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既读唐浩明的《曾国藩》
必读肖仁福的《李鸿章》
五卷本长篇历史小说《李鸿章》创作笔记:
潜利益
肖仁福
咸同之际,苏浙一带为太平军所占,华人清吏,洋商外使,纷纷汇集至沪上,寻求列强势力保护。列强陈舰于海边,明护自国租界,暗通清廷与太平军,看谁笑到最后,便跟谁玩。龟缩于上海的苏沪官员和商贾知道洋兵靠不住,派人至安徽找曾国藩讨救兵,卫护上海。湘军刚打下安庆,正在调兵遣将,部署进攻金陵之大举,无以分兵,曾国藩不为所动。身处曾幕为老师曾国藩摇鹅毛扇的李鸿章认为,沪上遍地金银,若据为己有,可打造成湘军饷源基地,拱手让给太平军太可惜。曾国藩觉得不无道理,决定派能员领兵征沪。
可派谁好呢?既然上海是个聚宝盆,当然得交给自己信得过的人。曾国藩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弟弟曾国荃。曾国荃正率湘军主力,借长江威势,东压金陵,以取破敌老巢之首功,没将上海放在眼里,断然拒绝。曾国藩又把目光投向彭玉麟。彭玉麟带着亲手创建的湘军水师正往金陵迫近,不愿离开自己的帅船,去上海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厮混,也不肯接盘。曾国藩只好函商于陈士杰。陈士杰在老家湘南狙击西征的太平军翼王石达开,以逸待劳,守土有功,受清廷恩赏,连连晋级,同样不愿离开本土,东下别人客场征战。
唯有李鸿章看出上海的潜利益,决定把千载难逢的征沪机会争取到手。潜利益就是潜藏于深处或暗处的利益,不是显利益,仿佛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智商不够,目光短浅,不易参透和看明白。其时上海的潜利益有三。一是上海位于金陵东面,保住上海,规复苏吴,可直指金陵,建万世奇功。二是太平军覆灭指日可待,战后重建成当务之急,既要召唤流民回归土地,还得引进西学西器,为我所用,上海属对外前沿窗口,身处苏沪,可占得先机,掌握求富图强主动。三是上海华洋杂处,中外人才尤其会西语懂西器的实用人才多,得沪者得人才,得人才者得天下,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正好创三千年未有之奇业。
看懂上海的潜利益,李鸿章与曾国荃、彭玉麟、陈士杰正好相反,主动来到老师曾国藩面前,争取征沪机会。曾国藩因李鸿章聪明过人,办差利索,为自己解除过不少政治和军事危机,本不愿让他离开自己,无奈湘军阵营里没有合适人选可用,不得不奏请皇上恩准,让其组建淮军,东征上海,廓清苏吴,为湘军筹饷办粮,也给曾国荃攻克金陵创造条件。大计已定,曾国藩意识到李鸿章建军征沪,还有另外一层特殊意义。清廷忌惮汉员带兵,因太平军起义,八旗绿营不中用,大清岌岌可危,才忍看湘军壮大,确保满清江山不倒,一旦战争结束,成军十多年的湘军完成历史使命,且师老已疲,唯有裁撤。然洋人虎视眈眈,需有新生力量固我国防,淮军正好接替湘军,承担使命。当曾国藩欢送淮军出征时透露出这层意思,李鸿章才明白此去上海,还有一份颇有份量的潜利益在等着自己。
上海就这样成为李鸿章的福地,也成为中国近代化的起点。正是站在这个起点上,李鸿章先建军功,继创洋务,再办外交,又固海防,至恩师曾国藩故去,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大清江山。反观曾国荃、彭玉麟和陈士杰,后来虽也做到封疆大吏,毕竟影响和历史地位远不如李鸿章。有人假设,此三人也是人中豪杰,若抓住千载难逢的征沪机会,成为另外版本的李鸿章或许也有可能。答案是可能性几近于无。首先三人看不懂上海的潜利益,说明胸襟不够开阔,视野不够高远,哪怕率军到了上海,也注定难有大作为。曾彭陈三人皆系湖南蛮子,生长于山野,吃得辣,天不怕,吃得咸,霸得蛮,打恶仗硬仗,不在话下,对付奸商滑吏和形形色色的洋人,心眼恐怕不够使。与三人不同,李鸿章生长于江淮平原,背倚巍巍大别山,面向商业文明一向发达的吴越大地,性格里既有山民的坚忍不拔,又具商人的灵活变通,且居京多年,见多识广,有足够的意志、智慧和经验,对付各类官员和鱼龙混杂的洋商华贾。这是李鸿章的底气,才自信满满,东下苏沪,掌控复杂局势,抓住别人眼里所无自己心中所有的潜利益,实现平生抱负。
