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绎的愉悦
——读刘南山的诗
楼河
刘南山是个早慧的诗人,在他写于2004年的《旅程》这首中长篇幅的诗作里就能看出他的写作能力和抱负。这是首深刻于现实的作品,但诗人并没有拘泥于具体的事件中,也没有朝向现实本身,而是朝向了内心,但内心却被现实中的历史性沉重地影响着,从而产生个人与世界的巨大张力。诗歌以第二人称的“你”来展示作为书写者的“我”,制造了一种自我对话的姿态,但实际上,我们可以将“你”理解为历史化的已经完成的自我,而另一个隐身的“我”有待完成。由此,这首诗歌便以它的篇幅和这种历史性而透露了它想要成为一首大诗的意图。这种意图隐含的自信对现实中的自我处境具有救助作用,但同时推高了期望,制造了新的紧张,一个抽象的“成为你自己”的生命目的,虚化了具体的阶段性的人生目标,使作者耽溺在“诗人”这种身份的认识里,向往了一种可能的纯粹之境。但现实始终瓦解了这种纯粹,现实不断在内心的真实中投入阴影,限制着期待中的精神自由。就像写作的抱负质疑了写作的能力一样,“抱负”的成就与否衡量了能力的高低,但其本身又需要现实的功利性的指标来衡量。因而,刘南山的诗歌很大程度上——在我看来——是充斥着怀疑主义的。这种怀疑具有多个层面,一方面指向了对具体现实的怀疑,一方面指向了对诗歌秩序的怀疑,另一方面则指向了对人生目的的怀疑。这种怀疑的姿态在刘南山的作品表现为一种边缘性和异质观念,他的诗歌主题、用词方式和句法对现成的诗歌美学有种叛逆的态度,以轻盈的游戏姿势反抗诗歌体制中的意义建构,而产生了消解的作用。但在另一角度,诗人又在强烈地建构着,建构一种语言突破现实的新美学,它具有即时性、偶然性,但同时朝向了一个体系化的目的,在现实与内心之间无所不包。
诗人的技艺变化是显著的,但在我看来仍具有一种延续性,这种延续性甚至大于它的变化,比如他2010年之后的写作,其主题仍和之前的诗歌主题一样,在世界赐予的经验中发生,所不同的可能是,后期的写作注入了更多的观念论述,从而使个人经验在诗歌写作中处于不同的位置,在早期,它是写作的对象;而在后期,它更像一种论述的材料。信念和怀疑是同时进行的,诗歌中观念化的不断加深实际上也是意义的增强——而无意义也是一种意义,在刘南山的诗歌中,也许主要是后者在浮现。边缘性与异质性实际上也是一种否定性,在很大程度上,否定意味着解放,能够给诗歌带来自由,这种特点又使刘南山的诗显得不无随性。
一部诗选性质的诗集总是能让我们读出一个诗人写作历程中的变化和共性的,在刘南山这本包含了他写作初期到最近(2020年)作品的诗集《海上生皱褶》里,我看出了这样的变化:诗歌逐渐从具体的生活场景中跳出,进入到由生活与想象共同编织的语言迷宫中。而其中的一致性则是,诗人的作品实际上始终具有一种发散性质,他并不愿老老实实地重述生活中的经验,而是将经验作为诗的起点,跳荡到一个超经验的视角中,从而对自我或者生活进行了观看活动。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南山的诗歌虽然具有很强的主观性质,但却不是以抒情为目的的作品。他的诗一般都是从容的,甚至显得游刃有余。诗人与诗歌的关系因为对抒情的放弃而显得自由,驱动他展开具体创作的,主要不是情感上的压力,而是一种对想象世界、语言游戏的愉悦追求。实际上,自由也是我阅读他的诗作的强烈感受,也许对他而言,诗歌带来的可能性不是朝向个人的治愈或拯救,而是朝向一种超越,即,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挣脱被现实束缚的个人生活,客观地对待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他的诗有种极限性质。但从更加广阔的角度上看,这种极限性依然具有普遍特征,因为从具体经验中挣脱的过程实际上也可以视为一个逐渐自由的过程,也就是说,这是诗人写作能力增强后的一般性结果。
能力赋予我们自由,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自由是一种开放的姿态,因而写作的长期化过程中就会让我们遭遇到日益复杂化的议题。也就是说,当一个作者对技艺能力越加自信的话,他的作品所涉及的世界便越加辽阔。作品的边界与作者的经验有关,也与他的个人能力相关,这种相关性使作品的完成既是一次主动寻求的结果,也在世界的发生中被动赐予。当我们认识到这点,就会知道,诗既是一门手艺,同时也是一件礼物。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种怀疑或者叛逆其实都是极其有限的。也就是说,对现实的怀疑仍然是在现实的坐标系中展开的。如此,诗对现实的抗争并不导致新的现实产生,而只是产生对既有现实的新的解释,这种解释使作者在所有的作者中突出,是一种竞争的结果,也产生精神慰藉的作用。作品,如果不是努力地构建着一个默认的共同体,那么就可能是在已有的共同体中把重心放在呈现差异上。在我看来,刘南山显然是后者。
诗人对于成为这个诗歌共同体中的重要成员实际上正逐渐失去了信心,但这种被拒绝的处境反而增强了他性格中叛逆的一面,因而在对前者的消解中建构起了自己的一套规则。本人曾经多次认为,中国当代诗的一个最重要的真实是,它的写作处于一种激烈竞争的状态。当代诗具有不同层面的体制,它们在竞争的同时也相互包裹,因而彼此难以认同但又在某些时候期望对他者认同。对于敏感的读者而言,体制化的写作实际上是容易辨别的,他们不仅共享同一个审美系统,也共享同一种价值观念,事实上,这种共享的姿态也是极致的被动化写作,它掩盖了作者的能力而迎向了一种主流认可,使作品在共享体系中获得它的内容和主题,甚至地位,可谓坐享其成。在这个层面,对体制化写作的叛逆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了一种彰显写作能力的意图。很显然,刘南山是个非体制化的诗人,习诗二十年,他至今也没有被任何一个强势的主流团体认可为重要的成员。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南山的诗歌也着力于显示写作能力,而边缘性与异质性则具有竞争策略的意味。
