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昕孺专栏
慢中有深意
——米祖诗集《与你慢度时光》序
吴昕孺
多年前,我应邀去永州参加一个诗歌活动,结识了米祖。
当时,她的名字是三个字:米祖儿。我品酌这名字的喻意和来头,估摸着这是笔名,还是本名?
后来,“米祖儿”变成了“米祖”。她是不想和一个成名歌手容祖儿重名,还是担心有个“儿”字让自己显得幼稚呢?我并不是个八卦的人,虽然时常和她有联系,却从没问过她这些问题。或者说,每当我关注一个人,并产生某些疑问时,我一般不会直接去问答案,而是采取更加关注的办法,寻找自己对这件事的理解。
我发现,“米祖儿”变成“米祖”之后,她的诗歌创作也跃上了一个新台阶——写法由铺陈变为节制,意象由显明变为隐喻,抒情由浓烈变为隐忍。
米祖这本诗集里的山水诗大多写意永州。这个地方是她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是她的生命历程中思想走向成熟的时期。诗歌脉象从遥远的过去,从先祖;到自己的过往,到父母;到自己的现在,乃至未来——这样一条时间中轴线,形成了历史的纵深,仿佛一条涌荡不息的血脉与人文之河。米祖有一种身份的自觉。这种身份的自觉并不是说她认为自己会是一名多好的诗人,恰恰相反,她是如此质朴而谦卑。在我们不多的交往中,她总是坦陈对自己作品的怀疑和惶恐,她生怕自己的诗歌不好,生怕率尔操觚辱没了养育自己的那一方水土。她是一个在诗歌面前,把自己降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的女子。
从来都是,谦卑源于深情。米祖的身份自觉就是,她把自己定位为永州的女儿。这和柳宗元当年写《永州八记》的心情与感觉是不一样的。柳宗元的身份自觉永远是一个逐臣。他虽然在永州生活了十年,永州山水也嵌入了他的骨子里,但他的写作姿态始终是一名旁观者,是一名寄居他乡的游子,借永州幽寂而秀丽的山水浇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块垒。米祖写永州则是将整个身心投入进去,好比一块铁投入熔炉中冶炼成钢,她对这片土地完全不设防,像一个女儿面对父亲,像一个恋人面对情侣,她把浓情炽爱和喜乐忧伤融进一个个汉字里,让它们尽情舞蹈、跳跃、流淌、飞翔:
“最后,我决定在瑶都水街开一间当铺/我把我后半生的光阴全部当在这里/等你,赎回我”(《在瑶都水街,爱了就不再释手》)
“此时此地,如果时光慢下来/我奢望,邂逅/一份爱情,然后安一个家/请村旁的古榕树作证/耕田,读书,刻字,写诗”(《千年古村:上甘棠》)
“此刻,水是一个清洁的动词/从湘江流到万千人家/那些格栅与光影合成黑白琴键/在无声地弹奏水之谣”(《水之谣》)
“这个季节,为我搭起了琥珀色的舞台/无数的人在我身体里舞蹈、歌唱、说甜蜜的话/都一一记在诗句里/黄金一样的回忆”(《桐子坳》)
“蘋和蘋岛都似一只小船/千万孤独和愁,在水道上飘摇/一辈子,多么像我”(《蘋岛在千万孤独里飘摇》)
“我走在里弄里,悠闲,静谧/像回到故园,一列斑驳的绿皮火车/时轻时重,从我的身体里地驶过/要么抒情,要么叙事,要么叩问我走失的时光/去了哪里”(《里弄书》)
“英年受挫,死而尤生,不屈不挠不颓废/一树成林,金果累累,是不是生生不息//噢,多么像我的父亲/行走在王者之路上”(《南桥银杏王》)
……
这类作品承接了自《离骚》以来中国古典诗歌优良的抒情传统,情感充沛,意象丰赡,语言华美,或一唱三叹,或百啭千吟,读来让人兴会淋漓。如果要挑刺,则有些作品比较直接、外露,也有些作品过于冗长,节奏拖沓。米祖显然注意到了自己的问题。我觉得,她的反思意识与钻研精神真是值得每一位诗歌写作者学习。她自己创作之余,创建个人公众号“蓝穑诗歌”,担任潇湘诗社社长后,又主持“潇湘诗刊”公众平台,网罗志同道合者四百余人,日夜切之磋之,啄之磨之。米祖也因其杰出的组织能力和不俗的人格魅力,被群里的诗人们冠以“神仙姐姐”的美誉。
