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
一
从词语的房子里往外看
广场上还在起雾
渗透了行人的身影
死亡总是由活着的人说出
生者的喉管弯曲
高压线上,黑鸟逃散
乐谱无声崩溃。
我在人群里回望
窗后有人招手,示意着归来
刺眼的太阳满是寒意
在世界投来的阴影下
不断察看我那无形的形象
勾画着虚线轮廓
诗,纠正了死的发音。
二
远处发生着暴行:
一个八岁的孩子被伤害
像一块木板,满是破洞
学校、政府和报纸都闭嘴
没有公布真凶。
这样的日子,我诘问自己
在一具塌陷的沙发里
做着什么?思考?还是呼吁?
我最终写成了这首诗,
但它并不能妥善处理作者的道德。
我查看着自己的身体
没有像一个孩子那样流血,
但感觉破碎,如果我们的形象
源自同一个完整的人性。
罪恶没有得到惩治,
我们都因此成为疑凶,我的罪名
是没有阻止一首诗的诞生
在不可掩盖的血迹中
我创造它也创造阴影的无穷。
三
语言突然抓起一只手去写它
在莫名的人群里
驱使头脑保留空地。
未经验,但深刻地预感
先于事实而获得情感
每一块岩石都感觉风暴将至
墨水知道血的配方。
在个体的人的处境里修筑词语
在堡垒之外,在远离委内瑞拉
也远离宗教性谋杀的地点
大面积的失血和感染正在逼近
扩大语境的耳聋。
既不是男人也非女人的嗓音
而是中间的某种
是动物和植物之间的那种
混合在一起,幸免于沉默。
写作就是诅咒,是轰然的一响
一阵烟雾。
命令影子舞动肉体。
四
你是幻觉的持有者。
因为你是幻觉的持有者,
纯粹的力,一棵纯粹的树,
年轮扩展着它的空间,
树皮因摩擦而皲裂,
像一个皮肤病人
在漫无目的的街道上巡游,
充满着来自人群的轻蔑和危险。
但它无处可去,在原地变得疯狂
吞咽着太阳撒下的残渣,
为了疯狂的权利,它的手
颤抖如一千片碎玻璃。
如果风暴带来了流亡,
它会彻夜诵读着咒语,
我无法阻止听见,也不能拒绝
它对我的赦免。
五
一个夏夜我发现自己
掉进了银河的底部,抬头
站在黑暗的大地上。
死者们在脚下伸手那针叶林的根茎。
我在林中走动,为自己带来了
沙沙的脚步声,这是安慰
还是更深的恐惧?当风吹动树枝以回应,
那是哪一个朝代的声音?
世纪从死去的蜗牛壳上碾压过去,
我听到来自死后的话语,
一个句号爆裂出意义。停。
但歉疚,如何归还那空无的居所?
我无法拿出任何事物
因为无从占有。我能携带的
只有歌声,向着死亡伴奏,
飘满时间的壳。
写吧,诗在死后说话,
把我所欠的归还给我自己。我知道
有一个暮色四合的堤坝在等我回去,
一个不在之处还在,等我。
六
威吓与嘲弄,自我的怀疑还有岁月,
围困它羞辱它烧它,
劝告说,徒劳无益。
犹如在黑暗中摸
一只开关,得到的结论
是:没电。
手掌一略墙壁的寒意而过。
但我们确曾在心里
闪过一个发光的念头。
我们就这样醒了,把梦锁在房子里。
从无人之处找回的词语又丢失。
是的,它出现过,
以可供质疑的形式,
为我们提供生命的软肋。但不是
指控,而是一种缺损,像伤口分泌着树脂。
从无又回到了无,中间有过的是一次悔恨。
●空白一九九四
这一年是否真有过一场大雪
没过幼年的膝盖,现在已无法记起。
世界还没有侵入童年的湿地,昆虫
还被当做一种玩具,提供年复一年的消遣。
直到孩童们坐进残旧的教室
翻开来源,巨大而无法窥见全貌的
黑暗,以白纸的形式统治了词语。
一阵袖口擦过鼻尖的冷
把孩子们的合唱声裁剪得异常整齐,
只有贫穷而丑陋的孩子
没资格享有这殊荣。
教师们最知道生命的真谛,
要每个孩子种自己的作物
从此我等着墙角木架上的铁桶里
我撒下的那把黄豆什么时候发芽啊妈妈
发酵的酸味涌出来,熏制发白的脸颊。
我等着夏天的到来(我的朋友已经离开)
我等着秋天的到来(邻家的孩子染上鼠疫
已经死去)我如何来到了今天
没有一个人能够准确证实,回忆呀
空洞而沉重,那一年已隔得太久
是否在我的骨骼中留下隐秘的痕迹,
我难以确定,也无从否认。
●公园
这是星期天
休息的星期天,恩赐的
星期天,戴墨镜的
冬天的太阳调制着定量的温暖
给我们影子——
一张长长的购物单
里面长满草和石子
所有的家庭都有一张垫子
坐在上面的人
年龄加起来超过一个世纪
他们在哈哈大笑
因为星期天预订了世上所有的笑声
他们笑得几乎要噎住
这时他们停止了
身后传来割草机的声音。
●锦母角
旅行者停止中途观望树影与大海
地图已在此处断开它的色块。
这里,所有的纬度都在承认:
自由主要是表象,却无所顾忌地惩罚着
不自由的人,惩罚他并不认识自己的终点。
此刻的海滩空余海风,只有无肉的海螺在谛听
风与风声,究竟哪一个更为残忍
吹动海鸥的羽毛,迫使那些伟大的翅膀倾斜
当词语已经无法称量这个世界
它们叫出了声——不!
