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风采】
石会文,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大学本科,高级经济师,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武汉作协会员,武汉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乡村杂志》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特约作家。在省级以上纸刊和微升等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两百余篇。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中国乡村杂志》全国散文优秀奖,《现代作家文学》全国散文一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春 去 冬 来
(十六)
马诚去汉口谋职的事只能拖到正月十五以后了,因为,按沙湖的风俗,过了十五才算“送年”。
初春窄寒,阡陌原野仍是一片柳枯草黄,风寒雨潇,红土湖茫茫无际,不见舟迹,只听得几声老鸦的长鸣,显得格外苍寒。
马诚闲暇无事,想到了往日的“六小龄童”,便出门去了刘堂的家,想与刘堂聊聊,不想,到他家才知道他已去了武当山。他娘说,他迷上了武当剑,要上山拜师学艺,已去一年多了,说十年后下山。他娘急死了,人家女方的姑娘要退婚,不等他了。马诚安慰他娘,人各有志,強求不得,随他去吧。马诚想,这家伙还真想把自己练成打遍天下无敌的江湖豪杰。
随后,马诚又去找孙荒年,进他家一看,便知荒年的日子过得很寒酸,家里空空的,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快要散架的破桌子,连一条板凳都没有看到。马诚想,难道他家是站着吃饭?从荒年口中得知,他同父亲租了凌老大的几亩地艰难度日,他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家大口阔,母亲常年闹病,钱都花光了,没见病好,算是混饱了肚子。好在沙湖这块水乡之地,是一块宝地,再大的荒年,哪怕颗粒无收,也饿不死人的,因为,茫茫大湖就是茫茫粮仓一样,湖里有捕不尽的鱼虾,挖不完的莲藕,打不光的野鸡、野鸭,这是上天给沙湖人的恩赐。到目前荒年还没有一个姑娘问津,只因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姑娘家都看不上。哎,荒年命苦,他娘生他就遇上荒年,连个名字都叫荒年,他真不该取上这个名字的,只是他父亲是为了让他不忘灾荒之苦。
荒年告诉马诚,许海去了汉口,在洋学堂念书,他是余家场唯一一个在外地念书的人。人家有钱,当然要让自己的孩子多念点书,求个好前程。
陈狗娃今年春上一个人去湖里打青草,青草是用来肥水田的,草装得太多,翻了船,身子被丝草缠着,泅不出水面淹死了。他死得很惨,连尸体都没捞起来,怕是压在丝草里了。可怜他一身好水性却死在了水里。马诚一声感叹,难怪家乡人总说,会水的人往往都在水里死。
听了荒年的介绍,马诚想想这些昔日的朋友们,走的走,死的死,当年红土湖上的“六灵童”,仅此两三年,便“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为什么苦命人总是命苦?有钱的人总是有福?这世道公平吗?一种强烈的同情感让马诚伤愁无限,他好想拉他们一把,但苦于自己无力,只能叹惋而已。
坐了好一会,马诚要回去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荡,仿佛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所能,临走时他把身上仅有的一点碎银放在了桌上。荒年哪里肯要,正待还他,可他早已飞奔而去,他不忍多看眼前的一切。荒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唉,还是那么仗义。”

过了两天,马诚提着一袋面包、两包京果、麻枣去给榨房的凌老板拜年。京果、麻枣是当地的特产,用糯米、芝麻做的,这种食品在沙湖镇上才有卖的,自家是做不出来的,也算是不错的礼品。据马诚他娘说,那面包是洋货,是汉口的舅舅托人带来的,自己都没舍得吃,留着一袋送给凌老板,一袋送给培爹。
马诚走进凌老板家,给凌老板作了揖,送上礼品,一阵寒喧,亲热得不得了。马诚捧着热乎乎的茶望着凌老板,只见他比先前苍老了许多,也没有往日的那种派头了。人哪,就是这样,到了哪个山头就唱哪个山头的歌。凌老板告诉马诚,榨房早已关张,他在街上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卖些日用品,生意也不锦气,算是混口饭吃。马诚不禁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 四十年河西啊,事事无常,岁月痨人啊。
马诚没有把去汉口的事告诉凌老板,因为,他一向稳重,怕汉口的事还会有变,早说了不妥。马诚没有想到,后来他再也没有见到凌老板了。
这年春节,马诚过得特别郁闷,而马老五却过得倒很开心,他好像儿子中了举似的,逢人便讲马诚要去汉口他舅舅王洪盛那里做事了。马诚见父亲这样弦耀,十分反感,又不便说他,只好由他去了。
有天,马诚坐在门口发呆,突然问他娘: “娘,您比父亲小那么多,是怎样嫁给父亲的?”