或许有可能,曾彭陈三人也像李鸿章样,看出苏沪是可一展身手的好地方,只是舍不得放弃眼前利益,不愿去面对不确定的所谓潜利益。比如曾国荃,眼见金陵唾手可得,又何必舍弃看得见摸得着的千年大功,重起炉灶,面对变数?后攻下金陵,收获首功,没等朝廷论功行赏,便迫不及待携金裹银,跑回湘乡老家,建大宅,购田产,做上富家翁,足以说明曾国荃内心想法。俟朝廷有事,多次征召出山,曾国荃也能推则推,实在推不掉,才懒洋洋出乡,消极应付。这倒也是曾国荃的明智之处,攻克金陵让其登上人生顶峰,此后再怎么折腾,也不可能实现超越,再创辉煌。多年后清廷准备修葺三海和颐和园,命各地督抚拿报效银,以为曾国荃总督两江富庶地,出银肯定最多,结果他不情不愿,才报效四十万两,不到两广总督张之洞百万报效银的一半。其时中法战争结束不久,两广遍地哀鸿,前途无量的新宠张之洞掘地三尺,也要凑齐大银讨好朝廷,曾国荃心态则相反,老念着湘乡华屋肥田,巴不得开罪朝廷,贬官回家。至于彭玉麟和陈士杰,与曾国荃也差不多,当初响应曾国藩号召出山,目的无非保一方平安,并不想着建多大的功,留多大的名,不容易诱于上海的潜利益。
这叫做人各有志。李鸿章一向志大才高,注定会走一步看三步,凡事着眼于未来。到上海后,出于战争需要,购买洋枪洋炮,又自设多个枪炮局,后合到一处,成立江南制造局,造枪造炮还造兵船。战争总会结束,制造局出路何在?李鸿章早有想法:太平军和捻军消灭后,还有洋兵洋将,大清不可能没有国防,国防离不开枪炮和战舰,制造局还得存在下去。所造兵舰还可军民两用,战时出阵,平时运货。战后朝臣奏撤制造局,李鸿章又招股成立轮船招商局,购买制造局的轮船,跑江海运输,通过和平竞争,把欧美几大轮船公司挤出中国江海。李鸿章由此发现对付洋人,比对付朝臣容易得多。事实也是,无论办制造,兴运输,布电报,挖煤矿,还是修筑铁路,机器织布,开设银行,无事不受阻拦,不遭弹劾。李鸿章业大功高,朝臣羡慕嫉妒恨,倒也能理解,君上明知洋务利国利民,也总犹犹豫豫,半推半就,实在让人困惑。渐渐李鸿章明白过来,清廷有个最大的心理障碍,就是缺乏安全感,朝臣只要借题发挥,把事情跟大清安危扯到一起,清君立马认怂。原来人皆有趋利避害本能,觉得害大利小时,便会弃利而远害,哪怕所谓的害属凭空想象,也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满清自关外入主中原,人口不及汉民百分之三,总感到不踏实,睡觉都不敢闭紧双眼,最多只闭一只,留一只睁着,看住汉人,不能让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易手。此心理两百年以来渐成定势,总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遇事忍不住会往皇权安危上面联系。面对多如蝼蚁的汉人已够闹心,海面上又开来一队队突突突冒着青烟的洋舰,清廷难免心惊肉跳,非赶其开走不可。其实洋人眼里只有利益二字,不远万里跑过来,无非看准中国地广人众,市场份额大,买进卖出间,可赚大钱,清廷也能增加利源。然大清不在乎利不利源,再穷再困,皇家有四亿人供养,日子好过得很。唯在乎大清江山万世永固,爱新觉罗子子孙孙不劳而获,也就不允许洋鬼子惊扰好梦,非拒之于海外不可。无奈洋人有恃无恐,又放炮又开枪,把你国门攻破,强行闯入,“逼良为娼”,拉你跟着一起玩。偏偏内地又冒出太平军和捻军,八旗绿营不堪一击,不得不让汉臣兴办团练,先平息内乱再说。内乱持续十五六年,清廷一夕数惊,焦头烂额,洋人又不知趣,今天要跟你通商,明天要派驻公使领事,君臣越发焦虑,一会儿战,一会儿和,战又战不过人家,和又得赔款放洋人上岸,弄得左右不是人。
