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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耀文丨故居·故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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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获山西省委宣传部·
山西省广播电台.
《乡愁》散文一等奖
听到故居被雨水浸坏的消息,我的心情象铅一样的沉重。我的故居,位于临汾城东的卧虎山麓、世尊山腰一个仅有五六百口人的小山村。所谓故居实际上只是五孔用土坯圈起来的低暗窑洞。这里有我祖辈的足迹,有我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也有一串串鲜为人知的故事……五孔窑洞始建于何年,已无从知晓。我的爷爷在我幼年时曾给我讲过,我们原来的祖居,只有三孔低矮的小窑洞,窗户和院子地面相平,进门就得下坡。是爷爷用院子前面的场地,换了西边两孔小窑才形成现在院子的整体。爷爷兄弟五人,因为家贫,大爷爷经常靠替有钱人坐监狱而养家糊口,最后,替人坐牢病死狱中。爷爷排行老三,从小过继到现在这个家。四爷爷、五爷爷自幼被卖到外地,只知道五爷爷被卖到洪洞县,而四爷爷被卖到什么地方,已无人知道。只剩下二爷爷和爷爷。他们俩靠给人扛长工过活。爷爷给东家赶了二十多年大车跑运输,才挣回了这个小院基,修了几孔小窑洞。
记忆中故居的第一次“大维修”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当时,我略微懂事,还隐约记得,为了维修改造故居,我们全家搬往东边邻居家居住的情景。这次故居维修改造,是我家历史上的“大工程”。先是把原窑顶挑开,然后用土坯在原根基上圈起,地基和窑面全用石头和砖垒装。而这些石头全是伯父和父亲从村旁沟后河滩里扛上来的。为了扛石头,我伯父和父亲肩膀都磨破了。用现在的眼光看,故居又低又小,但在当时,却是山村中的豪宅。常常引得村人们的羡慕和忌妒。父辈们更是呵护有加。每次下雨前后,都要上窑顶看看有无鼠洞,这习惯也传授给我和我的孩子们。在村子里住的那几年,每逢下雨前,我们全家人都要到窑顶巡逻一番。那认真态度,决不亚于护堤、巡坝。我在村里当了七年干部,先当大队会计,后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前后干了七年,我对故居“唯一的贡献”就是自己拉土把窑顶加厚了一层。这算是我对故居的第二次“维修”,仅此而已,别无其它。这也是我愧对故居。我对故居深深依恋的原因还有一个,这就是,这是我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我的亲人们一个个从这里离去……
我父亲姊妹五人,有一兄一弟二妹,父亲排行老二。本来我家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大家族。爷爷治家很严,家里耕种着几亩山坡地,虽不十分富裕,但还过得去。公社化时,我家的土地全部入了社,据说当时我爷爷爬在地边狠狠痛哭了一场。要知道,这几亩山地都是他用血汗换来的。农民对土地的依恋之情可见一斑。我们家道的衰落是在我小姑病故之后。当时我大姑已嫁,我小爸(叔叔)也过继到邻村我老舅家。听老人们讲,我小姑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农村姑娘,在家很讨人喜欢,但由于误吃了一种叫“地软”的野菜而中毒身亡。听说小姑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看还在襁褓中的侄儿即我。小姑去世后,紧接着就是我伯父和伯母因感情不和而离婚。没想到此后更大的灾难又降到我家的头上。我母亲是一个十分勤快而又善待四邻的家庭妇女。听邻居们说,她纺线、织布,上地种田样样都能干,终因操劳过度而积劳成疾。有一次患咳嗽病却吃反了“野大夫”(游方大夫)而开的药,因而一病不起。母亲去世时才三十多岁,而我当时还不到三岁。母亲去世后,我家象塌了天,而我因此成了“无娘孩子”,从此我也就被剥夺了叫“妈”的资格。