王洪兰笑了:“怎么今天问起这事?”
“没什么,随便问问。”
王洪兰说:“王家与马家结亲是从你爷爷开始的。王家也是沙湖余家场人,早在你爷爷和外公年轻时,就是割头换颈的朋友,他俩约定好了,他们的孩子指腹为婚,结为亲家。结果马家生了你父亲,外公王家生了我,十七岁那年就嫁到了马家。两家的感情得以延续,也算门当户对。当时你舅舅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说你父亲没什么本事,只是种田还算一把好手,但哪能拗过你外公,也就罢了。”
马诚听了感觉有点荒唐,倘若父亲缺脚少腿,岂不害了母亲。他那年纪还没有体会到,父母之命、媒说之言就是天条,儿女们是不能抗拒的。

王洪盛自从在湖广总督张之洞府上当侍卫后,便把父母也接到了身边,一直都没有再回余家场了,除每年托人给妹妹王洪兰送点礼物,基本与余家场人没什么来往,很多人都不认识他。
王洪盛也算一个福星高照的主,张之洞府上侍卫很多,一年到头张之洞都难见上王洪盛一面,凭借自己的武功,总算混到了一个百夫长,一次偶尔的机会,让他走上了发迹之路。
光绪十六年(1890年),时任詹事府少詹事的李绂藻来湖北视察。李绂藻虽为从三品官级,级别在张之洞之下,但少詹事之职是跟随皇上左右的近臣,负责皇上坐朝、秋审、朝审、会议之事,因此百官都马虎不得。
京官到地方视察,一般都在驿舘食宿,李绂藻来湖北视察,张之洞却于汉阳张府宴请他。原来,张之洞与李绂藻平日交往甚密,私下常以兄弟相称,故而特别亲近。张之洞比李绂藻大两岁,官级也比李绂藻高,李绂藻自然对张之洞尊重有加。
当时在侍卫队里当差的王洪盛,还不是张之洞的近身侍卫,所以没有资格参与这次李绂藻的接待之事,他知道李绂藻是沙湖人,与自己同乡,很想见一见这个传说中的沙湖人。
为了争得这个机会,王洪盛找到侍卫总队长,说李绂藻李大人是他同乡,好想见他一面,望总队长行个方便。总队长也是沔阳人,算是个大老乡,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派王洪盛参加护卫李绂藻的差事,王洪盛大喜,谢过总队长,列队进了宴会厅。
张之洞把早餐也安排在府上,当他和李绂藻等一行官员走近餐厅大门时,只见王洪盛突然高呼一声:“立正!给大人请安!”王洪盛声如洪钟,高亢有力,一行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王洪盛,王洪盛目不转睛,立如青松,十分威武。
张之洞看了王洪盛一眼,马上认出他就当年沙湖卖鱼的那个人,心中不免生出几份惬意,打眼看了看李绂藻,有点自诩之意。李绂藻哪里不知,连忙向列队的侍卫们微笑点头,显得格外亲和,和张之洞直径朝餐厅走去。此时王洪盛心里忐忑不安,不知两位大人对自己的表现是如何评价,真耽心弄巧成拙。
张之洞安排的早餐很简单,都是一些汉口、汉阳的特色食品,如汤包、面窝、油条、豆皮、豆浆、热干面,再家常不过了。张之洞知道李绂藻是沙湖人,离汉阳仅几十里之近,口味自然与汉阳相差无几。
席间,张之洞指着那盘热干面问李绂藻:“李大人可知这热干面的来历?”
