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千古风流人物③

肖仁福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东坡带着家中男丁，打下田里稻麦，请马潘郭古诸友进屋，一齐品尝新米，共话丰年。有感于太守徐君猷无偿划拨故营地，耕有薄田，小有收获，又专门送米至府衙，以示大谢。苏家能自食其力，不再忍饥挨饿，徐君猷跟着高兴，特于重阳佳节，邀东坡登涵晖楼，把酒临风，观菊望远。

涵晖楼建于长江边上，属黄州名楼，为赏秋佳处。几杯下肚，徐太守望望东坡，说酒杯在握，菊色于前，长江东去，东坡先生有何感慨？都怪东坡才名在外，既应邀登楼，不露上一小手，也实在说不过去。只是面对日渐枯瘦的江水，还有远处草木凋零的沙洲，东坡心生悲凉，自耕自足带来的小欢欣随风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惆怅。秋水退去，来年春雨一发，又会涨满江面，成浩荡之势，然人无再少，短暂生命流逝后，绝无复返之时。

东坡不忍久视楼外江水，慢慢收回茫然目光，但见近岸秋菊正黄，似有蝶影翻飞其间。秋菊若有灵感，也该自知不比春花。春花有百花辉映，有绿叶陪衬，秋菊独立寒秋，别看盛极一时，能入人眼，待重阳一过，再不会有谁怜惜，只怕连蜂蝶也觉无聊，弃之而去。东坡不觉想起唐人郑谷咏菊名句“节去蜂愁蝶不知”，不待徐太守催促，便口占《南乡子》词一首：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时光易逝，黄花易老，蝶尚且知道发愁，何况有灵有性之人？原来东坡明言蝶愁，实为暗喻己忧。迁居黄州，倏忽间不觉已快两年，官不官，民不民，客不客，主不主，朝廷一直不理不睬，不闻不问，毫无音讯，好像你这个谪官根本不存在似的。是好是歹，总得有个说法吧。罪犯尚且有刑期，莫非你比罪犯还不如，将无限期贬谪下去？真无限期贬谪黄州也行，只要朝廷下个文，也好早死心，早做安排。别的不说，单说临皋亭，本属官舍，有太守关照，暂住没事，久居绝对行不通，若寄余生于黄州，还得另谋栖身之所。毕竟岁月不饶人，趁着身上还有些残力，率领家人，建几间陋屋，也有个归宿，不至于老到耳聋眼瞎，四肢作废，才被赶出官舍，流落街头，那就更加凄惨。

心生建屋念头，东坡开始留意起宅地来。他乡之人，家无半亩，只能就近选择耕地旁边的无主荒地，前有空隙，西有暗泉，只要稍加平整，建屋其上，可谓柴方水便，适合居住。东坡兴高采烈回到临皋亭，说出自己想法。不料王闰之一瓢冷水浇过来：勉强饱肚，便思华堂，真有你的，你拿钱来，我给你筑高楼建大厦。

说得东坡张口结舌，出声不得。闰之所言不假，耕种故营地，小有收成，糊口还嫌不足，哪有余力造屋？东坡打消此念，只盼另有出头之日，改变目前窘境。

一盼盼到年末，官员该升该降，该留该调，渐成定局，依然没自己的事，东坡断定此生惟有老死黄州，又跟闰之重提造屋之议。闰之也意识到，幸亏现任太守恩典，全家得以安居临皋亭，哪天另换太守，或小人借口贬官不可居官舍，小题大做，又如何是好？迫于无奈，闰之只好拿出家中微薄积蓄，另用部分自产粮食换钱，一齐交到东坡手上，让他折腾。

手里有了钱，东坡立即采购木料，在故营耕地旁竖起屋架。只是钱太少，待购进装壁的木板，已所剩无几，不得不采割茅草，代替瓦片盖屋。忙上一个多月，至元丰五年（1082）二月初，五间草屋建成。适逢天降大雪，东坡一时兴起，拿起笔来，在堂屋四壁绘上雪花，坐卧其间，满目皆白。屋外屋里都是雪，干脆取东坡雪堂四字，题于门额上。

比起官舍临皋亭，雪堂自然简陋得多。可毕竟为自己亲手所造，东坡敝帚自珍，格外爱惜。趁着春风化雨，种柳于门前，栽桑于堂侧，再在周边植果菜十数畦。雪堂西边还有暗泉涌流，正好砌池蓄水，灌溉田土，闲时作画写字，还可洗涤笔砚，名曰洗墨池。

不过苏家住惯临皋亭，不急于迁出来，东坡便以雪堂为农忙时休息地，遇有客人来访，还可在堂内谈天说地，写字作画。雪堂离临皋亭大约两里远，中间一小山冈，叫做黄泥坂，冈侧有寺庙，曰承天寺。每天天亮起床，东坡吃过早饭，走出临皋亭，迎着初升太阳，缓缓东行，先绕经承天寺后墙，再沿黄泥坂上蜿蜒小径，穿花度柳，唤鸟逗兽，信步来到雪堂。入堂取了农具，至田间地头，躬身耕耘。午时洗脚归堂，吃两碗米饭，喝几口小酒，倒头午睡。睡醒日已西斜，就在堂内读几册杂书，或推窗看看闲云，观观野鹤。雪堂处于黄州城乡交汇处，再往东便属郊外，月前曾与友人出郊寻春，作诗凑趣。尤记诗中妙句，东坡转身取纸，一挥而就：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未完待续）

（肖仁福《苏东坡传》·团结出版社）

作者简介：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20世纪80年代初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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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