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地铁上读一些朋友们的作品
在两个小时的地铁里
我刷着手机,读一些朋友们的作品
我发现我最近阅读得少了
我很少再读所谓名著
几天前,诺贝尔文学奖颁布
朋友圈有很多格吕克的作品链接
我没点开任何一个,我去年读过她的诗集
我承认她写得优秀,但不伟大
这时代已没有伟大的作家
我看了看地铁车厢,多数人埋头手机
我不知他们在读些什么
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在读些什么
很多年来,我只读我感兴趣的
要么就重复读那些依然热爱的古典大师
他们告诉我写作的标准
告诉我视野和力量,告诉我如何展开判断
我早已不迷信名声、奖项
在时间投票之前,一切都显得可疑
我见识过诗人的丑陋,领教过文坛的肮脏
我现在只喜欢读一些朋友们的作品
因为我认识他们、熟悉他们
知道他们在写下一些什么
譬如此刻,我读到一个朋友笔下的湖水
读到另一个朋友面对的早晨
一条河流和一些鸟鸣在里面穿过
我读着这些文字时会心微笑
在陌生的地铁里,我感觉他们的陪伴
我知道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温暖
关于阅读与写作,我已不再需要其他
2020年10月12日
写给刘炜兄的一首诗
深圳地铁六号线开通了
从光明可以直接去罗湖、福田、龙华
直接去南山、宝安、盐田
我的手指在地铁路线图上辨认
我问刘炜兄,你曾住过的地方在哪里
他指出了竹子林、民治、横岭
我到今天才知道它们的位置
我记得那里的街道和建筑
前者宽阔,后者高大
好像那里才是真正的深圳
可在刘炜兄的诗里
我总是只听见那里的鸟鸣
看见鸟鸣下的湖泊、麦浪
看见月光和树影
我好像忽然明白
一个在村庄长大的人
一辈子也忘不掉童年的事物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点哀伤
人一辈子要漂泊多少个地方
喜悦与幸福,耻辱和伤痛
能安慰我们生活的
仅仅是那些童年的事物
它们扫荡每个夜晚
扫荡无法根治的失眠
深圳不会在乎我们来自哪里
我们也很难对人诉说遭遇
只在一首一首诗里
我们才无所顾忌地暴露自己
我们会想念一个地方
我们都习惯站在深夜的窗前
好像有人会问,你累了吗?你孤独吗?
我们从不寻找一个答案
我们只寻找一首诗
深圳很少有人在乎我们的诗
我们在乎的也只是那些鸟鸣
以及那些落叶,好像只有它们
会把我们的焦虑与虔诚
一次又一次,充满怜悯地埋葬
2020年8月28日夜
和永波骑摩拜绕行紫金山
紫金山安静得没有其他游人
永波在我前面骑着摩拜
山路有点陡,我渐渐感到吃力
很多年前,永波常常对我说
他喜欢独自到山中散步
有时候捡些果实,有时候听一些笨鸟唱歌
我很想知道什么是笨鸟
永波说它们呱呱的声音很笨
现在,永波就在笨鸟的声音里等我
他左脚踩在地上,右脚没离开车踏
我猛然有点心酸
永波的头发已完全白了
在紫金山成片的绿色中
我像看见一个灰色的老人
我放慢了骑车速度,看着永波的背影
这一次,他没有抬头听鸟
而是一边等我,一边埋头手机
我忽然渴望,他是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说话
——她还年轻,会激起他青春时的感受
激起一首意想不到的诗歌
我从没见过谁比永波更热爱诗歌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世纪的前二十年
总是诗歌爬上他的肩膀和眼睛
他每天会手抄一首诗歌
他的笔迹始终是我喜欢的样子
一个人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他对登山的热爱
对写作的热爱,甚至对死者的热爱
我承认我不敢像他那样去爱
写作是很深的痛苦,除非你不是真的热爱
我看了看周围,眼前这条盘绕着的山路
以前是这个样子,以后还会是这个样子
我叫不出名字的树长了满山
和永波相比,它们有一个不会衰老的前途
我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南京?
我会不会依然走上这条山路?
我的前面会不会还有一个等我的人?