最为难得的是,她的诗歌技艺得到了极好的淬炼。她诗歌中的长句子越来越少,形容词也越来越少,细节越来越饱满,意境越来越清奇,内涵越来越充盈。她开始写出真正富有现代性的诗歌作品了。
在《乡音》这首诗中,米祖的写法发生了很大变化,她不再使用那些宏大的意象,也不再一泻千里地抒发自己的感悟,而是收敛回来,就像一名技艺高超的工匠,对作品的细部进行妥帖、精准的打磨:
“那是血管里的一种颜色。紧紧跟随我/从乡下来到城市,仿佛一座孤寂的山,/没有草木和繁花”——第一段,将方言比喻为山,这山在故乡是连绵不绝的,是草木蓊郁的,可一旦随着主人进了城,就必然成为一座没有草木和繁花的孤寂之山。这也是为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内在原因。
“很多时候像挤在城市高楼之间的月亮,那么瘦/努力说马虎的普通话,后鼻音暴露出来/总是小声,甚至羞涩”——第二段,又将方言比喻为月亮,可见方言在城市中越来越尴尬,越来越没有位置,山虽然孤寂,尚有饱满之态,可挤在城市高楼之间的月亮,却是那么瘦弱。第二段是整首诗最为出彩的地方,像“努力说马虎的普通话”“后鼻音暴露出来”这样的句子,看上去随意,却正是诗人匠心独运之处。
这首诗的后两段也不错,可惜陈言多了一点,从第三段“中秋的月饼”这个意象过渡到第四段“我的爹娘”,结构上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大家基本上都会这样去写,无形中削弱了这首诗的独特性。
当然,米祖不会停下探索的脚步。我读到《枇杷黄了》时,禁不住会心一笑。目下写乡土题材的诗歌多如牛毛,你写什么都不好下笔,但米祖别出心裁,她采取了写信的方式:
阿莲:给你写信时
剪刀、箩筐、梯子都已准备好
春田、秀娟、美英几次问讯你回来的时间
二爷爷老是提着烟袋锅站在村口
兄长说,我们村里的枇杷
蜜蜡一样清透,金黄,饱满
天空还那么蓝。小时候
我们玩耍的溪水还是那么清纯
除了等你
就是在石头前发呆
写信,给人一种怀旧之感,与那个时代,与农耕文明恰相匹配。写信,可以让沉重的主题轻松下来,可以使严肃的话题变得亲切。写信还是融抒情与叙事的最佳方式,因为,它可以任意率性,可以不拘一格。于是,我们看到,这首仅十行的短诗中,除了诗人之外,还出现了六个人物,但一点都不显得累赘。“二爷爷”是谁?“兄长”是谁的兄长?“阿莲”干什么去了,有着怎样的命运?这些诗人都没有交代,却无不有迹可循。窥一斑可见全豹,而每个读者心目中的“全豹”又都不一样,这就是诗歌创作中高妙的留白。
通读米祖这本诗集,最让我惊讶和欣慰的是,她没有把自己局限在山水写作和乡情写作里,她有着较为宽广的视野,一直在尝试不同风格的写作。作为一名城管公职人员,她十分关注城市现代化建设的变化与社会低层弱势群体的疼痛,甚至不惜将硬性的城管事务写入诗歌,无论对工作还是对诗歌,都阐述了一种难得的热爱。而且,米祖还写出了像《约等于蓝》《提灯的人》《手工》《空杯子》《矗立的风景》《寻找时间的人》《白》《十月,时间或她》《薄暮》《秋深》等,蕴含着可贵的思维含量和思想力量的优秀作品。其中最为打动我的,是《天将晚》。
首句“她还在继续修改她的画”一下就吸引住了我。“继续”这个词用得多好!几百上千字的描述全被这个词给省掉了。诗歌的伟力由此可见。
