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我的伯父总认为人死去的那一天
才会出生
人并没有真正地度过一生
人有一生，不该如此痛苦
我的伯母是个疯子
她试着踏进这个世界
在夜里
在走下弯曲的楼梯时
总是习惯一脚踏空
我的表弟总是眼巴巴地
望着天空
不相信那只是天空
他认为会有什么降落
总是降落
一直不到达我们
我的表姐在写她的名字
总写不出她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
名字像云一样枉然地飘走
我，我看着他们
爱着他们
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我先是口吃，然后遗忘
我知道，没有光会照亮夜路
没有真相会照亮我们
只有我们的声音，会续上我们的声音
我们围着漆黑的桌子说话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
我的父亲不在桌子上吃饭
没有什么食物可以放到桌子上
没有多少食物
门外
只有一棵榆钱树
我的祖母经常靠在那里哀求
她在哀求什么，没有人知道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
谁也听不见
一间窝棚
一家人蜷缩在里面，整个冬天瑟瑟发抖
一家人渴望从来都没有过田产
没有房子，没有过钱
从没有来世上活过，等待过，没有仇恨
到了深夜，寒冷的街道上
空无一人，只有黎明时
才会有细碎的声音，响亮的马蹄铁
从远处坚硬的板石上踏过
他们总是听到有人在身后靠近
天鹅和灰云在天上靠近
那是来通知他们死和死期的人
那时候
我的父亲出不了门
没有人给他们留下门，在门外喊他
他们的门在地下
往最深处开着
那里有一小团火
第二天，我死去的祖父
会浑身缠着碎布条
偶尔来敲敲那扇冰冷反锁的门
它太旧了，像一扇未完工的窗户
已经被人类租借很久
混合着煤灰和蜡油的气味
不要去理解
不要试图去理解一段音乐
不要去猜想死者都去了哪里
夜晚的门，都关着
有一些，也会偶尔打开
我们是用一座房子
来比喻我们的家，我们在家里
亮着灯，漂在漆黑的海上
用词语比喻着门外的一切
我们是在一个远处听着
在一个盒子里，收听外面那些遥远的声响
那些细微的动静，或许是
一行远去的足迹，或许
是谁摸索着走路，碰倒了什么
我们漂浮在一座房子里
我们亮着灯，用词语比喻着门外的一切
房子里，有的人早已离开
有的，还在弹奏着剩余的一段乐曲
我们不要去问这样的乐曲
什么时候停止
不要试图去理解一段听不到的音乐
不要去猜想死者都去了哪里
我的母亲告诉我
我的母亲告诉我，每一个孩子
都是母亲手里的蜜糖
放在手心里，要先舔一下，才忍心吃掉
我的母亲告诉我，每一个家
都是母亲手中的旧物
一封读了又读的旧信，放在枕头下
一到黄昏就轻轻拿出来
我的母亲的每一个孩子
都是她见过的最好的田野
我故乡的田野
从中国到叙利亚的田野
波浪一样的土地
在星光下起伏
一件慢慢起皱的衣服
一只热乎乎的铁熨斗
被手深夜拿着，小心地熨平
我的母亲告诉我，好的日子
要和它忠实地肩并肩着走路
要长久地去敲打一件事物
在这人世上
要听听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夜里哭
是的，她在家里
哭
希望
我的母亲希望我
有一个女人
我希望什么也没有
我的母亲打来电话
我正在厨房里炒菜
孩子们还没有放学
我的母亲在北方离我很远
但声音很近
就像她用手拧着我的耳朵
我的母亲希望我
能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
一种我曾经熟悉的生活，继续
或者再为她生个后代
或者就那样一起活着
或者，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吃饭
此时窗外正下着雨
雨穿过我的耳朵
一盘子雨滴即将被我端上餐桌
我的母亲说我不必做个诗人
也不必读那么多的书
我的母亲在北方离我很远
她不知道我早已不再去读什么
我在做饭，然后斜靠在
餐桌边的椅子上
我的脑子里有一个楼梯
沿着台阶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的母亲在北方很远
我每年我都会回去看她
从她的门口可以看到一片失败的田野
冬天，那里结着冰
要到春天很久才能融化
无数的鸟落在厚厚的冻土上
黑色的冻土下也会有什么
但那时会安静得可怕
像夜晚门外有什么走过，停下
在更加宁静的夜晚
是我的母亲在给我们说话
我至今记得她如何抱着我们说话
如此寒冷。那时
冰将整个世界包围覆盖着
我梦见我是一匹睡着的红马，活着
学吃饭
要用手指夹住筷子，而不是
用手掌攥住
