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
刘泽芳
六月是个考试月。高考之后接着就中考、等级考和春考,还有各级学业考和期末考。
考试场次多,自然监考老师需要的也多。每年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焦虑,看到监考人员名单里又有我的名字,就不平衡为什么别人就能请假呢?
于是,我也壮着胆子蹀躞到教务处。主任看见我,还没等着我张口,他就国家及省市县要求abcd,防疫防控形式1234,然后再给戴上“德智体美劳”N个“帽子”……三五分钟不到,我就一方面铭感着领导知人善任的大气,又一方面愧疚着自己格局及气量的狭仄,闭上嘴退出来死心塌地地准备去监考了。
疫情原因,今年监考的环节格外的多,培训会开得特别长。外人也许以为,监考无非是到点发卷,到点收卷,中间老师看着学生答题罢了。实际上,可真没有那么简单。从主考职责,监考员守则,到监考实施程序,操作步骤,突发偶发事件处理,作弊及违规处理办法,以及试卷验收保密等等的程序,林林总总,整整一本监考手册。
监考真是个很累人的活!每一个动作都得规范得体,都得经受住这三百六十度高清无死角的全程监控的拷问,一场考试下来,全程在线工作时间有的长达四个多小时。这在孜孜于答题的考生来讲,时间从不嫌长。而腿疼腰疼肩颈僵硬的职业病,在这静默的时间里,似乎格外放大了倍数,让我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并细细咀嚼着一种叫紧张疼痛的情愫!
平时我总对学生说,日常考试要当高考来重视,高考才能有平常心。可是,当家长们纷纷穿上旗袍,寄予了“旗开得胜”的厚望;当警察出动管制交通,要为他们开启“一路绿灯”;当祝福的横幅满街翻飞;当一段寻常岁月,因各种形式而变得庄严神圣;一个读了十几年书的孩子,能不能在这一天如平常一样淡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平时一样对待监考这份工作了。
心理学上有个“穿针效应”,说越是想万无一失,越总是“目的颤抖”。每年总有考点出现割掉双舌,条形码粘贴不规范等这样那样的偶发事件,这就成了下一年度,下下N个年度的警示案例。而谁也不想自己成为这种案例的主角。所以,监考老师不由得不精神高度紧张。
林黛玉进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她是“唯恐被别人嗤笑了去”,而监考老师则是唯恐操作流程不严谨,造成不良影响,自己“气节”不保不说,也担心落下被人举报的口实。
考前35分钟,20分钟,10分钟,5分钟这几个重要节点以及相应的指令程序自然早已了然于胸,一番紧张的信息核对,扫描入场,草纸、条形码分发,粘贴,到开启、分发答题卡以及开启、分发试卷,在正式开考前的五分钟,按照广播指令有序完成。之后,便是开考铃响后,我和我的监考搭档监甲乙二人一前一后,一坐一立监视全场,并按照操作流程和时间节点,完场试卷袋的填写,及缺考空考的处理。
当然期间还要在密切监视全场的同时,关注关心每一个考生,随时为他们提供比如更换答题卡,上厕所或者其他如发烧生病等偶发事件的各种方便。偶发事件毕竟是“偶发”,一般是用不着的,但必须了然于心。预案预案,有备无患。
置身于人工及智能的双重监控之下,窗外无事,耳边无声,监考老师若有发声也仅仅是若广播不灵的时候,替读考试手册上的规定的指令,一切都谨言慎行。只有目光可以自由散射在考场的任何一个地方。
学生答题开始后,搭档前面讲台站立监视,我则需要按照流程,踩着时间节点,再次进行信息核对。这是唯一一个可以从考生身边逐个经过的“法定”机会。