“哎呀,下官还真不知道,但闻其详。”
“这热干面是同治年间兴起的,汉阳一个姓蔡的卖汤面老头,把没卖完的面摊在桌上,准备第二再卖,谁知不小心把麻油泼在面上,焦急之中老头脑洞大开,突发奇想,索性把油和面抄伴匀勺,凉干,第二当作干面卖,不想很快就卖完了,人们更喜欢这个干面的味道,很快在汉口、武昌、汉阳三镇传开了。后来被一个常来吃面的秀才取名叫热干面,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行啊。”
“大人真是博学,一个贵州人把湖北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让我这个湖北佬汗颜啦。”
好不容易等到两位大人的饍食结束,张之洞和李绂藻携手走出餐厅时,王洪盛又乘机高喊一声:“立正!给大人请安!”李绂藻听王洪盛讲话似家乡口音,便止步看了王洪盛一眼,只见他仪表堂堂,威武雄壮,很是欣赏,便问:“你哪里人?”
王洪盛几乎心都跳出来了,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果断回答:“回大人话,小人沔阳人氏。”
“沔阳哪里?”
“回大人话,沔阳沙湖。”
李绂藻顿时露出了笑容,转过头来对张之洞说:
“哈哈,没想到在大人府上碰到了一个真老乡。”
张之洞随即附和道:“是啊,难得,难得。”
李绂藻是一个很念乡情的人,提起家乡就特别兴奋,今天在这里碰见了一个真老乡自然开心,顺便对张之洞说了一句:“张大人要多多关心关心这位真老乡啊。”
也许李绂藻就是一句随便的玩笑话,但一向爱成人之美的张之洞,无论李绂藻话说何意,他都是很重视的,连忙回李绂藻话:“请李大人放心,他本就在我府上当差。”张之洞顺便把在沙湖偶遇王洪盛的事说与李绂藻听,李绂藻又看了王洪盛一眼,说道,“你与张大人缘份很深啦,好好干。”王洪盛一听大喜,又是一声洪钟:“是!谢大人教诲。”
两位大人哈哈一笑,携手上轿去了驿站。
光绪十七年冬(1891年)王洪盛离开张府被调任汉口轮船局局长一职。这自然是张之洞履了李绂藻之诺,也是王洪盛的机会来了,前任局长陈京平因贪腐一案被免职,正好空出了局长的位置。王洪盛算是越级提拔,又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真验了家乡的一句老话,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啊。
王洪盛心里很清楚,这是张大人的恩惠,上任前便专门去了张府谢过张之洞。
张之洞说:“你在府上奉事已有多年了,辛苦了,也该有个去处。这也是李大人的意思,要谢也该谢李大人才是。”
王洪盛听了,暗暗佩服,原来官场的学问深着呢,每一句话都教他学乖。
“两位大人都是小的恩人。”王洪盛诚感恩泽。
“好好干吧,别负了李大人的好意。”
“小的谨记两位大人的教诲。”王洪盛不感多言,说罢便告辞离了张府。
发迹后的王洪盛没有忘记乡下老家余家场的妹妹王红兰,于是派人前往沙湖余家场送去了银两衣物。
马老五是个精明人,见王洪盛发迹,立即想起了马诚,于是请王洪盛派来的人传话,望王洪盛在汉口为马诚谋个职。马老五以为只是随便说说,没什么希望的,谁知王洪盛又派人送来银两衣物,并答应马诚去汉口轮船上谋职。马老五喜出望外,不日便风风火火地冒着风雪去沙湖找培爹。当然,这一切马诚事先一概不知。
马老五心很大,在他眼里,沙湖也算乡下,他希望儿子去的地方越大越好,渴望儿子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心愿。
大年初五的晚上,马老五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的屋顶长满了金色的水稻,太阳和月亮同时照进了他的家门。
这个梦做得很怪,他憋在心里几天了,不敢对人讲。初十那天实在憋不住了,便偷偷跑到沙湖镇上的法华寺找释怀方丈解梦。
释怀方丈听了马老五说梦后,便对他说:“此乃大吉大利之梦,屋顶长粮食,此为禄,禄为养命之源,禄者丰衣足食。日月同照门庭,此为日月同光,四壁生辉,日月乃宇宙之光,体智无穷。”
马老五听完方丈的解梦,大喜,烧了高香,得意回家。临走时方丈叮嘱马老五:
“解梦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谨记于心。”
“记住方丈话了。”马老五回家后,这事连老伴王洪兰都没讲,只是心中闷喜。无论方丈所言灵与不灵,图个心情好也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