在我看来,诗人的能力与诗人的感受力是一对具有相互关系的诗歌因素,对写作能力的强调往往意味着对诗歌感受力的轻视。因而,当我认为刘南山的诗是重心于展现能力的作品时,我同时也认为他的诗并不把情感作为诗的主题。对于同为诗人的本人而言,情感实际上是世界赐予作者的被动性,它是人与世界关系具有唯一性的重要暗示,是对人的有限性的透彻性领悟。我并不是说刘南山的诗歌中没有情感,而是说,情感没有成为他诗歌中的焦点,情感在他的诗歌中是种客观对象,而不是主体的成分。由此,情感也是诗歌写作的素材,而不构成催动写作的动力与目的。尽管刘南山对自己在现实中的诗歌处境并不满意,但这种不满始终没有演变成愤怒的情绪而激烈地指控这个世界,因而我认为,理智而非感性依然主导了他的写作,使他始终具有一种调整的能力,平衡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因而获得从容的气度。这种精神上的宽容度丰富了诗人的世界,令其更有余力处理复杂性的内容,迎接写作的竞争而非耽于自我情绪的抒发上。在这个意义上,刘南山的诗是充分主动的。
刘南山的诗歌在主题上具有很强的丰富性,他似乎想要证明自己在题材处理上的无所不能,所以写到后面,越表现出一种随性的姿态,越追求一种“乱写”的境界。诗人也许想要乱中取胜,通过制造迷局而提升写作的难度,其诗集的第四辑《皱褶》和第五辑《新古》都有一种强烈的转化意图,把日常经验与阅读知识纳入到语言的游戏中,使其既构成写作中的被动材料,同时成为主动生成的主题,就像一枚棋子,既是下棋的工具,同时又在它的位置中变成影响整体格局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南山有成为语言炼金师的抱负。这种抱负堪称雄心,所以我们在作者随性甚至不无戏谑的姿态上又能读出一种严肃的态度,尽管具体的诗作可能发生于一个微末的经验,但它的主题却向我们显示出它的重要性,朝向了一种总体性的认识,因而在最后的一辑《新古》中,诗作之间具有了系列化的色彩,展示出了很强的建构特征。
当代诗的写作由于处于竞争状态,因而使诗歌具有更强的复杂性,这种复杂实际上也是许多诗人长期坚持写作后的主动选择。所以,与诗人写作中的变化相比,诗人写作中始终保留的一致性便显得更加值得关注,因为这种一致性可能才是他的内在特征所在。在我看来,对刘南山来说,这种一致性也许就是他对诗歌想象力的偏好。他的诗有着不同的起点,经验的起点或者知识的起点,但都会在语言的运用中进入一个想象的未被预设的世界。也就是说,在刘南山的诗歌中,语言虽然具有一种重心的地位,但依然不是被作者全然掌控的事物,它拥有自身的使命和价值,能够创造一个诗人预料之外的世界。换句话说,诗人和他的语言,或者说和他的诗歌之间是一种互动的关系,诗人对语言并没有完全主动的权力,他同样会跟随语言运用过程中的偶然性,不断突破原有的写作规划。或者说,作者对于他的写作具有一种期待,但这种期待无法严格落实成为写作预期,而是会跑题走样。
但这种跑题同样是有限的。在许多作者那里,对跑题的限制来自于作者强烈的主观意志,而这种主观性实际上根源于一套既成的美学和道德标准,具有外部性。而对于另一些作者而言,他可能更加追求内在的限制,这种限制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作品完成性的需要,而不是一个被期待的价值和审美偏好。后者不无另类,但可能是属于刘南山的规则。也就是说,刘南山虽然对自己的语言使用具有很强的主动掌控意识,但同样会跟随语言自身的力量前行至一个预料外的境地。如此,诗人其实也创造了另一种人与世界的关系。在这种关系里,作者对作品的主权是有限的,这种有限性不仅表现在作品完成后,作者具有的解释能力上,也表现在写作的过程中,作者对作品的掌握能力上。
如果诗歌是诗人的一种可能性,那么作品即人这样一种观点其实也意味着,人在创作的想象中可以挣脱现实成为另一个自己,但依然是他自己。也就是说,诗人并不仅仅是被他的生活规定的,也被他的内心世界所说明,现实与期望共同作用而成就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作者如此,作品亦然。作品被激情写下,但又在写作的过程注入了思想而改变了这一激情。在这个意义上,写作的主动性同样是不可预测的,就像事实不可预料一样。对许多作者而言,这种变化需要被排除,但对于另一些作者来说,这种变化可能是种机遇。作为后者,它让刘南山的诗表现出了一种捕捉的趣味,生发而同时捕捉,在细微、幽深或浩渺中,让经验的所见所闻强制地附着在一条内心想象的线索上,绵密而充满陌异感。所以,对于阅读者来说,刘南山的诗也许呈现出了过度的节奏感。换言之,由于写作具有很强的主动性,语言自身的生发性被节奏感规划了,词语的出现虽然会超越原有的写作打算,但却遵循了音韵的惯性。换句话说,节奏启发了词语,或者创造了词语。在刘南山的作品中,规范化的长句子主要出现在早期如《旅程》这样的诗作里,越到后期,句子的破碎感和拼贴感越是强烈,这其中,不乏将节奏运用为作品的线索之意。
