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官厚禄
作者:王一舸
配乐:冰儿 朗诵:罗兰
小飞伯伯曾经送过我一个瓷片,是万历青花的“高官厚禄”。这在传统瓷片中,可以称为某一类型“主题”瓷片。一般大多在器物的内底儿,通常是简笔画的一个官员,倚着个鹿。谐其音意就是“高官厚禄”。虽然这种寓意可能引起大家对中国“官本位”社会的批判,但是小飞伯伯当初给我这个瓷片,也只是因为有个吉祥寓意。现在看来,这个瓷片也并没有帮我实现多少它的“实际意义”。它和它的吉祥含义,都已经抽离成为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美好祝愿。反倒由于它与小飞伯伯的关系,而时时被我记起来。
这个“高官厚禄”,其中的人物相当简略,寥寥几笔。小飞伯伯总是提到古代陶瓷器上的这些画工,尤其是青花民窑的许多画工的笔法——帅。往往很简略,就传神,意蕴全都在那看似草就的几笔中了。
“真别看不上古代这些工匠画的,比现在专门学的学生,专门教的老师,那种抹饬抹饬还画不好的强多了。”在看这些瓷片的时候,你都仿佛能感觉得到当初画的人的速度,那是又快又准,一笔就得的。然后,淡淡的染了一下衣服,是清亮儿透的青花染。脸和后面的鹿,都是白描的。一个大块,且非常好看,耐看的晕染色块儿,对比了穿插和独立的线,整个气质又古典,到现在又特现代。因为这和现代派艺术有暗合。
艺术语言之所以称为艺术语言,是它真跟语言一样,有修辞,有风格,讲究说话的方式方法。小飞伯伯就是有点拧巴的人。因为他的绘画艺术风格要现在来说,相当“泥古”。在艺术实践上来说,他是苏俄派,或者说,是某种诗意的现实主义派。要谈他的绘画,就要了解库因吉(又译“库英治”因为这个译名不统一的情况多,所以将外文附上Kuinji)、希施金、萨弗拉索夫,甚至是列维坦。张仃先生在评价他的艺术创作的时候,还曾经提到过一个美国人——安德鲁·怀斯。当然,最主要影响他的,应该是库英治和怀斯。
前者是绘画面貌方面。我到每每在小飞伯伯的那件小屋里,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把眼光注视到他门后墙角挂的一幅小画上。那是在混沌夜色中的茫茫原野,和远处模糊不清的地平线,林子和道路相比,是在画面上方,有着云气和月华的,神秘的月亮。那种奇怪光色下月亮,最能体现出库因吉的影响。
当初库因吉就是因为在展览中,只放了“第聂伯河上的月光”这一幅画,还不是在亮光底下,而是让观看者在幽暗的光下,观看那层次丰富的月光带来的,奇妙的,云母和蛤蜊光般的神秘视觉感受。当时人都轰动了,对于那种近乎魔术的“神乎其技”。纷纷表示不可理解。
我想,这也是小飞伯伯想追求的。那幅油画很小,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可是所表现出来的层次和丰富,还有那神秘的光色。从我小时候就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直到多年以后,那幅小画还挂在那里……
如果说库因吉给小飞伯伯的影响是那种神秘的气质,对光和暗的追求。
那怀斯呢,给小飞伯伯带来的是另外两个方面影响。一个是对现实细节的“怀斯式的凝视”。 另一个是绘画形式上的——这个非常特殊。也直接的显出了小飞伯伯特立独行的气质——他在“蛋彩画”上较劲。而怀斯,在美国人里也颇特殊,他也以画“蛋彩画”见长。
“蛋彩画”对于现在人来说,已经是一个挺陌生的名词了,即使美院学生,也不见得多了解,更不用说在这上下力气了。这也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如果想了解,可以单独查。总之,记住一点就好了。这种东西,费力不讨好。又吃功夫,又费劲,又不一定有意思(绘画者的感受,尤其是愉悦感而言)。所以,在历史上,它可以算是油画的额娘,可是被油画淘汰啦。
但“蛋彩画”是不同于油画的,用它画画,会有“特殊的劲儿”。就跟胶片相机加手自冲洗胶卷,甚至是“接触印相”之于现在的“数码”一样。它最后的呈现也是有差别的。
可是小飞伯伯野心更大,首先,他的“蛋彩画”和传统“蛋彩画”(可以参看从波提切利的“春”到怀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这样不但可以对“蛋彩画”有一定了解,也许会有恍然大悟——噢,这么多名画,原来是“蛋彩画”啊!同时还可以简单了解一下“蛋彩画”的发展和进步。)方法不一样(其实每个画家的绘画制作过程都不尽一样,甚至差异巨大。然后呢,具体说来,没法教,就不告诉你!)。而且,最大的野心就是,他用来画“蛋彩画”的画面,是一个特别特殊的材质——高丽纸!