倒是林则徐巡抚苏省时的幕僚魏源和冯桂芬冷眼旁观,看个明白,随着蒸汽机动力的广泛应用,海洋时代不期而至,洋人不可拒,拒也拒不了,只能接纳。李鸿章率军东征,踏入沪地,便跟避难于此的冯桂芬一见如故,达成共识:与意在颠覆朝廷的太平军和捻军不同,洋鬼子并无鸠占鹊巢霸坐大清江山的动机,来华目的无非推销洋器洋货,大把捞金摘银。试想人家不远万里来中国办制造,设电报,铺铁路,跑运输,开银行,赚得盆满钵满,咱为何不可与其合作,将技术和经营方法学到手,也发财致富?李鸿章看准里面的潜利益,趁战争间歇,主动跟洋人接触,思谋引西学,办洋务,兴商贸,求富图强。人穷志短,唯一办法是先富强起来,才有底气和能力固海防,抗衡洋军,与洋人平起平坐,生意往来,互利互惠。趋利避害乃人之共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易开战,损害共同利益,自可和平共处。
李鸿章想到做到,战争还没结束,便试行洋务,开启上海制造。战后北上总督直隶,又把天津和京畿打造成洋务重镇。见李鸿章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朝臣极不舒服,千方百计设阻。李鸿章要修铁路,攻击说铁路惊动山神地神水神,大清失去神佑,会招致大灾大祸。事实是铁路不仅无害,还利官利民,朝廷尝到甜头,不再理睬朝臣。李鸿章又奏修津通铁路,计划把铁轨自天津铺到通州。朝臣又数出大把铁路坏处,如火车猛如虎,见人咬人,见畜噬畜,真到了通州,京城绝无宁日。还说皇陵受到惊扰,先祖怪罪下来,子孙绝无好果子吃。李鸿章觉得可笑,置之不理,回头给慈禧展望津通铁路前景,慈禧也认可,正要准奏,朝臣急中生智,说津通铁路一通,万一官民不慎得罪洋人,洋人跳上火车,一夜工夫就可攻入北京,找朝廷算账。这一招真灵,慈禧想起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破北京,自己随夫咸丰逃亡热河,看着他死在那里,不禁心酸不已,恨起洋人来,觉得洋人发明的铁路也可恨,不让李鸿章再提铁路二字。李鸿章不甘心,也拿英法联军旧事打比,说津通无险无阻,即使没有铁路,洋人照样可攻到北京,要阻洋人,只能加固津沽海防。慈禧冷静思之,也知李鸿章所言不虚,但脑袋里的痛苦记忆实在没法抹去,只有否掉津通铁路。
此乃清廷软肋,或曰弱者心病,神仙都没法根除。慈禧本够精明,放手重用李鸿章等汉臣,实现同光中兴,谁知晚年昏聩,做出不可理喻的傻事,深层原因与咸丰差不多。百日维新期间,维新派觉得慈禧不除,新政难行,密谋刺杀慈禧,好让光绪放开手脚大干。慈禧风闻,吓得不轻,自颐和园赶回宫里,软禁光绪于瀛台,重新训政,又迎载漪之子溥儁入宫为大阿哥,准备取代光绪。各国公使觉得载漪父子差劲,不如光绪开明,公然反对清廷废立。载漪恨透洋人,又无奈其何,于是怂恿慈禧,说义和拳刀枪不入,民气可用,借其力赶走洋使,也就没人敢对朝廷指手划脚。慈禧也觉洋人可恶,却对义和拳刀枪不入存疑。载漪担心煮熟的鸭子飞走,自己帝父梦破灭,弄了纸假电报,说多国洋兵已自天津登陆,杀向北京,欲捉拿太后,营救光绪。吓得慈禧六神无主,听任载漪愚弄,大开城门,放义和拳入京,攻打各国使馆。这下果然引来八国联军,慈禧携光绪逃出京城,流亡西安。途中突然想起已外放两广总督的李鸿章,电旨其北上议和,才避免亡国灭种为列强大卸八块的厄运。