如此,刘南山的写作既有被动的一面,也展现出了很强的主动性。其被动性在于他尊重词语与诗意的偶然生发,乐于将这种偶然纳入其中,而不是将其排除。其主动性则在于他喜欢扮演一种对语言进行操练的角色,把所有借由经验、想象和知识产生的词语置入一个实验性的空间里进行任何可能性的排列组合,呈现出花团锦簇的效果。在这个角度上,说刘南山是语言的炼金师又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仿佛更耽于对语言的运用层面,而不是为了熔化语言的浮尘而精炼出一个本质性的世界。也就是说,诗对于刘南山来说更在于展示世界的可能,而不是为了辨明世界的本质。由此,刘南山的诗尽管有着从容轻盈的一面,但同样有着沉溺其中的姿态。他的近期作品,其语言的节奏感和视觉意象,在我看来呈现出了超量的特征。诗人似乎很享受荡秋千或者开快车带来的离心体验。
如果说诗是一种展示,那么对于诗人而言,写作就不必在经验现实中打转,更重要的可能是在于表达性格。所以,当刘南山说他的写作在努力为诗歌寻找一种声音时,我认为实际上就是在追求性格在精神世界的独特回响。这种“声音”一定要求了它的独特性,如此才不会湮没在其他的声音之中,因此在性格的表达或展示过程里,性格也逐渐被塑造成个性,以其独特性而被浮现或突出。换言之,在对诗歌真实的追求中,在对性格和世界的展示中,容纳了对自我的期待和说服。这种说服实际上也表明,自我处于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或者处于漂浮的状态,因而需要有个精神上的据点存留他的不断完善。这种状态实际上指向了诗人生活中的现实,在刘南山遭遇的世界中,作为诗人与作为凡人的身份主要是种相互冲突的关系,而不是相互成就的关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写作对于作者而言一方面具有治疗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又不无伤害。两种身份之间的相互撕扯,使刘南山无论对何种身份都无法全部投入。诗歌对当代的边缘诗人来说,既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挑战。当然,这种状态同样也构成了重要的写作机会,它不仅敦促诗人更加密切地与世界交往,同时给予他相对中立的立场,因而无论是在写作资源上,还是在写作姿态上,都能打开很大的局面。在很大程度上,刘南山诗歌主题上的驳杂和丰富就是在这种原因中产生的。
当代诗的走向与当代思想的脉络几乎是同步的,当90年代诗歌根除了朦胧诗时期的宏大叙事时,它的经验主义立场仍然隐藏了构建中心的意图,这种经验是结构主义的经验,以表象性质朝向了某种一致性的内在精神。这一点,一行在给刘南山的诗歌综述《从“波浪”到“皱褶”:刘南山的神游诗》中已经有非常详尽的叙述。这种经验主义立场隐蔽了一种对诗人身份具有特殊性的认同,诗人是高贵的,世俗世界对他构成了伤害,所以当一名诗人叙述他的个人生活时,或者描述他所生活的世界时,所呈现出来的普遍是一种紧张的状态,而不是对生活的愉悦。但年轻的诗人也许更加接受了诗人作为人所具有的一般化的平庸属性,这种地位的平庸、价值的平庸与生活的平庸联系在一起,让诗歌展现了更加轻松的游戏特征。诗,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不拒绝娱乐。在我看来,这种对平庸的认可具有强烈的时代因素,当一个社会由体制化跨越进市场化时,我们只有真正地承认人格上的平等才能使整个社会流动起来,这必然瓦解诗人一直以来给自己塑造的神话。在这样一个市场化的社会中,诗人由显性的群体退到隐性中,写作变得更加私密化,因而实际上更加突出了诗与生活的紧张,而不是个人身份的失落。但是,假如平庸是已被认可的事实,诗人在价值上失去了优先权,那么,尽管我们承认诗人仍然是孤独的群体,但写作的目的并不会致力于激化诗与生活之间的对立关系,相反,这种事实上的紧张能够成为诗的主题,在对它的描述和分析中不断释放新的诗意,这种态度同样是我在刘南山作品中读到的特质,他诗集中的第五辑《新古》实际上是一种当代生活的描述,这种生活在“古意”的参照下被分析、被解说,而浮现出我们与切身体验的当代生活所不同的异质感。
所以,这种对平庸的接受并不是在反抗平庸的语境下逆反地发生的,并非挑衅,而是一种自然的过程,很可能是一个社会变得成熟的标志,写作因此也变得更加开放,而不是服从一种被垄断的话语系统。就此而言,尽管刘南山依然深刻感受到了诗人与凡人——或许用“非诗人”指称更加准确——两种身份上的撕扯,但这种痛苦主要不是来自于两者之间的价值差异,而在于个人精力的投入上,在于生命的有限性上。也就是说,成为一个诗人相比于成为一个生意人,对于刘南山而言并不具有价值上优越性,只具有自我认识上的差别——何种能力才是他身上的最高天赋,由此,生命的过程才不至于虚度,而他显然认为写作才是他的天赋能力,但在现实的处境中他却无法全心投入,因为写作需要支付更大的成本。
对世界的冲突感催生了写作的动力。对于平庸的处境,作为诗人的刘南山其实是在接受与抗拒之间的。他仍渴望着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管是写作还是商业),这是他对自我平庸的一种接受,但这种渴望并没有激励他以切实的行动去追求这种成功,所以他始终保留了不凡的种子。因而在写作中,刘南山不乏炫耀式展示着一些技术上的小花招,但仍在诗的价值上维护了最重要的真实,而从未越界到一个虚妄的自我认识中,以矫饰的姿态诓骗荣誉。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因为他依然珍藏了人与世界具有赤诚关系的可能。