身份证,准考证,存根,桌贴及本人五方核对,有序完成规定动作也就十来分钟。核对完毕的同时,我也完成了这个考场关于男女生的比例构成,头发长短,形体胖瘦乃至美丑分类的初步统计,并根据校服、学生证的佩戴,头发的颜色,化妆与否,考前神情,答题状态对其在校纪律遵守情况,以及其学习或霸或渣的程度,有了一个初步的概念,顺便默默在心里“断章取义”,“以貌取人”地“提名”了几个可能的“希望之星”,和“未来之草”……
目光不离生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搭档站起来,我才可以坐下。
扫一眼存根上考生的姓名。又有几个男生叫什么“轩”“航”“泽”的,女生又有几个叫“涵”“婕”“姝”的,有几个女生起的名字比较豪气、中性,像男孩的名字的……
看了一圈,心里一念闪过。取名真的都有时代的印记啊,那些叫“建国”“国庆”“援朝”的一看都燃烧着岁月的激情。而那些“豪”啊,“鑫”啊,“敏”啊,“超”啊都有奋然向上改革开放的影子。近几年孩子的取名罕见那些常用的“军”“国”“伟”“芳”等字眼了,当然,也少见“琴琴”“青青”“婷婷”等这些叠字了,从时代留下的烙印上,我觉得给我一个班级的名单,我能大体区分出他们是哪一届的学生了。
看看钟表,才十分钟,我该站起来,让我搭档坐一坐了。
考场特别安静。别说考场,我觉得整个城市都设置在静音上了吧。汽车的轰鸣声,喇叭声都听不到了不说,似乎连校园里的小鸟也得到了某种静音的指令了吧。
真的,考场特别静,连学生答题时笔触着纸的声音也淹没在信号屏蔽器所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里,要是不时时看着钟表的指针,真有点时间静止的错觉。考试时间可真是长啊!
领导常说六月是个考试月,是个收获的季节。可一想到收获,脑海中往往闪现的是金黄色的麦浪,一望无际的稻田。说考试是收获,总觉有点不确。
我倒觉得六月应该是个“结果子”的季节。九月新的开学季,各级各类学校新招一批批的学生,那才算是“收获”。六月考试更像是在“结果”。学生苦读若干年,到了考试的节点,才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展示出来。学习知识集聚能力如同蚕吃桑叶,而考试答题如同蚕吐丝结茧。
当又轮着我站起来的刹那,小时候家里养蚕的情景闪进我的脑海。而不同阶段的学生也仿佛幻化成了不同阶段的蚕宝宝。
蚕从卵里孵化出来一共有四龄。四龄就是四个阶段,前三个阶段都是吃了一定的桑叶,过了一定的时间,就开始不吃不喝的“眠”了,“眠”中蜕皮、蜕变。一龄比一龄大,一龄比一龄吃得桑叶多。这些蚕宝宝们,从浑身黢黑,到青绿泛白,到白,到白得通体透亮,就到了蚕们“上山”吐丝结茧的时候了。
而我们的娃们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也是经历了一个一个蜕变成长的阶段和毕业考试的节点,才一步步走到了高考的考场。而娃们由幼稚到青葱到成熟的由小而大不断“长开”了的过程和样貌的变化,真是像极了蚕宝宝的经历呀。
轮着我坐下来密切监视着全场了。我看到考生们答题的情状各式各样。脑海中闪现出蚕们“上山”的状态。有的桑叶吃足了,连头部都是透亮的。这样的蚕一旦放到由麦秸或者荆棵松枝做成的蚕蔟上,它们就立即“上山”忙活起来。身体的后半部牢牢固定在一个蚕蔟上,作为一个轴心点,前半部分悬在半空,围绕着轴心点紧凑而周密地吐出丝来,把自己围在里面,开始是几条线,继而若干条,从透明到密密匝匝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还要“慎独”敬终地在里面忙活至少4天,才能结出一个质优价高致密的扁圆的茧来。
不同的蚕有不同的表现,有的意马心猿,很不不安分到处乱爬,人家的茧已经初见眉目了,它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下嘴的地方,开始的晚结束的还早,这样的蚕结出的茧其质量可想而知。
