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粉 脐 大 大
文/王玉权
十里不同风。我们那里有许多奇特的称谓。
父亲叫diadia,姑母叫摆摆,姑父叫姑摆摆,伯父叫大大,伯母叫大妈妈,叔父叫爷子,叔母叫孃孃(不写作娘娘,以别于皇族称呼)。多地称父亲为爹,我们却把祖父叫爹爹。不了解我地乡俗,叫错了是会闹笑话的。
二房大大王长义,乳名粉脐子。大名王长义并不出名,人都称他王粉脐子。顾庄首屈一指的大力士,公认的。
挑担挖墒,罱泥打夯,重农活尤以挑把为最,要有一副好身板,一身好膂力,还要有负重的耐久力。它可不比平地操作,而是蹒过膝的恼人的烂水田。负重的不是泥土石块,是易掉粒的湿淋淋的稻把。即使上了田埂,多是狭窄的阡陌。距圩口把船,近的几十米,远的小半里,中途不可能歇肩。这对人的负重耐久力是严苛的考验。
有的麻木后生,死命地喊号子提气仗胆,硬撑,把大卵子挑出来了,也常有的。
如今机械化,把这一切免了。今人有福,再也体味不到过去农人种田的艰辛。

说粉脐大大为大力士,实至名归。看一看他的劳动工具一一把叉,你就服气了。
普通把叉,丈把长的毛竹杠,尺把长的铁叉头。一担七八个稻把,至多十一二个,负重二百来斤。
他用的把叉,是上好的桑树料子,杠长犹张飞的丈八蛇矛,叉头银光闪闪,有二尺多长。一头十多个稻把,一担二十多个,犹一座小山。只见山移动,不见人影从,足有四五百斤吧。人都看呆了。
这一点不吹牛。一班挑客,各有绝活,都是些自命不凡的主,谁服谁?他们曾豪赌过。粉脐大大什么也不说,拿出他的特大把叉,选出四个精壮大汉,一边两个,叫他们吊在两头。他运足了劲,嗨地一声,徐徐举起上肩,走了两圈,面不改色。桑树杠顫颤的,四个大汉足有六七百斤吧?这一招让所有人折服得五体投地,纷纷翘起大拇指,赞道,神力!神力!
粉脐大大左手抱在右手上,双手一拱,俨然以行头自居,朗声道,诸位见笑了。我们都是出来混饭吃的,背后都有一众老小,不能斗狠赌气,失了和气,得讲江湖义气,同袍相助。
玩杂耍的劈砖断石顶缸,洋玩意举重拳击摔跤,以及我刚才的一举,全靠一时的猛力取胜,没什么了不起。
我们挑死沉湿重的稻把,蹒起膝的烂水田,走逼仄的田埂,从起脚到把船那么远,要挑一整天。是卖汗珠,拼小命,是真打实靠的功夫,不是馕饭蒲包!
各位珍重,相互扶持!
众挑爷齐声然诺,大哥所言极是!承教,承教!

我这个神力大大,三十好几了,大妈妈也没为他生个儿子,只有一个十多岁的堂姐。膝下无子,他想儿子都想疯了。经常把我抱在怀里戏耍,欢喜得没命。用他刚硬的大胡子亲我,又痒又疼。我用小手掐他,哪能掐得动。隆起的肱头肌,象一块块铁蒜瓣,硬实实的腹肌象钢板,真正的虎臂熊腰,身长八尺,用公尺量,大概不离一米七八。站在那里就是一座黑铁塔。
他抱着我,象拎一只小鸡。每次都撸撸掂掂我的小鸡鸡。希痒希痒的。有回忍不住一泡热尿嗤了他一身,他不嫌臊气,反而声若洪钟哈哈大笑。拍着我的小屁股直夸,这小伙,有股冲劲,象王家的种!
古人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直接和大妈妈摊了牌,玉兰都十岁了,你总不能让二房绝后吧。我也不休你,你们娘俩到东场屋去住,我王粉脐哪怕穷到只剩一升米,也有你娘俩半升,绝不亏负你们。
粉脐大大人再粗也有细密的心思,原来他早有了相好的。她姓陈,叫虎子,二十多岁的年轻寡妇。丈夫秦士林,是顾庄唯一的烈士,抗战时,在著名的徐州会战中抛尸他乡。婆媳俩靠几亩水田,艰难度日。
家里没个男人,妇道人家碰到的难事太多了。比如眼下秋收,头二亩早稻收割后,这满田稻把如何上场,就难倒了她们。雇人吧,田太少,雇不着,也雇不起。
粉脐大大看在眼里,收工时,闷声哈气地拾把上肩,连船也不用,一直挑到场上,三五趟便完事了。诸如此类的帮忙,在他看来,毫不费事,小菜一碟。可在这婆媳俩看来,却犹如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把他当菩萨一样千恩万谢。
这类忙帮多了,明眼人都明白,这王粉脐子在故意献殷勤。醉翁之意在于年轻端庄的虎子也。
老实巴交的虎子,哪里吃得消这大力士的猛烈进攻,不久便成了我的新婶娘。按辈分,我该叫她大妈妈,可分明已有了一个大妈妈,总不能叫小大妈妈吧,多别扭。折衷下,叫孃孃吧,可粉脐子明明是大大呀,真为难,就这么不伦不类的瞎叫了。
虎孃孃次年就生了个白胖的小子,这可把粉脐大大喜坏了。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图个顺心遂意啊。