回到对《海上生皱褶》这本诗集的阅读上来,我认为,从一开始,刘南山的诗歌想象力就表现出一种分析和演绎的特点。这种特点实际上也是种能力,它对诗的主题和形式都有很强的拓展作用,正如本文最初提及的诗作《旅程》,作为一首早期作品,它的成熟度展示了作者的才能,而它中长尺度的篇幅又说明了作者想写一首大诗的雄心。它不乏经验主义作品的具体性和预设核心的意图,但它同时在形式和内容上具有一种重复展开的特征,一定程度上使作品变成了舞台,从而赋予写作一种表演性质。我们可以看到,《旅程》中的“旅程”不但具有空间性,还具有时间性,以及内心化层面——主要表现为个人身份的多重可能。诗歌中的“旅程”更像是漫游,具有寻找与迷失的特点,朝向了一个相对惶然的目的地,甚至是没有设置结束的终点。它与回忆与期待有关,但作者并没有将主要精力用于复述经验,而是借助旅程所创造的展开过程重构了个人记忆,并想象了可能性的未来。在确定与犹疑之间,现实与想象也被融合在了一起,逐渐被一种梦幻感笼罩,尤其是诗的第三节,与刘南山近期的作品已有很大的相似性,尽管它在气息上是忧郁的,而非灵动的:
轰隆隆的马蹄声跃过头顶进入你下一个
深邃的梦的渊薮,此刻你戴着面具,开着国家
提供的新式跑车,在高速路上正像燕子一般
掠过情人的手,潮湿的风温暖地吹起你的头发
你曾经多么欣喜地迷醉于科技带来的批发图像
而如今第二个农历的十月却正在到来
即将降临的雪使路上的人们显出匆忙的神情
一些植物与动物进入了另一个休眠
这其中包括词语的枝桠以及你惯常做思考时的某种姿势
这种忧郁的气息充满了不安的感觉,但同时深藏着对未来的期望,考虑到作者写作此诗的年龄,我理解这种气息是一种青春期的尾声,因而与作者30岁以后的作品中那种从容的姿态是截然不用的。
诗的动机很可能发生于一次具体的回乡旅程,或者是多次回乡之后留下的深刻印象逐渐转化而来。但显然,诗人没有把回忆当成写作的目的,而是把回忆当成一种展示,以过去与现在之姿展示了一个人身上具有的历史性与当代性,以形成彼此之间的对话、解释或反驳的错综关系,由此,不论是记忆还是现实,都在诗人的笔下呈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异质感。在这种异质感中,作为作者的——“你”——诗人浮现出了游离者和孤独者的形象。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是漂浮的状态,这种状态不无悲剧感,但却为写作创造了更多的可能。不断构建出的梦幻空间使作品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或者舞台,容纳或展示了诸多当代经验及其想象。也就是说,不是当代性产生了梦幻感,而是诗人制造了一个梦幻以说明他对当代性具有的独特理解。这种迷幻性不是由荒诞的事件说明的,而是在对语言的修辞中产生的。所以,在这一节诗里,我们还能看到作者在后期逐渐突显的具体的写作方法:充沛的想象力,以及想象力主要基于句法与词语发生。句子的重新组装,以及“词语的枝桠”——谐音、注释、征引或顶真等修辞手法,共同建构了他的语言游戏场域。
如果说经验主义诗学具有一种归纳法特征,以共性发现本质,实际上就意味着在此诗学下的作品都拥有一种前置的主题——我们设想了芜杂的表象中具有的一致性。与之相反,当诗歌是一种游戏时,写作的过程就变成了演绎的过程,而其结束状态则是不能预知的。假如我们承认刘南山的诗歌具有这种游戏特征,我们也就能理解他的诗表现出来的庞杂与晦涩。一般情况下,我们会通过诗的主题(具体来说是标题)去理解诗的意图,因为主题总是统摄了内容,理解一首诗实际上就是理解它的主题,而这一主题也基本上是诗人写作的目的。但在游戏意识下,诗的标题只是诗歌开始的地方,就像蚕茧的线头我们不能理解为茧房的中心一样,游戏姿态下的诗歌标题往往只是诗歌展开的机会,我们不能认为诗的内容都是诗歌标题的镜像,因而也不能以主题隐喻的角度去理解作品。从保守的立场上看,游戏姿态就意味着诗歌没有明晰的主题;但从积极的角度上说,诗在演绎的过程中将获得未知而巨大的主题,因为作者的控制能力,以及作品对其完成度的内在要求,将促使主题出现。这种状态产生的结果也许是,一方面诗歌可能是无限的,无限的庞杂以及无限的终点;另一方面,诗歌的结束可能是强制的。也就是说,诗歌具有了更大的开放性,但同时可能在这种开放性中走进一个走不出来的迷宫,从而需要以一种跃出的方式结束作品。于是,我们尤其可以在刘南山的近期作品中进一步看到这些特点:①诗歌是种思想漫游,目的并不明确,途径也未提前设置,尽管诗歌可能不是偶发的,但内部进程中却会产生许多偶然因素,让诗歌繁复纷呈、跳荡多姿。②诗歌所展现的相似性主要是种语言游戏,而不是一种象征主义的思维;这种相似性不是为了导向世界精神上的一致性,而是为了制造演绎持续进行的连接,比如词语通过相似性增殖,通过相关性转换。③日常经验在诗歌中并没有被取消,但不再是诗歌的目的,而是作为材料加入诗歌的内容,混合在其他想象性的内容中。④经验是芜杂的,这种芜杂性不仅表现为无序状态,同时表现为一种信息与多媒体时代的世界观,诗歌中的自我形象不是为了刻画出一个普遍化的人的形象,而是突显了他的当代特征。⑤现实作为想象的相对事物,痛苦作为愉悦的相对事物,它们经常是为了阻断诗歌继续演绎而出现的,是诗歌结束的强制力量。这些特点更主要地在诗集的后两部分——《皱褶》与《新古》中出现,于是也让我们看到另一种几乎是必然的结果:这两部分的诗歌篇幅普遍被拉长,而标题也更加晦涩化——事实上,这种晦涩主要不是因为深奥,而是因为随性。这一结果是可以想象的,因为当诗人以演绎的方式去完成一个抽象的认识时,实际上是在漫游的路上去发现偶然的启示,需要通过一个未知的、有待发觉的特殊时刻完成诗作。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种解构的方式拓宽了经验的范围,从而抵达了特殊境遇下更加深刻庞杂的真实。照此思路,我们或许同样可以说,刘南山这种具有游戏色彩的诗歌形式,实际上是以一种更高的开放性以充分展示当代性。它既是芜杂的,表现出世界的无序状态;是混融的,想象与现实之间清晰的边界被打破,并具有同等地位;同时也是边缘性的,在自我意识中去除了对诗人身份在价值上的迷恋。