母亲在我的影响中是极其模糊的。我不知道她的模样,没有听到她一句教诲。在我小时候每看到童年小伙伴回家后大声叫“妈”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躲在门后偷偷擦眼泪。无娘的孩子,在小时候受到的酸楚、痛苦有多少人能够知晓?在我长大,特别是参加工作后,每看到无娘的孩子,总是想方帮帮他(她)。母亲去世后,我的家境十分困难。奶奶多病,因为农村缺医少药,家中又无钱,奶奶在我七、八岁时也离开了人世,从此我的家就完全成了男人世界,过起了“四条光棍”的生活。伯父放羊,父亲喂牲口,照顾我生活的担子就落在了爷爷身上。为了怕我上学受人欺负,爷爷硬是让我在九岁才上学。我八岁前,学校多方上门动员我入学,均被爷爷挡了回去。爷爷后半生的主要精力全放在我的身上。他在家洗衣做饭,照料孙子,完全充当了家庭“主男”。
我上学后,爷爷每天总要坐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直到我上了远离家乡的县城中学,爷爷的习惯还没改,每次都要把我送到村口。每星期六,不管多晚,爷爷总要在村口等我回来。记得有一次星期六,因事耽误,天色太晚,我住在邻村同学家,爷爷一人在村口坐了一夜。爷爷是在我初中毕业那年去世的。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家中少吃没喝,生活极其困难,但爷爷总是省吃俭用,每星期都要为我准备一些好吃的东西。当我从学校节省下馒头,回来悄悄藏到爷爷枕头下面,回学校后才发现馒头又让爷爷给我装进书包里了。我们爷孙俩就这样捉迷藏捉了好几年。爷爷为了怕影响我上学,得了重病也不告诉我,虽然他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但我每星期放学回家,爷爷都要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他还告诫左邻右舍,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他的病情。爷爷得的是晚期食道癌,早已吃不下饭,人瘦得皮包骨头,后来连水也喝不下去,而我一直还蒙在鼓里。当爷爷实在支持不住,躺在炕上难以起身时,还不让家人和邻居告诉我真相。爷爷托人给我捎信,让我不要常回来,好好学习,争取毕业考高中。毕业考试完我回家后,爷爷已卧床一月有余,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知道真相后,放声大哭了一场。我不想再去上学,我要在家照顾爷爷。不想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爷爷,一听说我不去上学,非常生气,他对我怒目而视,嘴里断断续续说:“滚……不要管我……上学去……上学去!”这是爷爷生平第一次骂我,我知道这完全是为了我的学业。邻居大娘也苦苦劝我,让我回学校去,不要惹爷爷生气。
我的爷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孙子能够上学完成学业,硬是一个人在土炕上和病魔抗斗了几个月。以后,每星期回家,都让爷爷把我“骂”走。直到最后一次,爷爷已说不出话来,但不让我喂他一口汤,我一喂汤他就摇头,硬让汤洒在被子上、枕头上也不下咽,直到他去世。我知道这是爷爷怕我为了他而不去上学。我对不起我的爷爷,我一生欠爷爷的太多、太多。爷爷最后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他的两个女儿,已先他而去。他的儿子不得不为了家里生计和我的学杂费而去为“工分”奔波。而他最疼爱的孙子,也在他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也没在他身边,甚至连他最后一眼都没看上。写到这里时我已是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使我无法再继续写下去。我只能用泪水和后悔来怀念我的爷爷。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要千方百计去找我的爷爷,去尽一份做孙子的孝敬之情。我的伯父是一位典型的北方农民,他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与人争高低。他和伯母离婚后,再不娶亲,据说是他看不上伯母而让伯母走的。他无儿无女,一生只知道精打细算,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这个侄儿身上。我母亲和奶奶去世后,我家中实际上就是伯父当家。他往往能用很少的钱办很多事情。家中的开支花销,全由他安排。我的父亲是见不到一分钱的。