还有的蚕不会结茧,我娘说这种蚕“不成器”,它爬到屋顶或者墙壁上,直接像摊煎饼一样摊了一个“圆饼”,而自己却暴露在外,成了死蛹一个,可怜又可气。“山”外吐丝,无效。答题区域外答题,同样不得分。
在收获蚕茧的时候还会看到有一种茧,看起来个头特别大,但不值得高兴,这种茧上不了档次,卖不上价。为什么?里面有两个蚕蛹,也就是有两个蚕一起合作了这个茧。自然,丝就有两个头,剥茧抽丝时缠绕打结找不到头,所以价廉。我娘就说这两个懒熊,“你也懒,我也懒,咱俩轧伙着做个茧”
“作茧自缚”这个词往往含有贬义,其实蚕们作茧并非仅仅为自缚,自缚也并非就从此一命呜呼,而是他们破茧成蝶华丽转身的开始。
但有的蚕却走入了死胡同,这种就是僵蚕,桑叶没少吃,但就如同有的人一样一肚子学问却“茶壶里煮饺子”,一点丝也没吐出来,最后只见它白生生硬邦邦直挺挺地僵死在别人的繁荣里。
还有一种比“躺平”僵尸蚕更让人遗憾的“摆烂”族,那种蚕不吐丝也罢了,它爬在高高的“山”上将自己挂在那里,任凭自己消耗的桑叶变成酱油样粘稠且散发着臭味的液体,“包藏祸心”地隐在薄薄的皮肤里,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倾泻而出,污染其他的蚕茧,拉低他们的颜值,降低他们的价格。
生命就这样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
此刻,我又可以坐下来看考场上的各式各样的娃们了,不知道他们平时汲取养分多少,此刻又能呈现多少。
我希望那个一直低头奋笔疾书笔耕不辍的娃能结一个“大茧”“好茧”“硬核茧”,而那个时而蹙眉不展,时而侧身斜视,在我俩坚定而温和的目光里,蠢蠢欲动而终未敢动的娃,肯定只能结一个一般的“茧”吧,至于那个开考便呵欠连连,不久便打起呼噜来的娃连个“求生”“挣扎”的欲望都没有,很有“躺平”乃至“摆烂”的嫌疑。
当老师最欣慰的莫过于看到学生的优秀,这个考点的考生即便没有一个是我的学生,我也毫无私心地希望他们的“语文茧”“数学茧”“物理茧”“化学茧”都是最高水平的“硬核优质茧”。
假以时日,各科的“茧”就会按质就量分类论价。然后他们就“化茧成蝶”飞入不同的大学校园了。
蚕们结茧的时候,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与我的搭档轻轻地交替站立,生怕打断了这些“吐丝”的“蚕宝宝”们。
“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翅膀,但我已经飞过”。时间依然似乎是停滞的,在密切监视的时空里,偶尔闪进脑海的碎碎念,从我不动声色的表情里倏忽闪过。我和我的搭档一前一后,一坐一立,密切监视全场,严肃认真细致温和,无论敬业精神和专业态度都令我感觉我已经“人剑合一”幻化成风,纵“万花丛中过”,必“片叶不沾身”了。
六月考试多,监考一场又一场。隐在不动声色密切监视的严肃里的,那野马那尘埃,那北冥之鱼南冥之昆,倏然滤着前半生不可更动的风景也透着不日暮年的惨淡和水到渠成。
岁月无痕,但时光划闪而过的吉光片羽,雪泥鸿爪,就这样丰盈着我枯燥的监考时光。让我能温情地看着眼前的学生娃,看到他们正青春,生活还有无限可能…

作者简介:刘泽芳,中学高级教师,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热爱教育,潜心教研,成绩斐然。工余喜欢读书写字,希望记录时光梦影,书写锦瑟流年。沂源县青年作家协会会员。
注:此文首发于《沂源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