小的土庙
我深鞠一躬,不敢人语
马嘶,本名马永林,1978年9月生于四川巴州。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过《人民文学》第5届“新浪潮”诗会、《诗刊》第33届“青春诗会”,曾获《星星》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热爱》《莫须有》《春山可望》。现居成都。
竹 里
去竹里,不可豪饮。笋尖低矮
如塔,令我委身尘土
临《寒食帖》,如在雾中
刻碑。这小半生不过尔尔
野草七尺,高过旁边旧坟里的
浩瀚星空。它们的一生
并不短过我的一世
石碑上的苔藓有着清洁的脸
让活着的人心安
这些竹子、野草和山泉
是他们留给俗世的永生
是他们的晚风,拂动我的白发
哦,这秋日宜哀、宜颂
宜心生闲愁
你看,那暮色中低头走过的身影
是我昨夜交谈甚欢的僧侶
把热爱献给生活——诗写四川诗人马嘶
郭兴军
你的日生活,在时间的顽石面前
阳光就是阳光,雨就是雨
要不,就面目全非,像奔丧的人
听到的哭泣都是笑声,人世的喧哗
都是哑语。你这闪闪发光的少年
在父母亲友的眼中长大后,却喜欢
无所为,从巴中到成都
对生活诗意的守望,却喜欢
无所不为。在医院,在三条街
在26路公交车站台,你对所有的人说
“我在成都等你。”路过江油
在纳溪,在隐藏的光阴里
你守着画案,把世界七彩的美
留在人间。你守着书桌
把内心的秘密与混乱,留在诗中
你是谁?爱影像的又是谁
你不能确认自己的时候,就把双手
背在身后,像一棵树
默默地目睹街景,目睹
来来往往的人群,而后把静好的心思
深深窖藏,等待朋友来访时
就着快乐,痛饮青梅酒
就着无眠的灯光,挥洒抒情的美好
一生一世,都想把热爱
献给生活,都想把光芒
献给自己悲悯而豁达的心灵
你确认自己的时候,这一切
都沉静隐秘,仿佛很久的事了
而现实的尖叫,分明就在眼前
而流年中的你,正在为爱奔忙
马嘶诗话
一个名叫九龙村的地方,那是我出生和成长的老家,但我很少写进我的诗中。诗歌中出现的千丘湾,是我外公外婆的家。九龙村不是我的祖籍,也没有我的家族,全乡只有我们一家姓马的人户,我的家族在另一个相隔较远的地方,亲戚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走动。
这与生俱来的寂寥和孤立,加上乡村的闭塞和穷困,父母告诉我,走出去的唯一途经就是读书,我十七岁离开家乡异地求学,可毕业又分配到老家相邻的小镇,三年后,我第二次逃离,通过离职再读的方式。2003年,父亲去世,再三年,母亲离开老家来到我和弟弟身边。从此,我们彻底告别了家乡,我的离开是决绝的。
脱离体制内,来成都十六年,有了户籍、社保、妻儿和很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我一直认为这只是我肉身的寄居地。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获得现实里那一块巴掌大的空中楼阁,用水泥森林里一个很小的产权面积,用虚拟的人际关系,用最大限度的生活半径来营造在这个城市的存在感,可事实上这一切让我感觉日渐虚空和徒劳,陷入另一个原地旋转的牢笼。
这意味着,当我刚刚才抽身出来,又不自主地走在了另一条自我身份建立和识别的路上。这矛盾和冲突,这撕裂和崩析,多么荒谬。在日日面目全非的城市,我明白只有诗歌,才会一直指引我,指认我,让我重建着一个乌托邦的家乡,多少次深夜街头的倦怠无力和徘徊痛苦,它又成为我的避难所。
很多时候,高楼和车流,在我眼中恍惚青山河流了,在阳台上打盹,恍惚在九龙村那向阳的山坡,读一首诗,恍惚我就是与圣贤相会的古人——这种错位或持有的幻境来自于我根深的乡村记忆,那记忆中的人和事一一复活:农事、鬼神、家族、祭祀、俚语、坟茔、疾病、贫穷,我少年栽种的柳树、送我远行的花狗、学堂里不断发生的巫事,阴阳先生、赤脚医生、掌脉师、知客师、拉二胡的人、写对子的人、夏日的讨口子和清晨的疯子……我终于清晰地知道,我诗歌的源头和师承来自哪儿,我的教养我的德行、我的来路和去处在哪儿。
最近拟在成都近郊的乡下改建一个书院,所在地乃古蜀州,书院就在张三丰修道的无根山下,距道家发源地鹤鸣山仅二十余里。此地是《华阳国志》作者常璩的出生地,也是陆游“三千官柳、四千琵琶”为官的“放翁”地。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全球化和舶来之物的入侵下,乡村凋敝零落,横陈的建筑穿着滑稽的洋服,要不就是水泥墙上绘梁画柱的仿古物,面目模糊得基因难辨。当我读到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时候,反观当下中国乡村的命运,亦如城市,让人目盲、耳障,风骨和野趣了无。
在一众朋友竭虑的乡建幻想中,一个地方的自然风物和非遗,造物主最初的意志和诸野之礼,我们是该重新掘井找到活水的源头,还是该继续对外来文化敞开大门照单全收?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曾写下的诗歌,会不会是另一个假古董或西洋镜?如果是,那我的导盲犬呢。我幸运生活在李白、杜甫、陈子昂、苏东坡和陆游等大诗人生活过的蜀地,每当在他们的地盘步履匆匆,我屡次看见他们伸出手,像招呼我驻留又像是拱手作别,我内心的兵马正进行着一场场战役,我怎么有资格停下来与他们漫游在诗歌的沟洫?
我十分清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即我身侧一边是荒芜的无主之地,一边是流亡者的海市蜃楼,我,一个被赶上苍途的谵妄者,在走向未知世界的裂变中,被推搡,被裹挟,被连根拔起,我的抵御和抗争总会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除了被动顺从和无效的抵抗,我那隔空取物的无影手和历险的翅膀呢?在此谈论和讥讽乡村的命运,也是我鼓足勇气打开了自己的另一面照妖镜,我和诗歌在自以为稳固且华丽的宫殿建设中,实则早就岌岌可危,它轰塌的时日必将早于建成的时日。
在西方大师他们那儿溜一圈后,还得回到诗经楚辞,回到唐诗宋词;去世界各地转一圈后,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山水。我的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的江湖,我的内心有自己的僧侣和菩萨。我有拾荒者的眼神和蛮力者的身形,汗水和眼泪都是身体跑出的盐,我记得它们的味道。我无法阻挡和减缓舶来之物和现代性对我产生的浮力,我不拒绝它,甚至拥抱它,我认为它和诗歌一起才能找到我的去处,缺一不可。我不愿写作和生活成为诗人雷平阳所说的“一座过时的美学古堡”。
我的母亲也是,在成都,她一直重建着她的千丘湾,把过去几十年的梦境全部带到了成都。当她给我复述这些梦的时候,我在想我们为什么出发呢?我和母亲有过几次深谈,她也一直问我,我们的去处在哪儿?
未来的即将到来,那过去的,从没过去。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对我严教的母亲从小就对我反复说,“要走出去,你得读书,要读就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是的,她这句话,一开始就给了出处和去处的答案。
清明雨|千山暮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