现代医学实验证明,焦虑不安会让大脑分泌叫做皮质醇的激素,致使脑中负责记忆、方位和判断的海马体功能丧失,从而导致思维紊乱,利害难辨,做出违反常理的可笑事。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席卷江南,洋人又来捣乱,英法要求派公使入驻北京,有事可代表本国跟清廷交涉。咸丰皇帝觉得咱天朝上国,与英夷法夷平起平坐,实乃奇耻大辱,指使僧格林沁炮轰护送英法公使西进的洋舰,一解心头之恨,结果招至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咸丰逃往热河,愤愤而亡。咸丰为何不计后果,做出如此幼稚举动?就是长年处于焦虑忧惧之中,脑袋里的海马体受到皮质醇浸害,智商严重下降的结果。慈禧精明一世,弱ruò智一时,也是焦虑和恐惧导致脑中皮质醇激素徒增,智商瞬间归零,任凭载漪摆布,闹出天大笑话,铸成千古大恨。
满汉官员自然不知皮质醇为何物,却懂得如何人为制造焦虑和恐惧,逼君主就范。且屡试不爽,无一次失灵。这是清廷的宿命,因自卑而焦虑,因焦虑而恐惧,一有风吹草动,便失智失常失态。越失智失常失态,越找不到安全感,统治中原两百多年,仍战战兢兢,自设藩篱,人为区分满汉,制造满汉对峙。四位殿阁大学士和两位协办大学士,满汉各半,满在汉上,汉不服满,满不认汉。六部堂官里,满汉两位尚书,四位左右侍郎,掐起架来三对三,势均力敌。满汉斗得正欢,洋舰西来,又视洋人为洪水猛兽,企图以海岸为屏障,阻之于海外。面对汉臣汉民,反正刀把子在手,臣民只能服从,可洋人有洋枪洋炮,清廷的刀把子斗不过,以至自取其辱,自食其果。洋人汹汹,本该放弃恩怨,满汉团结,共同对外,但满君满员没这么想,以洋人为仇的同时,仍没忘以汉人为寇,以一满斗洋汉两敌。
原来潜利益终究敌不过潜危害,哪怕危害并不存在。所幸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等汉臣,能超越满汉藩篱,视整个中华民族为统一整体,认为清廷不止是满人朝廷,也是汉人朝廷,天下不止是满员天下,也是汉民天下。江南战乱,八旗绿营不中用,君臣惊慌失措,曾李们以大局为重,冒着生命危险,出面建军平叛,还百姓清平世界。也不与洋人为敌,洋人为发财来华,咱也可大大方方,与洋人一起赚钱,你好我好。清廷仇汉仇洋不仇钱,也知制机器、开煤矿、修铁路、拉电报,有利可图,恩准李鸿章放手办洋务,但别有用心之徒一说李鸿章挟洋自重,窥窃神器,便心惊肉跳,否决其奏请。李鸿章知道清廷心病无人可医,只能耐着性子,静候其病症稍稍轻缓些,重启奏议,另行开张。国家要富强,先得维护国体,再在国体健全下办事,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办到哪个地步办到哪个地步,日积月累,聚沙成塔,不断收获小功,总能叠加为大成。
这便是李鸿章比满清君臣高明之处,能高瞻远瞩,超越满汉对立和华洋对峙,看懂国家和民族长远潜在利益。这绝非空话,李鸿章所创事业不仅影响晚清,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在产生大效益,如总部位于香港的中央特大型企业招商局集团,其前身便是李鸿章一手创办的上海轮船招商局。(2022.7.2。原创作品,如转载,请注明“源于山径文学社”。)

(肖仁福《李鸿章》全五卷)
贵州人民出版社
作者简介:肖仁福,湖南作家和历史文化学者。当过农民,教过书,长期在教育、财政、政府、群团等部门工作,谙熟机关生活。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和史学研究,已出版作品六十余部,共计千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官运》、《位置》、《心腹》、《仕途》(三卷本)、《阳光之下》等十余部,《背景》、《本事》等小说集和随笔集四十多部,历史小说《苏东坡传》、《霍光传》等多部。近有五卷本《李鸿章》出版上市。(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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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