《新古》是诗集最后一辑,也是内容最多的一辑,也许可以说明作者对这种诗歌主题与技法有所偏爱。“新古”这个名字最初来自于作者对诗歌中古典素材的征引与改造,但后来不再恪守这个定义,使之成为2015年至今所有作品的合集。这似乎也说明,《新古》代表了作者写作方式上的转型。所以我们有必要对这一辑的诗作进行专门的了解。
与专辑《皱褶》相比,《新古》中的诗作标题不仅更加晦涩,并且具有系列化的倾向:《树石论》后有“诸论”,《与诗书》后有“诸书”。这种转变在我看来是诗人在挑战自己的技术能力,并表现出建立当代诗写作样本的企图。也就是说,当《皱褶》确定了作者在语言运用上的自信后,他也许希望通过写一首当代性的大诗,提升诗歌写作上的难度,而这种难度具有样本性质,也借此宣示个人标志甚或知识产权。所以,我们会发现,《新古》的意图重点是技法上的,并且这种技法主要对应了社会性的内容,而不是个人情感的抒发。技术申张了作品的主权,而内容提高了作品的重要性。也就是说,这一辑的写作具有任务性质和目的性质,它不是为了自我疗愈,而是为了自我扩展,以强化写作上的可能性为使命。因而我们也会看到,这些诗歌中的作者姿态是轻松的,它们在情感上没有负担,在内容上不做价值批判,而是用尽其可能的联想抵达一种自由之境。
这种写法,既是主动的,也是沉溺的。在某种程度上,诗人也许想用精神上的自由状态来表现诗歌在技术上的自由。《新古》中的很大部分作品并不具有故事性,而是在词语的相互缠绕中如蛛网般粘附各种经验的、知识的、想象的素材,展现出一种庞杂的写作姿态(《相思论》可以说是最显著的案例)。《清晨书》是这一辑诗歌中少有的包含具体人物与故事的诗作,并且被一个具体的单一情景所规范,我倾向于认为它来自于生活中的现实事件。在这种现实性的约束下,作者一般都无法做到真正的情感客观,但我们却在刘南山的写作中看到他努力逃逸或重构情感关系的企图。诗人将具体的现实与梦幻般的语言进行混合,在迷离的状态中让自我成为诗歌的观看对象,压抑了情感的宣泄。我们能在这首诗里读出诗人在《新古》以后形成的主要技法,比如诗的第一节:
清晨中总影绰绰走来太多心事
我的表哥闭着眼,高处坠下
货车心眷恋廉价的东西
他东西飞,如蜜蜂在搬运南北
直到他躺在灰尘沟做床
庆幸第二日的清晨里藏着蜜
道道光斑延长他的年轮
诗歌首先表现了一种直接性,《清晨书》的“清晨”来自于诗的头两个字,而这两个字的出现也有掐头去尾的特点,是突然的。其次它展现了对语言的宽容度,“影绰绰”应该是四川方言,“东西飞”相对于“搬运南北”是一种省略,而这也是诗人语言游戏中的常用方法——通过省略、跳跃、对位等形式制造具有阻涩感的节奏。这些方法具有一种强制性,与强制的拼贴性手法一起创造了陌生化的新词语,以及超现实式的梦幻感。“货车心”、“东西飞”、“灰尘沟”都是强制产生的词语或形象,而这些词语同时是开放性的,它产生了诗的第三个特点——链接性,一个词生产了另一个词,最后形成了一个句子。比如“东西飞”链接了“搬运南北”,并和它一起产生了“蜜蜂”这个形象,于是也有了“清晨里藏着蜜”这个句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发现,刘南山的一些诗之所以难以理解实际上不是来自于语义上的深奥,而是来自于语法规则的不合常规。再比如“直到他躺在灰尘沟做床”这个句子,实际上也是由多个句子经省略后拼贴在一起的——“他躺在灰尘中”(这应该是个暗喻)、“灰尘如沟壑”、“灰尘沟壑像他的床榻”,共同合成了这个句子。这些技法被固定后会产生程式化的后果,被复制和增殖,但它同时反映了某种当代性的现实,比如,词语的开放性与互联网的链接性质是相似的,而语言的异质化又与诗歌在社会的边缘处境具有精神上的一致性。
演绎性的诗歌面临了诗歌完成度上的挑战,因为想象和推演是无限的,所以在很多时候,现实情境与技术手法便充当了诗歌节拍的作用,控制了诗歌的进程。换言之,事实克服了诗的无限想象,而节奏控制了诗的任意流动。在《清晨书》这首诗里,我们其实比较容易发现,作者在对句子和词语进行晦涩化的处理时,一方面是想主动提高作品的理解门槛,但另一方面又不无被动地服从了作品已形成的节拍以及现实的约束。《清晨书》的最后一节基本上是种现实性的描述,已经完全脱离了晦涩,所保留的仅是诗的节奏感:“在高铁站,回首作别/诸多心象绚烂如轻尘幻放/表哥,此去经年多保重”。也就是说,尽管想象与游戏成为诗的主要内容,但现实依然是诗歌的关键因素,对其发挥了规范化的强制作用。
随着诗歌能力的增强,诗人或许形成了对技术的自信,又或许是对技术有了更高的企图,我们会发现越到后期,刘南山的诗歌越是一种由目的牵引的诗,而不是被动力驱使的诗。换句话说,越到后期,诗人那种情感上受迫而写出的作品越少,早期的诗歌中那种对世界的惶惑或感伤,在《新古》以后主要成为一种客观对象被解析。比如在2013年的《写字》这首诗里,我们会看到,个人在社会中的卑微处境构成了诗歌中的紧张;但在2018年的《突如其来悲怆书》里,真正的悲怆却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悲怆”这个词和它的定义,对悲怆的感受消失了。诗人跳跃到了悲怆之外,这其实不无遗憾。在我看来,这种将自我抽离的方式也许表明《新古》所形成的技术路线还没有真正成熟,因而无法直接处理自我身上的消极性情感,但同时也表明,这种技术具有一种广大的特征,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对于一个仍然年轻的诗人来说,这显然十分重要,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很高的起点,尽管还有些生涩,但比在陈旧的思维中写得很成熟更有价值,因为它代表了无限的可能性。