那年月,虽已是民国,有了婚姻法,不过是写在纸上给城上人看的,乡下人无这概念,我行我素。难怪有人又羡慕又嫉妒,背后免不了稀油若汤的话。说王粉脐子这狗日的,有大小老婆,正宫娘娘,西宫娘娘。如今又有了东宫太子,呆人有呆局,快活得没处抓痒了。
的确快活。你看他曲起舌头,嘴里发出橐橐橐的声音,要那团小肉球叫diadia。虎孃孃白了他一眼,奚落道,他才几天就会叫人啦?真是个二百五。
在一旁的大妈妈,咬着唇,剜了他一眼,走、走、走,请身二斗五。碍三绊四的,念什么灶王经!还橐橐橐呢,细狗啊!
粉脐大大好不尴尬,勉强笑着对大妈妈说,好好好,我走。晚上叫玉兰来,我去东屋住。
大妈妈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倒门冲,滚,滚远点!睡狗窝去!
大妈妈一肚子气呢。要不是他低声下气地求她,看在虎子娘家无人,孤苦可怜的分上,她才不情愿来做小莲子哩。
转而又想,我是大的,是主母,他儿子,名义上也是我儿子,所以就来了。
听了大妈妈的呵斥,要在平时,早已老拳伺候,可这回不能玩,不得不强忍下一口气。
好好好,我走,我走!不碍你事。
这种夫妻之间的磕磕碰碰,司空见惯。如两个伢子寻搅,屁还没过臭味,就又好了。俗话说,夫妻无隔夜之仇。哪怕打得头破血流,恩爱一番,云淡风清。
夫妻,谐音负气。两口子之间的帐,永远算不清。

琐琐碎碎的家务事,不说了。
我们那里,早稻的当家品种叫红卅子。从解放前一直种到合作化,是各家各户的传统口粮。
顾名思义,这品种穗头不大,自然产量不高,一亩能打三四个挑(石)子就不错了(一石两竹箩,150斤)。但红卅子,自有它的优势,不娇气,抗病虫害,不吃肥,抗倒伏,抗盐碱,适应性强,最出色的是米的品质高。
红卅子煮的粥饭,涨锅,出饭率高,米粒有嚼头,耐饥。粥汤稠厚,一开锅,浓香扑鼻,上浮一层厚实实的米油,养颜养人,若冷下来,饭铲子都捣不动。那时无化肥农药,施的是河泥猪脚子,标准的天然绿色无公害食品。如此口福,今人难以享受了。它有致命缺点,头一个低产,第二个易掉粒,所以逃不了被淘汰的命运。
希望农业科学家大力攻关,恢复这一稀世珍品,让它又高产又好吃。
正是它有易掉粒的缺陷,让种田人伤透了脑筋。轻割轻收,小心翼翼地打捆后,若挑把的手脚重点就惨了。一捆丢它几十粒不为奇,一田的把要丢多少啊,还不心疼死。因此,大种田户对雇佣挑把师傅很重视。象粉脐大大这号的,必是抢手货。
粉脐大大不象有的人挑剔,不论圩口远近,一个工一斗米。凭力气,一个稻场能赚几石米。加上自家几亩田,一家人一年的嚼刮便不愁了。
一斗米,虽略高,划算,人们巳尝到了甜头。他一趟抵人家两三趟,轻拾上肩,轻卸上船,把船堆得平稳,从未出过沉船事故。有一套旁人学不来的绝活。
若挑把的略一使坏,丢到烂泥田里的岂止一斗米?若沉了把船,便倒大霉了。那多不划算,只能便宜了放鸭的,若租到这种放场,鸭老倌嘴会笑歪的。
雇主明白,万万不可怠慢挑把大师傅,巴结得不得了。早上是一大斗碗索粉肉圆子,没头二斤肉怕劗不出来吧,他可以连汤夹水收拾得滴珠不剩。至于烫饼子,大疙瘩,尽管夯下肚。腰顿子通常是煿油糍子或摊粘烧饼,中上大鱼大肉不用说,躺个大中觉,下午有晚茶,晚上酒菜犒劳。一天五顿,当菩萨供着。
他力大,饭量也惊人。城里人一顿一小宫碗饭,那还不够他塞牙缝。他呀,吓死你个跟头,一顿要兜三海碗,红卅子饭嚼得喷香。若用粳米煮,怕要三四斤吧。
这不吃穷了?多虑。人是铁,饭是钢。从来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蛇有蛇路,鳖有鳖路。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无绝人之路。
酒足饭饱之后,我那粉脐大大会亮开铜锤花脸穿云裂帛似的高腔。忘情地吼两句包拯在《赤桑镇》中的经典唱词。鼻音浓重,如天边滚雷倏然炸裂,撼心震肺:“深施礼——谢、嫂娘——恩高一一义广一一......”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