作为传统东方绘画用纸中最皮实耐造的品种,高丽纸当之无愧的被小飞伯伯挑中。写到这里,我想懂点儿的大家伙儿们就才明白,小飞的野心。他是想把西方的画和东方国画融合到一起。还是用的如此另辟蹊径的方式。
我一直坚信,艺术绝对是需要讲求“实验性”和“文献性”的。曾经,学校招生时候出过一段小故事。当时一位以画党和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的老师(著名油画家)不知道让什么情况刺激到了,曾经拍案坚决的说诸如“现实主义美术是永恒的,它的支柱地位五十年不动摇,一百年也动摇不了!”(这不是这位学苏俄绘画出身的神人头一遭的“神行为”,更神的段子是到了西班牙的普拉多美术馆,大家都到里面参观画作,他不进去,在门口画树,画树!画树……重要的话说三遍。当然,由于如此,我就不道其大名了。)然后,旁边的石冲老师(也是画油画的。当初由于搞创作“不务正业”还一度被学校开过。之后回来了。是个挺让人敬重的人。由于我赞同他的观点,所以就直接颂扬一下)不答应了。石冲老师就开火儿了,讲艺术要有实验性,更要有文献性。就是这个艺术具有文献价值,是某种探索的实践和证明,哪怕那种探索最后不成功,甚至的确“意义不大”,可是在历史上,它是有意义的。就像人类走错的道路的痕迹,人类定错居的历史的遗迹。(最后两句是我自己加的)。
我和小飞伯伯聊天,他反应有意思,就是调侃地回答:“其实XXX(那位“现实主义不动摇”的神人)他画的画才有文献性呢,真正的‘历史文献’啊!比海报还有文献性!”当然,他们所调侃的文献性的确是“文献性”,可偏偏就不是艺术探索方面的,所以也不是具备“实验性”的“文献性”。
而小飞伯伯的“高丽纸蛋彩画”,就真是兼具“探索性”和“文献性”的实际存在。深具意义。但是,为什么他都没坚持多弄些呢?这个我和父亲还有别的人聊过。我自己也想过。我想,可能是他也发现了这么走不一定“成立”。父亲曾经和我说过,小飞伯伯走的路“有点被动。”简单说起来,就是他画的画,他所宗的人,他的偏好,都是“很吃功夫”的。不但吃功夫,想从上面再“创新”和“生发”点儿什么,很难。因为他爱好的——苏俄绘画和蛋彩画,都是非常成熟,技术化,从各个方面,其保守逻辑都非常封闭了(尤其是其内部的保守)。如果你做“像样了”,那就很难再自己有“大的创新”。如果你想“创制”,你就会“不伦不类”,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然后,说句实在的,现在满中国看,有几个人真能熟练的画蛋彩画?画的人都很少,别说画好了。美院是教了,真正拿来当家伙事儿的有几个同学呢?还有,能有怀斯那个功夫的人有几个?要有早成大师了!