楼河,1979年生,江西南城人。诗人,兼事评论与小说创作。曾与友人创办野外诗社,获第二届“《诗建设》新锐诗人奖”。
附刘南山诗选:
旅程
一
退回去,后方是广阔的草原和森林
百灵鸟辗转而歌,歌声层层震荡着
大陆上一望无际的收获景色
金黄的麦子叠起夜莺般优雅的波浪,路边的
草木欣欣向荣,几个孩子正忙着将湿润的泥土
蘸满水捏成塔或者房子的形状,老黄狗在旁边
悠闲地摇着尾巴,这一切都显示出五月的经纬度
正在无限拉长。这是欢欣鼓舞的节日。
城里或者村庄里的人正忙着磨好镰刀
准备又一次的收成。这些充满宁静的秩序。
而你立在村庄外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纵目四望,
抽动鼻翼,远远的空气中能隐约闻到
小小的旋风卷来旱季沙漠的干燥
二
一个孩子低下头认真地试一双标价三十九元的皮鞋
你抬高下巴面无表情的观察,他脸上由于激动
而叠起的小小眼角纹。陷在时间的沙流中,
你伸出手,妄图去把握那些流失的记忆
镜子中你的脸苍老而执拗,已经丧失了初生的锐利。
而这已经是几十年后的某个情形。当他抬起头
在光滑的镜子前,在恍惚的瞬间突然看到若干年后
你站在定义为三百九十九元的鞋架前匆匆而过的时候
你正忙着在镜子中寻找那些流失了的苔藓
你感觉到他们仍在某个空间中的隐秘处闪烁光亮
而你的视觉迟钝,它只能够看清周围几米的距离
而在无边的波浪中你只是一条等待被钓起的鱼
在无边的沉沙中你只是一个微小的沙粒
三
轰隆隆的马蹄声跃过头顶进入你下一个
深邃的梦的渊薮,此刻,你戴着面具,开着国家
提供的新式跑车,在高速路上正像燕子一般
掠过情人的手,潮湿的风温暖地吹起你的头发
你曾经多么欣喜地迷醉于科技带来的批发图象
而如今第二个农历的十月却正在到来
即将降临的雪使路上的人们显出匆忙的神情
一些植物与动物进入了另一个休眠
这其中包括词语的枝桠以及你惯常做思考时的某种姿势
你遁入久已不去的森林,步入那条落满树叶的小路
沙沙的倾诉声惊起一地陈旧的往事
而此刻应该是夜晚,应该是繁星满天
花开的声音进入你久已闭塞的心
他们仰起安静的头颅说
这么多年,老兄,你一向可还好
四
你也许是一个出入上流社会的贵族
你有英俊的外表和自由挥霍的钱财以及女人
你也许是一个在烈日下曝晒的建筑小工
你有粗糙的手,麻木的表情以及一张张等待被喂养的嘴
这种职业的无限可能性使你在巨大的包围中茫然四顾
然而究竟谁才是你的职业
在所有的过程中你负责演绎的究竟又是谁
这些问题随着四散而开的玻璃进入你的内在
种种无限的可能将距离拉近又扯远。
而你在弥留之际找到的镜子也必将随你而去。
也许这一切不会有答案,就如你存在的意义最终
隐而不见一样,当然也许答案正在一张脸上漾开微笑
透过重重的你看不到尽头的湖泊、山岭
高原、盆地、沙漠、草原和一切
你所见过的景色,你模糊的想象到神秘的脸的主人。
而现在你正由它神秘的手操纵着
在舞台上做种种应时的姿势和动作。
“而亲爱的,什么是你更喜欢的呢”
当立在一个顶峰上,你迫不及待想交换的时候
“我想做一个医生。我要发现所有的病菌并且解剖它”
五
我的主,有一个名字叫作奥菲利娅
我喜欢在河边游荡的时候高声喊叫她的名字
这鼓动血脉的名字常常在帝国的头顶炸响
尖锐的器具疯狂地刮刺原生的粗糙表面,
抖动着“兹拉兹拉“的杂音。这些与
轰隆隆的雷声、蜻蜓点过水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黑夜中波光般浮出的片段越过纷纷的尘土
抵达颤动着的光线深处。而“是什么使你如此疯狂?
又是什么紧紧抓住你飞翔的羽翼”
这些尖刻的锐角不止一次进入我的梦里
而我的奥菲利娅还在远处。我的主正在布置餐桌
烛光摇曳着,主的仆人,你、我、他正在演奏歌曲
“所有那曾经存在的,正在存在的,已经消亡的
正在消亡的,是什么使你具有一颗悲伤的心?
又是谁的光芒吹拂你满面灰尘的面容”
那声音跃过和平的气息响彻在生活的上空。
六
那么,此刻是沙漠,暴风狂卷
你背一个大包裹,行进在广阔的道路中
突如其来的黄沙掩埋了你计划的路程
在坚硬的城墙以及玻璃的具象包围中
该如何在始料不及的空旷中寻找航向
在匆忙的行走中走向一个终结
以及生存的形式除了生与死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这么多匆匆而来的问题冲击着你敏感的心灵
玻璃制品,假面舞会,美丽女人
层层的纱布掩盖下你忧郁而彷徨的眼神
你思考如何能进入下一个世界
当城市裸露出的巨大悲伤来临之时
当你已经厌倦每日坐在电脑前重复地复制之时
而这时是名叫愉悦的概念充当了一种很好的麻醉品
并且我们不需要闻到味道
也不需要在肠胃里将之反复咀嚼
七
此刻,你正站在罗盘上,金属制作的
罗盘冰凉而坚固,闪光的表面上
经纬度纵横交错,勾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网
这是你坐在巨大的老板椅上的感觉
透过垂下来的落地天窗望出去,无边无际的大海
宁静地流淌着,巨轮在海面上如一只蚂蚁般渺小
在这由万物形成的锥形沙漏中你发觉精力的流逝
而买进,卖出,你经营着的所有古老或者新鲜的贸易
使你见多了人死去,又出生的情形
而这是时间,三维之外最为神秘的第四维所拥有
的能力之一。设想你如果放弃了生与死
能够从这个门安然走向另一个门
那么在这个巨大的眼睛中你会看到什么
纯净的光在天边闪烁着天鹅绒般的颜色
而是谁将影子伏在罗盘的表面上悄然行走
八
无数倍巨大于你的事物在你的眼前
在匆忙的时间中你无法看清他的面目
就如你立在所有文明的脚底下观望那巨大的形体
首先获得的是相当于空的感觉,其次才是充满
而他的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渗透入你的生活
如在你口渴的时候你所饮用的水一样
在你呼吸时你所吸进和呼出的空气一样