他埋头看着手机,等我从后面追上他
然后回过头,让内心的一个孩子
露出从未改变过的笑容
永波收好手机,说我们继续走
我说继续走,我知道走到深处时
紫金山会把我们抱成两枚亲密的绿叶
2021年5月29日夜
悲 哀
万物在凌晨酣睡
也在我身旁酣睡
它们的呼吸使我确认它们活着
我一直观察万物
当漫长的岁月过去,我终于发现我一无所知
人间隐藏着许多奥秘
它们从来不喜欢有人将它们知晓
它们只冷冷地打量人
有时我能听见它们的冷笑
我此刻怀疑这就是我全部的经历
一种悲哀在我心中涌起
太安静了!我的悲哀全部属于安静
我不断追求安静,其实是在追求悲哀
我不断失眠在深夜,深夜也是一种悲哀
我悲哀我的认识,也悲哀我的饥渴
我悲哀世界从不肯和我进行一场对话
现在它睡了,就在我的身旁
我不敢唤醒它,不知它有怎样的本来面目
我只埋头写下这首诗
诗也是种悲哀,我从它的眼神已经看出
它对我充满怜悯,怜悯也是悲哀
此刻我写下我的悲哀,写下这个深夜
写下我听见的呼吸
它来自遥远,来自我看不到的地方
来自这颗星球,来自宇宙
来自黑洞,来自铺满人生的尘土和浪花
来自我微微的触动
——触动多么悲哀!当我写下最后一行
它就将永远离去,它将携带我的悲哀
进入我从未进入过的万物深处
2021年6月19日凌晨
每天,我长久地凝视暮色
每天,我长久地凝视暮色
看它横过天空,然后横到
我无法再追视的地方
在那里,它继续纠缠和铺展
我在暮色下久久抬头
看它吐出金色的云
然后是橘红和铁灰色的云
我看着它一瞬经历的一生
当天空黯淡、时光黯淡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黯淡
暮色里有什么像在回来
带着它经历的全部阴影
但我知道,没有任何事物回来
只有日复一日的离开,从我身边
从一眼看不到头的天空尽处
有人在说,“我的天空变黑了!”
是的,每个人的天空都会变黑
那时谁也看不见自己
当你伸手摸到自己的脸庞
其实是摸到一块变冷的石头
2021年8月19日凌晨
雪地上的士兵尸体
雪已经停了,遍地的雪却没有融化
一辆诗歌无法阻拦的坦克
不知被什么武器击毁
它的履带停止了滚动,炮管也被折断
坦克本来就是冰冷的钢铁
但有一个士兵,躺在坦克前面
雪覆盖他已经很久,逐渐积成的冰棱
变成他身上薄薄的毯子
有人认识他吗?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身体里的血液不再流淌
雪盖住他身上的枪眼,盖住他临终的苦痛
雪地很安静,能听见风在吹响
他肯定非常年轻
肯定有一个母亲,或许还有妻子和女儿
她们知道他将不再回家了吗?
知道他将不再给她们亲吻和拥抱了吗?
我凝视他:他热爱过诗歌吗?憧憬过未来吗?
他真的想离开故土吗?
他真的想端起能杀死人的枪支吗?
或许,他没想过要杀死谁,没想过自己会死
但他死在这里——我能肯定
他的梦想与生活
决不是为了死在这里,有人为他哀悼了吗?
不,只有雪花,为他的尸体盖上了殓衣
只有雪花,跨越所有的边境
只有雪花,对每一个死者充满怜悯
雪花的手,抚过他的全身
像抚摸一切无辜的死和无辜的大地
2022年2月27日
朗 诵
在朋友圈里
有很多人在朗诵
我偶然会听听那些声音
有时在深夜,有时到了凌晨
聆听的时候
我总是一个人
万物在我身边不动声色
好像它们终于走到了死亡
我也不动声色
在地球上的某个房间
我被那些声音袭击,好像它们
想知道我的心是否还在跳动
很多时候我没有应和
我只让那些声音出现
它们的存在,在反复告诉我
你一直没有睡去,你一直都在醒来
2019年1月14日
穗丰年水道垂钓
天空有点阴沉,像要下雨
在桥上看过去,穗丰年水道
一直铺到连接天空的地方
被建筑推远的滩涂上只有滩涂
但在桥下,被半圆形围栏
围住的草地上有人在垂钓
他们的鱼竿从围栏的空隙里伸出去
有几辆自行车停在身后的草地
他们和我隔得太远
我看不清垂钓者的脸。过了很久
他们的鱼竿一直没有动静
这很像一幅画,一幅画不会有动静
2022年6月30日夜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百余种海内外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著作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艺术随笔集、人物传记、诗集等个人著作25部,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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