他是另辟蹊径了。但是找到这个蹊径偏偏是最“蹊”的一条,还有可能前头看不到“径”。正是由于这种选择上面的“被动”,所以在创作方面也“负担太大”。小飞伯伯是公认的“有功夫”的人,他当初也是以自己超写实的风格获得名望的。可是也架不住那么累啊。中国人画画,拼本事不说,就是拼个“膀子力气”。那像佛洛依德或者怀斯这样儿的,都迹近于无。更别说古代那些个拿着画画当建教堂来干的“牲口们”,像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伦勃朗这种主儿了。我上面说的那位“神人”,他画的东西是挺“苏俄”的,人物也挺多的。可是其实少费心思,不用多动脑子。
而且也有“偷工减料”的小辙(这些“偷工减料的小辙”从列宾就用,如果不拿西方那些古典绘画仔细比,您看真不好看出来。话说回来,就算是费功夫,打几年麻将费的功夫也不一定比画西斯廷天顶的“创世纪”少,出来的东西能比吗?)所以,还是那句话,“人家吃什么,咱们吃什么。”
懂点事儿的都知道中国绘画自己有自己的长处和维度,西方人也学不会,比不了。所以这方面,画国画的人不用开悟,不用转弯儿,自然就想得开,做的好。可是偏偏小飞伯伯是在艺术上是那种审美倾向,艺术追求。加上他“的确有膀子力气,功夫也公认的好。”所以就较真儿去了。可是这种事,让我想起了在中原大地上被动的追着捻子的蒙古增格林沁亲王大人,不被砍,自个儿也得累死,要么绝望了都。他那时候又较真,注重脸面,不像现在中国画写实油画(其实远不止写实主义油画)的许多人,能够用“带有中国特色的自圆其说”,糊弄自己和别人,苟且(或不自知)的活着。
最后,就是因为他太“贪玩儿”,搞这批画的时候,还曾经有一段研究上了颜料。这都属于“材料学”了。可是他不但研究,还很不错,还曾经差点就申请了相关的国家专利……
然后,就是迷上了收藏这个道儿。从此,就抛却了那些“烦人”的事情,做个万历皇帝,从此“求仙”去也。其实现在想起来,这也是“艺术家性格”的随性表现,只不过中国这片土地,扎在一个狭窄的所谓“风格”吆喝几十年一辈子都不一定有人甩一眼的社会情况,谁能容得了他风行水上的创造力呢?
虽然如此,他的那一批作品,我上面说了,从“文献性”和“实验性”来说,我想以后会有,尤其是美术史上,会有自己的定说的。但是,我上面说了那么多,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他的艺术取向也是相当“现实主义”的(这就造成了他之后的拧巴和困扰)。所以,我说,也是相当守旧和“泥古”的。 但是,割裂的是,他也欣赏某种“现代派”。我所谓的某种“现代派”。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派”,而是和所谓“现代派”有声气相连关系的两类情况。那就是——设计和国画。
小飞伯伯最早是在设计获得成功和名望的,他还是八十年代名满海内的设计界“三王”之一。学校的校徽(中央工艺美院,今天的“清华美院”)实际上还是他设计的。
可是他不以为设计为荣,反以为耻。他的最大理想,按他自个儿说,就是“好好画画儿”。但是,他有设计的那份儿敏感。在艺术创作上,有从搞设计的生涯中提炼出来的简练,完整,和对现代艺术中各种画面关系的敏感,所以,他会欣赏那种简练有力,又抽象概括的线条。在欣赏这些的时候,他的标准又不同于我上面说的那些“厚重的现实主义传统”了。
至于国画,他起先不甚感冒。然后,忽然喜欢上了李可染(估计那种厚重“暗”和对光的重视,以及那种神秘的逆光画法,与他原先对库因吉的喜爱无缝对接了。)还曾经向邓林先生借过“李可染画集”一张张拍了照片(因为当时的物质条件不好,信息资料太少,只有如邓林先生那么好的家庭条件,才有“李可染画集”这样的大部头),要好好学习。而他对瓷片绘画的喜爱,也恰恰链接了我上面说的两点。
“你看,这画片儿画的多好啊。”他时不常会拿出一个瓷片,和我赞叹一句。“其实林风眠的画儿,就是跟这上学的!”
不错,父亲原来也和我提过一些。就是林风眠画中的鸟,还有那些线条。虽然,大家都很不喜欢林风眠先生的为人(如果知道历史的人估计就没几个人会喜欢他了,抗战时期著名的“林跑跑”,关键还没跑得了,都“漫画”了)。但是他对绘画的悟性,他精致敏感的色感,他对融合东西方绘画所进行的,相当成功的创作。他无论是教学,还是对整个中国美术的大的影响,都使小飞伯伯在拿起瓷片儿的时候,不得不提到他。
“中国这几个厉害的,其实都是把西方的,和咱们自己本有的东西合得特别好。有的人,是西方的和中国传统文人传统合的。有的是和敦煌合的。还有从民间来的。林风眠就是,他拿这些瓷片儿上的画儿,那些线,还有,你看这个芦苇叶子,不就是这个罐子上那种吗?”他一边翻着林风眠画册,一边比对着身旁的一个磁州窑罐子。
“他不但把民间的东西和自己的画结合特别好,而且,特雅。品味很高。”他说着“其实咱们民间这些东西本身就很雅!很高明!”