他们宁静而迅速地融进你生活的各个方面
而恰恰由于万能你忽略了他的存在
这就是你的悲哀, 你从远处看到她
模糊不清的身材,而因为近视你无从分辨
哪是她迷人的眼睛,哪是她白皙的大腿
哪是她轻轻张开嘴唇吐出的心形符号
九
那么,是谁在镜子中穿起你的衣服
他有无限近似你的容颜,只是看起来比你年轻或者苍老
你伸出手抚摸他,他也在镜子中伸出手抚摸你
你知道是你创造了他。你的微微向上的眼睛在转动之际
横跨了数十米宽的海洋。而你的自得映在他的脸上
他仿佛也自得地以为自己创造了你。无限存在的你
无限空间中无限的你。这些从一个又一个其他实处
探出头来的具象都竭力证明一种唯一。这是一个生活着的悖论
如果你是唯一,那么在过去了的,将来的
是什么仍旧穿着你的心轻易穿越这么多琳琅的街道
穿过这么多复杂的路径后轻易回到你的家又熟练地拿出钥匙
你在镜子外面看里面的人,仿佛是看笼子中的野兽
这是被囚禁的豹子,它有凶狠的脸,锐利的脚爪
却注定只能在走不完的铁栅栏中来回游移
十
现在我们是那些无限叠加的乌龟群中的一只,
我们的具体数目将决定我们自身的生存法则
“是拉起帘子还是撤掉帘子,或者说是躲避
瘟疫的蔓延还是割肉来救治人们”
这些从一个又一个自我的中心点出发的光波,
沿着一个个设定的轨道,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有时他们交叉如恋爱中的人们
有时他们冷漠如素未相识的外乡人
这是实际生存的场景。
由于有限而衍生出的种种变异
需要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仔细抚摸
瓷器光滑的表面,以分辨细微纹路的差别。
而如果不小心,那么隐忍而尖锐的倒刺
就会立即扎入你的身体。它们迅速地撕毁
肉体,并在你的神经上长久弹奏痛之交响曲。
而它们是时间永恒的羽翼
十一
这是富有意味的工作,当我们观察如何建筑一个
华丽而陷阱众多的堡垒。这是其中的过程:
首先,将堆砌整齐的乌云整齐地压在天空上
像用压迫机压住整齐的白纸,像是中世纪的教廷
挤出空隙中的游移如挤出人们异常的思考
堵上从天空垂下来淳朴的神秘源头,
锄掉在山谷中自然生长茂盛的草木,
然后施以温和的人造气候,在科技的控制下
批量生产个体。这是普遍的虚拟温室。
接着制造出旋转的木马,将所有初生的孩子放在
巨大的车厢上,在重复的航行中让他们习惯
频率不变的速度,并且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塑料口袋
以盛放那些呕吐出的来自心里最纯洁的光,经过这些
高温炉,模具,有力的金属锤头有序的操作
我们平和安静的乘客被最终制造出来
十二
我们常常惊悚于那些永恒的存在,当我们
在忙碌中停下来,在制作与被制作中脱身出来
在一种神秘的暗示下突然抬头观察起久已忘却的
蓝色天空时,会由于其纯净而广阔的光芒
产生持续剧烈的抖动。这是奇妙而精细的感触。
当一只小小的飞鸟横掠过它自身的天空
时间悄悄迈动它细小玲珑的脚步,我们已迷失
在重重的迷宫中。而当我们在包围着的
冷冰冰的石头城中偶然忆起幻想之城,那些童年时
珍藏在心底的白色帆船,曾经无数次拉起的
柔软琴弦,我们的归宿已为期不远。
那么现在,请闭上眼睛
空气中流动着潺潺的水声
花朵在嗑嗑的声音中张开羞怯的翅膀。
那么现在,请迷醉于自然赐予我们的崇高听力。
曾经我们在复制中茫然地走上旅程
曾经我们在捶打中仓促结束一生。
2004年12月7日
写字
上班的时候,突然想写写字
对着电脑,幻想就在城市间写字
数十个笔划,一晃而过
在公交车和地铁拥挤的人流中写
在高楼和大树投下的阴影里写
只是,我不明白我为何而写
不清楚该如何缓慢地写出一个我
站立的我,止戈,止不住的我
不知道,如何说起让簌簌的血管
渐渐地,渐渐地消失
2013年3月26日
树石论
孔圣站在河边,耳响感叹
男人的生理可一去不返
五十年代的农田抽离出长长旷野
团火孤独地,被老树皮一代弯腰拨石
那燃烧如明月如眼神如爱情之云
邀请别人说“这是古典的情思”
垂落成树会让自己更安全吗?
山水毕竟大于房子。那个
小小的人啊,发明大鼠的语言
在荒野啃噬着人子
吃着盐,为世上发出十一道光
以及那最重要的一道
谭毅画出色块长廊,正如此意
有人离去,等待戈多的映照
我眼泡酸汁望着机器人
二十四小时搬砖,壹-贰-叁
复杂心智生万物的如此精密
如此不停顿,让妇人笨拙的要求失效
那么,只好爱画或者听演唱会吧
走在深绿灯光中,闻它的气味
大地的颜色令人贝般起舞
我听色放学,静坐在小卖部
与人下棋。脑海中伸开一个个
战争,触到相帅卒的生平
夕阳中闻名全村的老伯,倔强地
张开双手比划优势,让我两子
直到意不能胜。我蜷在洞心
日月吐出骨节咳咳的生长
噫嘻中,有逃难者飞至我家
母亲为他捧出玉米饼
我看他纠结的胡须,以为这是
古老的高人。我梦想着
能拜一位师父被称作艾略特
在荒原中仗剑伐怪。我的孩子
拿塑料门搭成圣梯向下滑去
“如何对巨婴谈起友人的爱
对老父亲的爱,会像爱那个
复古木床的门形床头吗?
树会老,爱会像石皮
层层脱落。曾雪中微笑少女
我的雨眼流动着月牙湖
双齿含翅,鸳鸯如叶飞离”
随鸟弄瓦,远处有石头的毛发
看近处树叶迭夕阳,却宛若旧梦
在翠玲珑里,有被竹摇晕
学会对任壹事物正观
这样我们就是无壹物摇动,吹过
自身之卒,而静默或者喜悦
仿似真理在枯萎的栅栏内
册封此衰老,是几秒钟的跳崖
我该与谁走而谈论有人在十天内
没有存在,突然失去踪影
有人被十年折磨,成为背景
更多人,让生命逐渐失睛
可美杜莎啊,为什么不发出混凝
冻结这苦役的月影
把树石作为比喻
能分寸间画出一个你画出一个我
画出谎言、欺骗、梦想
与一切你所爱的光
恭城中的祖灵,直到呕吐
让尾羽失去推力,终在血管中
晃动红酒星辰的影像
2017年3月6日 初稿, 5月14日定稿
与诗书
嗨,谁不会说长长的悲哀链
常常抵不了万金?