板凳也尽量靠桌子近些，别让
汤汁洒在地板上
碗托底端住，别把
筷子直直地插在干饭中
吃离你最近的菜
别去使劲地翻动它
先夹一点点，确定
你喜欢它，确认
你需要的更多
没有无限，只有够量
没有必须，只有偶然
别只去吃那些好吃的
别把饭，剩在碗里
没有汤匙
没有餐巾与桌布，吃完饭
要把掉落的饭屑随手
抹进自己的空碗里，记住
在外面玩久了，到了饭时
要赶紧回家
妈妈已做好了饭在家等你，记住
任何时候，不要喝凉水，吃凉了的饭菜，记住
想想谁还没有饭吃
谁还在饿着肚子，记住
没有人会永远把饭盛好
端到你手里
没有饭后的水果与甜点，记住
没有人能活得太久
我不会一个人坐在那个餐馆里吃早餐
没有人会陪着我在那里吃早餐
我不会带着我的孩子去那个商场里购物
商场里不会出售我需要的物品和日子
我不会把一本书读完从头再读一遍
没有一本书能承担起人类的全部
我不会为那些在掩体前死去的少年流泪
没有人会死后还会流泪
我不会在每个清晨去陪我的妈妈
没有妈妈会永远陪着孩子而不死去
我不会活得太久，为了永远去爱我所爱的人
没有人能在人与人搭建的人世上活得太久，像星系和它们的名字
一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去过公社
和公社的食堂
知道如何把粮食和星
扛在肩上带回家
一个烂了一半的苹果挖掉腐烂的
然后吃掉
曾经读过的书
没有封面也没有滴落的结尾
一条短短的路途
有那么多的十字路口
不仅要想往哪里走
还要停下来想想还能挺住多久
我们这一代人
早就知道了我们必将失败
经常骑着单车奔到田野里
又骑回来
到夜晚的广场上坐坐
又沿着小路走回
认识到为什么世界这样陈旧
日子为何如此破碎
堆在垃圾堆里
在锋利的玻璃和轮毂上
割破脚底和手掌
我们早早地就学会了缝补
我们自己的衣袖和纽扣
比母亲和外婆夜晚为我们缝补得还要好
像一个一个的外科医生
为临终的病人，补好悲伤的眼皮
真正的遗忘
我不可能像你们那样
写完一首诗
那么的轻松
因为有好多东西
你们忘了
我没有忘
遗忘没有那么快
我们曾排着队
站着
像偷了什么东西的贼
在漆黑的夜晚
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我们曾坐着
遮着布帘等待着黎明
天亮时
向亲人和邻居平静地告别
一遍一遍哀求
放过女人和孩子
有好多东西
像埋在身上的土
那么重
我不可能像你们那样
遗忘得那么快
翻翻身
抬起软软的手指
让一切都过去
硕大的乌鸦
隔着白色的栅栏缠绕着我们
穿着头巾死去的祖母
要有人反复叫着她的名字
真正的遗忘，需要一个世纪
又一个世纪
那么重
摇椅
没有人坐在那里
但曾有人坐过
没有什么让它晃动
但它在上下摇动
没有人把饭做好
把碗筷收拾干净
坐在椅子上
膝上搭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
打着春天的瞌睡
没有人去擦去灰尘
去把椅背上的靠垫放好
把脚蹬抽出
刚好置于两脚垂放的位置
把给儿孙和爱人的话一口气说完
没有什么不可以落满灰尘
但还有什么
还要在原地不停地晃动
在它已经在那儿闲了很久之后
一个人已离开很久之后
像永远不停颠簸的人生
没有什么能让它停下来
像一个一个的涟漪，从水面上向岸上漂来
门开着
风穿着它的睡衣
每晚从门外孤独地进来
没有人还去照料它们，能永远地照料那些熟悉的事物
但有人曾擦拭它们
很多表面
很多表面，很多
作为物体，物，思想
词和内部
代替深处回答，或者同样
默不作声，显露
暗处，声音，迹象
像部队向战场推进
轮胎陷进泥泞
声明、影像和表情，很多
很多遮蔽，很多
一棵树，一个纪念碑
被刚刚停歇的雨淋湿
表皮泛着光，石头向内部塌陷
谁也不知道表面是如何构成，很多
孤单来自何处
当我们熟知了
宇宙中布满了浩渺的星系
心打着转，不在这里
除此以外，躺着，无处可去
一个幻影，纸，抚慰
一块覆盖全身的薄薄的皮肤
没有什么，可以用血肉和骨来纪念
在银河系
女人和男人们在银河系
在太阳系，在地球上
年轻的女人们
靠着她们年轻的男人
他们看着月亮轻声地笑着
有时他们也会因为
月光的缺失而心生不安
像一只只温顺的田鼠，走过田野
翕动着迷惑的眼睛和不安的嘴唇
但他们相互舔舐着，相互安慰
期待着他们的孩子，用一生
再一次重复他们全部的生活
他们有时也会浑身颤抖，因为恐惧
昼夜的逝去，就是衰老，接近死亡
但他们的浑身善意和德行
会把劳作后，短暂的人生中
失去一切，理解为接近天国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现居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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