就是我成家立业,在大队当会计,甚至在村里当了最高村官——大队党支部书记,我的伯父还是不放家里的“财政大权”。家中的油、盐、酱、醋,衣、食、住、行全由伯父安排。那时农村很穷,每个工只能分几分钱,我们村当时是全省林业先进单位、临汾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临汾县十面红旗单位,每年分红在全公社较高,但也不过每个工值两毛五到三毛钱。尽管每年“分红”不高,但伯父还能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是我家最困难的几年,伯父已年逾七十,生产队不让他再放羊,这对他无疑是致命打击。因为放羊是长远活,挣工分比较稳定。为此,他还大病了一场,但伯父还是硬撑着不让家里因为钱而发愁。我在大学里除了十几元的生活补助外,每月还有五元的助学金。这对我一个农村来的穷学生来说,已是够富裕的了。我多次给家里写信,劝家里人特别是我的伯父千万不要为钱而发愁。我很快就会毕业,家里情况很快就会好转。但是伯父还是没有等我回来,就在我离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就离开了人世。听家里人说,伯父病倒后,不吃药,不让请医生,也不让告诉我他病重。他舍不得花一分钱,我知道我的伯父是因为心理负担过重而去世的。那一年全村粮食欠收,每口人只分一百多斤口粮。一生节俭的伯父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而含恨辞世的。在我们清理伯父遗物时,却发现在伯父的衣袋里藏着两张存单,一张一百元,一张二十五元,全存在本村信用站。这是伯父一生的积蓄,也是我们全家的积蓄,在他病重时却舍不得花一分钱。我知道伯父是要把这些钱用在家里最需要的地方……
在我的父辈当中,要说还沾过我一点“光”的,是我的父亲。因为父亲还跟我在城里住了几年。但我却不知那是对父亲的心理折磨。父亲在我母亲去世后,为了我而一直坚持不续弦。任何人劝他都无用。父亲办事认真,脾气不好,人很固执,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头。早年我父亲曾当过八路军地下交通员,为革命做过很多有益的工作。据说八路军太岳军区的最高领导就在我家的土窑洞中住过好多次。每次都由我父亲做掩护。父亲曾被人告密私通八路,被日伪汉奸抓过。据说被打得死去活来,但父亲宁死不招,后来经村人多次担保营救,敌人也抓不住父亲一点把柄,才把父亲释放。父亲的地下交通员证件,因母亲怕被人搜走,在父亲被捕后就偷偷烧掉了。父亲被释放后还为此同母亲吵了架。这些往事我是听村里长辈讲的。父亲的档案里也有记载。但父亲却从来不在我们晚辈跟前炫耀。当我偶尔问起,他只是轻轻一笑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早忘了。父亲在村里干的时间最长的是喂牲口。他喂的牛在全公社是最好的。为此,公社多次在我村开过饲养员现场会。父亲也多次被评为模范社员和模范饲养员。当时的奖品大多是背心之类,而这些奖品,几乎全穿在我的身上,父亲说他喜欢光膀子,不愿穿背心。父亲在农村辛苦了一辈子,最大的官只当过生产队的副队长。但只当了一年就辞职不干了。据父亲说,一是因为脾气太直和那些人“合不了槽”,二是实在丢不下他饲养多年的黄牛。父亲爱牛是出了名的。队里使牲口,谁只要敢打一下让父亲知道了,非要和他大吵一场不可。队里有一头小公牛,母牛死后,硬是父亲用米汤一匙一匙把它救活养大,而且长成了一头力大无比的大公牛。队里一般人很难使用,硬是父亲跟到地头帮人训服。不想有一次这头牛忘恩负义,不知何故发了脾气,把父亲撞了一下,使父亲几天起不了床。队里有人主张把这头牛杀掉,父亲知道后,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赶到队部,把主张杀牛的人大骂了一顿,硬是从刀口把这头牛救了出来。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极有慈爱之心。这不仅表现在他对牲畜上,还特别表现在他对孩子上。不知从什么时候,父亲学会了小儿推拿,小儿头痛、发热、肚胀、肚泻,一经父亲推拿,几乎全好。在缺医少药,特别是人人缺钱的年代,父亲的免费推拿,成为乡亲们人人称赞的“绝活”。每有人求,父亲决不推辞,哪怕吃饭吃了半截,父亲也会放下碗筷给孩子推拿。象我这一代,和我的下一代大多数孩子都享受过我父亲的推拿术。在我故居的窑洞中,也经常传出婴儿的阵阵啼哭声。父亲曾多次说过要将这手艺传给我和我的儿子,可惜我们当时毫不在意,因而使父亲的手艺失传,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
