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台门“铁将军”把关,我知道父亲又下地去忙碌了。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五年前患过小中风,身体恢复后,虽然行动稍显迟钝,但依然三天两头往地里跑。在父亲的眼里,每一棵庄稼都是他的心头肉,应该珍视和呵护,放心不下。
我寻到田头,只见父亲头戴笠帽,弯腰屈背正在给茄子苗锄草。父亲的耳朵背得厉害,直到我走到他跟前大声喊他,才缓缓抬起头,黝黑而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的笑意,顺手撩起衣襟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父亲佝偻着背,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子,皱一下眉头,默不作声,生怕我埋怨他。多少次,我叮嘱父亲,85岁高龄了,大热天少去地里干活,怕万一有个闪失,一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
见我不开口,父亲先搭腔,告诉我说,前些日子雨水多,野草青郁郁挤得快盖过豆角、茄子、辣椒、番茄秧了。锄草,最宜响晴天,阳光越狂暴,这样锄草的效果就越好,过个晌午,差不多都晒瘪了。这个道理我懂,但在炎炎烈日下锄草,人身上也越是受煎熬呀,更何况对于一个体弱力衰的耄耋老人呢?
父亲曾是个出色的庄稼把式。搞生产队时,耕地插秧,薅苗锄禾,灌水治虫,割麦收秋,记分算帐,他样样拿得出手,是做表率的角色,很受大伙儿敬重。分田到户后,父亲更是使出十八般武艺,每桩农活都做得认真而细致。如犁地,宁愿慢一点,也要深耕,之后,一遍遍,把土地耙得平坦松软,播下种子后,一行行田埂修得笔直,挖的排水沟深浅宽窄一致,连田边地角的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谁路过我家的地,都会啧啧有声。
父亲始终认为,你待土地不薄,对土地够尊重,那么土地就会对你极其慷慨。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那时大家都在同一畈田里种粮食,我家的庄稼长势喜人,收成每年总能拔尖,引得左邻右舍羡慕不已,父母亲喜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
那是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最辉煌、最快乐的记忆了。
记得我考上大学前,暑假没少跟父亲去锄草。父亲给我做示范,说:“锄头吃土最少一寸厚,这样,草也死了,苗也保了。”只见父亲双脚一前一后,踩在地垄间,双手挥动锄头,动作有板有眼,有轻有重,锄头过处,土层松软,杂毛乱草纷纷扑地,一棵棵茁壮的苗儿,袅袅而立。
然而,对于我,锄草是一种高强度的体力消耗,重复机械的动作,枯燥得难以忍受。骄阳真的似火,明晃晃的阳光像毒针一般刺下来,连头顶的草帽也无济于事,感觉面颊火烤般地疼痛。锄不了几垄,我便腰酸胳膊疼,手掌也起了泡,汗流滚滚,从发梢淌下,越过眉毛,直抵眼眶,辣得睁不开眼睛。一时间,渴也来了,饿也来了,又累,又晒,人几乎晕厥,一屁股蹲到地上,直喘气。
父亲见状,总会念叨,农活没轻活,啥活拼的都是力气和身子骨。虽然父亲不善言辞,但从他那质朴的话语里,我懂得了生活的艰难和养家糊口的不易。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父亲叫我撂下锄头,去田边的树阴下歇凉。我望着不知疲倦的父亲,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父亲脱离这种艰辛的生活。
父亲病愈后,我曾几次试图将他从土地上迁走,跟我在县城里颐养天年,过那种悠闲自得的老年生活。可是,每次都失败了。父亲说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对土地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割舍不下,虽干不了重体力活,但侍弄蔬菜地还是绰绰有余的,权当活动活动筋骨。土地真是父亲的命根子呀!
作家韩少功曾说:“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才是一种最自由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才是一种最可靠最本真的生活。”如今的父亲,每天都乐此不疲地在菜园里操劳着,用心经营属于他的那片天地,满心欢喜地种出各样时令的瓜果蔬菜,不但丰富了我们的餐桌,而且成为村里闻名的种菜好手。
我终于明白,对于父亲而言,锄禾耕稼,不是熬煎,不是苦楚,而是心有所系,念有所归,乐有所寄,是对土地深深的眷恋。
2022年7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