“似乎这样,就可以在画里获得她失去的”,第二句陈述“继续修改”的理由,实际上也在继续拓展留白。她究竟失去了什么呢?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在这里,“失去”是一个关键词,“失去什么”却一点也不重要,还有什么比“失去”本身更让人痛惜的呢。
“落日像深秋的橘子被谁从岛上抛向对岸/将沉入湘江,凹凸的波澜在视觉里/摇晃”,这里将“落日”与“深秋的橘子”相对应,都是“被抛弃”的物像,进一步强调“失去”的分量。波澜在视觉里摇晃,将波澜与人浑然为一。
“岛上的朴树斜在河畔/她用呼唤的方式在画里写实自己/又置身一种莫名的虚空中”。我们一定要注意“呼唤”这个词。“呼唤”说明她要呈现的东西并没有出现。她想呈现什么?用一棵斜向河里的朴树,在画里写实自己。这一句想表达的其实是,她已经迷失了自己。正因为有“呼唤”这个词,才有后面的“又置身一种莫名的虚空中”,说明她并没能唤回迷失的自己,这也与第一句“继续修改”遥相呼应。
“我似懂不懂”,这是突然插入的一句。这一句看上去似乎可以不要,但不能不要,因为最后一句是“我,走向夜的深处”。如果没有“我似懂不懂”,就不能有末尾的“我,走向夜的深处”,那这首诗将至少掉一个档次。
“或许,她在用印象派解释现实里必须隐藏的东西/以及难以启齿与不可言说的情感”,这两句让冰山显露了一角,又及时地收了回去,分寸把握不错,但我觉得还可以处理得更好一些,比如,还可以更简洁,甚至更委婉。这个时候,应尽量少用“难以启齿”和“不可言说”这样的词语。
“这样也好,就算落日从河面消失/就算天再晚,一切都会不偏不倚留下来/终会找到自己的原点和一些光亮的东西”。由于前面的细节饱满而真实,所以,这两句思考并不显得唐突,反而增强了作品的力度和韧性。
“就这样,她走向画的深处/我,走向夜的深处”。结尾很好。在“她”之外平添一个“我”,让诗歌更具质感,也多了一个维度。“她”或许是“我”眼中的“她”,“她”和“我”是两个人;“她”也许又是“我”心中的“她”,那“她”与“我”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画的深处”与“夜的深处”无疑是两种不同的深处,但也有可能是同一个深处。
这样的诗歌,所表达出来的生命思考与人生况味,是不是更耐人寻味呢?
读到这部书稿,才知道“米祖”的确是笔名,她的本名叫黄春旺,一个颇男性化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偏爱蓝色的“米姑娘”(这是我对她的称呼)虽然温婉秀雅,但其豪迈亦足可比肩须眉,至少她不属于慢性子。她做事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然而,她深谙“慢工出细活”“冷水泡茶慢慢浓”“文火香偏胜,寒泉味转嘉”的真谛,她对大自然赐予的一切,采取“慢”的态度,慢慢走,慢慢读,慢慢写,慢慢享用。
在这里,纵有三千意象,我只取一个慢字
与你慢成一帖时光
这样的慢自有深意。
因为,慢着慢着,就会产生鲜花怒放、骏马奔跃的效果。要知道,日拱一卒与一日千里,往往是同等的境界。
是为序。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县人,1967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湖南省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出版长诗《原野》、诗集《他从不模仿自己的孤独》、诗歌随笔《心的深处有个宇宙——在现代诗中醒来》、诗论集《我们注定会喜欢诗歌》等20余种。现任职于湖南教育报刊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