父亲对我家的窑洞是相当留恋的,当我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地区一家银行工作,不久又被提拨为副行长,父亲曾到我工作的单位住过,但每次来他都要急着回去,他实在丢不下那几孔山村土窑洞。直到我的孩子要到城里上学,我全家都必须搬到城里居住时,他才不得不随从我们出来。虽然父亲住在城市里,这里的条件要比村里好的多,但父亲总是忘不了村里的那些老乡亲,忘不了那几孔土窑洞。每逢天要下雨,父亲总要唠叨,在没有人看窑顶,窑顶会不会漏水。我当时因为工作忙,也不理解父亲对故土、对故居的依恋之情。每当父亲唠叨时,我总要顶他几句,说他生活在福中不知福,父亲只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摇摇头,现在看来是我错怪了他老人家。
父亲一生中给我提出的一件要求,也是唯一要求,就是不要让他“老”在外边,“老”一定要“老”在家里,“老”在那几孔土窑洞里。我们家乡说“老”就是“去世”的意思。我当时听到父亲老讲这些话,就责怪他为什么不往好处想老往坏处想。父亲最后几年,身体越来越差,但他思念故土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每年不管盛夏与寒冬,他都要端把椅子,坐在大门口,遥望着故乡方向。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大门口去不成了,但他坐在家门口也是朝着老家的方向。可惜,在当时我根本没有理解老人的这种心情。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还是按照老人的愿望,把他送回老家,送回到我那久别的土窑洞里。那时父亲已不能说话。我们全家轮流守护,二十四小时都吊着液体。父亲整天昏迷,有一天我对他的耳朵,大声说:“爸,我们回老家了,这就是咱的家。这就是咱的窑洞。”父亲似乎听见了我的说话,眼睛突然一亮。不久,就又昏迷过去了。村里的乡亲,不论男女老少,都来看望弥留之际的父亲,诉说着父亲的为人,诉说着父亲对乡亲的帮助。有几位老者对我说,你父亲早就想回村住几天,可惜你没有时间送他回来。这虽然不是指责,但我听了比指责还难受。我哪里是没有时间,我只是没有理解了老人的心情罢了。我真的欠了父亲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账。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外边世界再好,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地道农民,你就是给他一座金楼,让他离开自己的土窝窝,他也是欢喜不起来的。
父亲去世后,我按照当地的风俗安葬了老人,望着一长串送葬队伍,望着哭成一片的老少乡亲,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在我上大学前,我的一位老领导对我说,让你当一名公社副书记,你还上不上学?当时我拿不定主意,就去问父亲,父亲不假思索地说:“出去学点本事,给乡亲们办点实事就行。”是的,我的父亲,我的祖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操劳了一生,也清贫了一生,他们热爱自己的故土,把故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们虽然目不识丁,但却都有一颗纯朴善良的心;他们把清白做人、踏实劳动看的至高无上。他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我,并不指望我能报答他们什么,而是只希望我能成为能为邻里、乡亲帮上忙的人。我父辈留给我的遗产,仅仅是几孔土窑洞,而现在,这几孔土窑洞也遭损坏了。我为我这几年的疏忽而内疚,而自责。除了这几孔窑洞,我的先辈们没有给我留下更多的遗产,但他们却给我留下了他们的勤劳、朴实、善良、无私的美德。这才是我今生今世,也是我子孙后代永远享受不尽的宝贵财富。
[此文获山西省委宣传部丶山西省广播电台《乡愁》散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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