“不是林风眠高明,是中国传统这些瓷片儿,这些画片儿,本身就很高。”这是他让我意识到的。
他让我脱开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局限眼光。不拘泥于什么文人画,院体画,也不仅仅拘泥于汉墓壁画,砖石,或者敦煌,和宗教造像。而是能够更高一层的看到,由古至今的整个中国人生活流淌点滴中的艺术和品味。它们可以说是民间的,但是应该不可一言以蔽之,因为,范畴更大。我就将上面这一堆,都称为中国传统吧。
小飞伯伯对中国的传统,不是片面的热爱,而是真正的热爱。他对中国古代文化和艺术的爱,远超出了一般的范畴,而是发心的,对真正的“古代生活”一点一滴都自豪,都热爱。随便拿起一件器物,顺着谈起中国传统的这些个话头儿,他整个人都发光。也是他,让我对中国,以及那种深厚伟大的传统和历史,有了更深层广泛的自信和自豪。
“其实我们应该感谢明朝,应该感谢明朝有那两位‘道爷’。”他指的是嘉靖和万历皇帝。“要没有那两位‘道爷’,咱们得少多少有意思的东西。那时候的东西,尤其嘉靖时候的,文房啊,武器啊,别的什么啊,多少都有点‘仙气儿’。其实,成仙得道也是挺有意思的啊。不过,明朝东西都挺好的。光说有意思,比清朝的强啊。可是民间上的都挺有意思的。其实都说‘粗大明’,比清代那种现代工艺品似的东西,可强太多了。它们有自己的美,不完美,可自由的美。”
那个“高官厚禄”各个时期都可能有,但是就万历时期的,就像我上面说过我那块儿,风格明显,非常简洁,点线面的结合又耐琢磨。
小飞伯伯还带我收到过一个万历五彩的荷塘图。绿色彩的地方已然铅化,有的地方透着水银光,有的地方好似有“氰色”。是青花勾勒,青花釉下染,加上别的釉上彩的。整个写出一片“寂寂荷塘栖晚禽”的画图。
小飞伯伯能在这些诗和美的意境当中看着时光流动。是有很幸福的审美体验。要说起来,看着这些画片儿,器物,就跟念一首首,美丽的古诗一样。谁能够不沉醉其中呢?而在其中,是能感到自己存在的自由性的。
一凡在文章《父亲的自由》中写道“你看看古人的砚台,穷人的东西虽然不华丽但是多可爱,看着它能想象古代的文人什么样儿。”他(小飞伯伯)端详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指着砚台对我说。他还常拿着瓷器,忽然右手像拿着笔似的在瓷器上做画的动作,嘴里念叨“真帅!用笔真帅!”他说不同的器型、纹饰,都代表了不同年代和地域的文化,看着器物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事儿,看着陶瓷上的笔法就恍惚见着了正在绘制的工匠。自看到古代人的笔法之后,他展现出了一个艺术家对美的不可抗性,开始了他的收藏。与众不同的是,很多人看到他的存货之后诧异,问说他那么早开始收藏,收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就不弄点儿能升值的值钱玩意儿呢?我说对呀,他要是想找值钱的东西,就不是在追求艺术,就压根儿连设计都不会放弃。他是为了喜欢,为了自由自在的沉浸在艺术里才放弃了名利,他的收藏恰如一列穿越的动车,只有先天有资格的人才坐得上去。如果又开始赚钱,不慎跌入收藏界的军备竞赛,也忒滑稽和忒土包子了吧!”
这就是小飞伯伯。他是真正的艺术家,甚至他不再弄那个“蛋彩画”,也是用自己身体力行来见证艺术家应该如何行为。一凡在《父亲的自由》中写道“没有其他价值比追求自由更让人动心,而艺术里包含着最大的自由。这是懂他的人说的。”
王一舸:北京诗人。

罗兰:从事多年语言艺术教育及研究,大型活动策划人,培养的学生在国际国内比赛中成绩优异,荣获语言类“国际优秀导师”奖。微信公众平台【罗兰之声】【夜听罗兰】创建人。荔枝罗兰之声FM1264639,触电新闻【罗韵兰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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