假若贩卖阿阁尖顶的春意
世贸大厦却不识你的意中人
倾斜之际说你就是诗,意思是
你仿佛空气萦绕,只谈论
即口舌生梅,更用喇叭字加强
喏,你总该愿意在雨巷为我打伞
陪我回家,为我做饭洗衣
偶尔还在银盘灿烂时
去九寨溪边采一掬小小的满天星
递于我,貌若不经意地说
良人,莫要怪一场如油夜雨浇熄了
你那平衡木般的生火之梦
呔,昨天我作为大学生在宿舍里
静立,合奏《加州旅馆》
有一地不属于尘世的通电皮屑
当满月穿过斜枝轻落空地
英国人会说所有文化尽归于此
“一只敏捷的棕色狐狸
跳过了一只懒狗”
“MAYA”出自商业设计的口腔
他拒绝那个消失的文明
刀上的孩子血肉与濯足闲情
只想来到中国,随乡就俗
嗑瓜子嗑出一个农妇的惊诧
云中飞机啊,你让我的思念维持
最多两小时,这可比鸿雁飞行还短
唉,你总是要说反话的
天晴时,必能看到雾霾横空
雨落下,爸爸还在忙着接送孩子
但没钱就只能是没钱了
靠反话当然变不出坦克碾压你
你的亲戚远方会邀请你
加入到萨沃伊的游击中
呵,说再多也无非还是爱
像农村中,新一代男女的爱
他们不爱饱满的夜下耕田
更喜欢分析昆虫藏于影下的哭泣
老人会斥之“粘上了,一个人似的”
那能如何?滚滚国潮人潮
轮到头上的不就是一个“我”?
哈哈,总还是可以舒心
不用躲于街角,散辫遮额
更不用理会那庸人眼光
去或自然或人造的山川中溜达
咽一口热茶被烫得五脏全通
左心房自造阳光中晾晒的
迎风怒吼的不就是你的活泼泼开心?
2017年9月7日
·“一只敏捷的”句子,据说这是包含所有26个字母的最短句子。
·萨沃伊:由芬兰建筑师阿尔瓦·阿尔托设计的优美而隽永的玻璃花瓶,诞生于1937年,花瓶造型为适合不同长度的插花茎干而设计。
清晨书
清晨中总影绰绰走来太多心事
我的表哥闭着眼,高处坠下
货车心眷恋廉价的东西
他东西飞,如蜜蜂在搬运南北
直到他躺在灰尘沟作床
庆幸第二日的清晨里藏着蜜
道道光斑延长他的年轮
每个人,如成年你我
都手悄悄揣着非心如蜜
听闻表哥庆幸微风吹皱春水
黑暗中我却听到你高处逼视的眼
排开无限空气,只有它
我不能为此开口,或者遥望
那是羞愧的露珠滚动足金
每次年轻在心火山中熄灭
我都常常为你所缠绕
尤其我们可爱的小小公主
学习提着水壶依次浇灌
她是纯洁的灵泉,一粒相思子
思她,我会落泪含眼中字母山峦
与一阵阵庆生的酸涩宴
表哥,你可知人生曾经甘蜜?
父母都已熟稔以下秘密
智能洗衣机,烘干机,新风机
如今更对智能电饭煲起迷
跟在我后面问如何蒸出香米
下一步,自然是蒸箱烤箱洗碗机
迟缓地浸出平整眉头的喜意
苦蜜呵,肯把清晨替换成清楚?
用青林飞雨脚踏青朗白日
仿似万道金箭却转入林间絮语
轻调旅途上诗神的指针
迎头压平那些中年结构烦恼
我的口中含苦,心中有蜜
可表哥,你是颠倒此意?
但丁上山,肚子上脸
忘却的灰发上闪着银光
想起童稚旧事,你仍在我手边
吐丝结网躺在瓜林中的夜晚
大星低垂如斗,小星眨眼
在梦里,好吃的尽是桔子
在阿姆斯特丹的树上,摇晃
烛光摇曳,你如影子缄默
向后隐去的面孔幻变失语少年
我渐渐地斩断了情感丝带长
人生呵,难得入定的片刻
我入梦,化蝶轻吻三千小日
而你只是用眼睛示意我
在黑色瞳仁间展示斑斓沧海
穿过凛凛冽寒风的清晨梦霭
在高铁站,回首作别
诸多心象绚烂如轻尘幻放
表哥,此去经年多保重
但愿再见时应是额头纹笑开
应是用一颗红心泼墨了
但与无人诉说的美丽生辰
2018年1月10日初稿,3月18日定稿
突如其来悲怆书
再挑肥拣瘦,也躲不过悲怆
你翻弄死韭菜鱼的鳞片听刀板哐当当
问不问,逆鳞重几何?它仍在
朝你的脸吐几口海的丛林
机场也是丛林。打量你在朋友圈
喜提瓜叔。却有种孤寂从心
人世如丛林。木讷人头
比编号更容易模糊你的目力
似乎时令到了可观冷意敲骨?虽停空调
五脏也自产如江湿气。无形吗?
善用枣之安慰,挑弄你女士想象力纳米
如此,风也会弹奏你匪上眉梢
一阵风吹非心,就有一种旗子动
或学区之旗,或簪缨之旗,或水屋之旗
所惊天已见凉力,而词语如故
它皱褶,它淡然,如人潜身其中变瓦园
2018年9月14日
刘南山:曾用名梦呓、老梦。1981年生于河北保定雄县。曾入选2008年柔刚诗歌奖。诗随笔《声音的饥饿》刊于《西部》杂志。诗歌入选《存在诗刊》《锋刃》《终点》《诗镌》等,连续入选《新诗品》。著有《异象诗丛:海上生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