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存在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
所以我无法得知它的年龄,但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它日复一日,为我们提供清澈甘甜的井水了。
确切地说,水井位于那条老街的顶头上,它就那样大方地躺在水田和高笋潭的中间。
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却每天需要去离家三里地的石山上摘黄花。摘过黄花的人都知道,那是件很苦的差事,需要迎着晌午热情的阳光,不怕高温和暴晒,才能很好的完成任务。晌午的阳光是非常勤奋和卖力的,路边的狗尾巴草都晒得没有气势了,垂着脑壳,可怜兮兮地站在土坎上,它也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青草和不知名的花朵,散发着阵阵清香。在我看来,它们已被热烈的阳光晒出了汗水。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暴晒,我的花背篓里,已经堆满金灿灿的黄花。当我把黄花背回家,背篓一放,那就是母亲的事了。
我会在凉床上躺上十几分钟,随后喊上几个小伙伴,用手提着凉鞋,顾不了被太阳晒热的石板,开心地向井边跑去。清幽的井水,漫过白嫩的小手,那是一种别样的享受。蓝天和白云看了,恐怕也只有羡慕的份。也许,井水也很乐意亲吻我手上余留的黄花清香吧。
听老人说,我们这个井里的水,是从石山下面的阴河里流下来的,不但水质纯净、清甜,还终年四季不会枯竭。就算是再干旱的天,田里裂开了大口子,井水照样汩汩地冒出来。
井口四周有丝草和小鱼虾,我们不来的时候,这里就是鱼虾的天地,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游游也就算了,它们竟然把便便拉在水里,拉在水里也就算了,还要扭动灵活的小身躯,目中无人地跳起舞来。当我们的脚板声一旦响起,它们就飞快地钻进丝草,躲藏起来。我们又岂会放过可爱的它们,就算手够不着的时候,我们也会拿着小棍子直捣它们的老巢。说来我们也有好吵的,争着把小手往井里放也就算了,竟然合伙欺负小虾米,就着清甜的井水,我们来一场舌尖上的盛宴。
我们不需要烟火和筷子,只要张开嘴巴即可。正当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来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个子有点高,身材清瘦,往井背上一靠,望着远方发呆。他不言语,我们细伢子也不敢跟他搭话。
直到后来,偶然听隔壁的肖一奶说起这个男人的故事,我们这才明白一二。原来,这个男人早年谈了个女朋友,两人经常在水井边约会,眼看着就要结婚了,女友却突然消失了,怎么都联系不上。
那时我们还小,不懂事,自然也不会过多地关心大人的事。但是,当我每天都能在井边见到那个清瘦的男人,我就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始终都是一个样子,呆呆地望着远方,以至于我们都认为他是哑巴,要不,怎么一个多月来,我们怎么和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反应呢?有个小伙伴玉子,胆子很大,拿棍子轻轻地戳着清瘦男人的后背,他像僵了般没有任何反应。见他没有反应,玉子便唱起歌来——
井边有个哑巴,背上沾满泥巴。
喊又喊不应,戳也戳不动。
哦嚯,婆娘走了,鸭子飞了。
哑巴掉猫狸尿了。
玉子本来是乱唱的,其他小伙伴也拍着手板伴唱,一时间,井边便热闹起来。再看清瘦的男人,还是没有反应,仿佛我们唱的和他毫无关系。他依然看向远方,看向那条若隐若现的马路。
井边除了我们,还有街上担水的人们。他们会在清晨或黄昏,挑着铁桶或胶桶,装满清澈的井水,屁股一摇一摇,溅出的水花也随着主人的脚印,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街上还有几个伢子,经常结伴来挑水,他们吹着口哨,嬉戏打闹,无非就是为了引起隔壁三婶家四妹子的注意。四妹子长得很乖致,一头乌黑的头发,像帘子一样挂在脑后面,白里透红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只要看到它,它就能知道你所有的心事。四妹子十八、九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听到口哨声,她会害羞地从窗口向外张望。每当这时,这几个伢子就争着往窗口挤来,挤得铁桶哇哇大叫。与其说这些伢子是来担水,不如说他们是想借着担水的借口,来看四妹子的。
有时候,我们还会看到几个老人,一前一后地在石板路上走着,黄昏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一直拉到井边。我们反正没有事,便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只见他们稀稀拉拉地坐在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棉爹说,我崽到国外定居了,一年到头也难看到人,有崽和没崽又有什么区别呢。刘奶奶说,我的崽连县城都待不下,到处打零工,一年到头还剩不了几个钱,遇到一点难事,就要向我这把老骨头和亲戚借钱,要知道,我又哪里来的钱呢?棉爹说,好歹他还带着一家子在你身边晃悠。我呢,自从老伴过世后,一个人守着那三间红砖房,心里空虚得很。刘奶奶回道,你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这一世想去国内旅游都是奢望。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让人长大和老去,直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我前不久回家,得知在井边对话的两位老人都已过世。其实,我很想知道,刘奶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没有。晚上,我独自坐在井边,井水还是那样清幽,只是没有人再来挑井水了。
月光静静地落在井水里。在我离开家乡的日子里,不知道他们是否来过井边,是否让井水倒映出他们苍老的脸——因为这里曾经是他们牵挂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