*锦母角,位于三亚的一个小型半岛,是中国大陆架的最南端。
●花之恶
是否从地狱中吸满恶的汁液
由美决定。
上帝陨落大地溅起的花朵。
恶,轮转着历史。
难道观赏者不是神祇抓出的
一把泥土,饱含肉体的灰烬
与死亡的意志?如今满是塑料和垃圾
又能从中抓出什么?
他摘取,企图占有,伪饰空虚
他造出假花,以为永恒
他屏住呼吸,闻到恶的香味
命名为美。
●庆州的回忆
——韩国电影《庆州》
死者最终还是决定把死亡留下
却带走情欲和沉思
从遗照里看着我们抽烟
烟雾,可能就是云吧。
在这仍未破晓的夜,窗子里的远方
一个怀念丈夫的女人
无法关上生者的门
敞开,可能就是梦境吧。
是的,我们曾在一起,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男人还有女人,我们热切地活着
未尝死的滋味,只知道厌倦和悔恨
我们等待的,可能就是爱吧。
●做梦
七只乌鸦栖满屋顶
是梦者从梦中的七个角度看他自己
它们吃呀吃,直到
太阳坍塌在旷野的尽头……
灰烬,灰烬,我的形象
在街区与假花的上空重复着流亡,
直到夜的电影院闪耀着
光,把我从黑暗的席位里显现:
赋予破碎的剧情
以完整的感情,直到洗手间的水滴
穿透着时间,于是镜子记住我
成为画像,直到画像也恢复了流泪
连梦也在做梦,比如醒;
连醒也不能醒来,种在身上的树
转动着顺时针的树影,
直到此刻终于回到了过去。
●莫比乌斯环
我们所知道的词已不再滑动
像锁。我们所说的笑不再提供
有意味的叹息,像锁上
我们单一的复数就像最后的门
(众多的面孔终于组成了遗照)
让我们忘记四季的循环吧,我们
已不再是树。也忘掉一个时代里的
最后一位诗人,已不必影子的跟随
让我们忘记他的名作和传闻
(古人终于开始向我们朗诵悼词)
我们所知道的田野已经染色
风干成了地图,我们所知道的往事
已被彻底杀菌,我们戴着白色的橡胶手套
在通往手术室的过道里想起动物园
(松树终于跪成了一个队列)
我们所知道的老虎,只是借用了
老虎这个词,而斑纹已被剥制成记忆
去欺骗观众吧,他们掏出的灰色纸币
已被通胀统一了语调和语法
(悼念者的低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们所说的夜,仅仅是夜,也不再是夜了
年轮还在从大地的肉中挖掘着指纹
而石头已缩回舌头,在其内部的黑暗中
涂抹掉了星座的谱系
(纸鹤在火焰里终于开始飞翔)
等待饥饿艺术家的雕塑和凝望吧
也就是维纳斯那毫无痛感的展览了
神话,就是我们所忘掉的童话
也顺便帮我们忘掉整个孤寂的童年吧
(梦境终于又把我们重造了出来)
我们所依赖的钟表不再响起,零点
已经破产,又继续假装着生产
我们的日在生产着谁的夜,却不再供应
保释期,那里面大概有我们的人生吧
*公元1858年,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和约翰·李斯丁发现: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只有一个面(即单侧曲面),一只昆虫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
●树的政治性
突然,广场的边缘有了一些树。
它们被命名为
刺槐、乌桕或悬铃木
尽管鸟类并不认同。
它们开始脱衣,从一片
绿色的景观中走出,我惊觉
它们褐色的骸骨
仍在指向头顶的空无。
树叶像一代人那样变黄
因季节的运动而丧失了价值
它们赤裸着抗议
如何被种在这禁锢里
把无家作为家园
受到整个城市的无私赞誉
还赐予它们冷漠的特权
上面写着:禁止攀折!”
●闪映:纪录片《孤儿》
当基督那受难的十字雕像
在死者与孤儿之间闪现
我知道旷野中并非一无所有
一座教堂在那里
存放我们的罪名。
既没有尊严,也没有救赎
在所见的碎片之间
并无可供粘合的信仰
只有一堆无人诵读的祈祷文
其语法不为文件和汇率所接受。
当放映室的灯光突然关闭
黑暗,我们委身其中
消融着我们的轮廓
直到一部纪录片在屏幕上再次闪映
光线重塑着我们的面孔和眼睛。
这是我们共同的处境。

蒙晦,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先后在《中西诗歌》《江南诗》《芙蓉》《诗歌月刊》《诗选刊》《活塞》等发表作品,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曾获未名诗歌奖等。与友人创办《变雅》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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